战事绵延多年, 边陲小镇早已荒芜,百姓避战逃离, 陶宛已是空城。小镇不大,墙瓦屋舍都有被火燎过的熏痕, 风沙裹天,十月的西北正是百草凋敝的时刻,小镇透着颓败肃杀。枯朽树杆上拴着几匹战马,一身戎装的少年站在树前发了片刻呆后, 突然一拳砸向树杆。枯朽的树震颤不已,落下几截断枝,马儿被吓得往一侧躲去。
十八岁, 正是扬名立望、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本就少年成名, 撇开幼年艰苦, 后来的日子可谓顺风顺水, 心气自然极高, 便是沙场纵横, 也未有败迹,几曾遇过如此巨大挫折——被困小镇, 前有虎后有狼, 身陷绝境, 毫无退路。同袍尽折, 只余寥寥十数人逃到陶宛。
夜不能寐,日不安食, 每每闭眼就想起漫天血雨、刀剑厮杀,死不眠目的绝望、狰狞扭曲的恐惧面容;每每嚼咽干粮,便记起曝尸荒野,被鹫狼啃食残躯断肢……
战争的残酷赤/裸摆在眼前,连生死界线都已模糊,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迈入地狱。白斐五内俱焚,满心煎熬,他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自身难保,还要靠任仲平。
“白斐,将军找你。”权佑安的近侍从屋里出来。
白斐睁着血丝遍布的眼迈进屋里,权佑安裸着膀子坐在椅上,胸前缠着纱带,精神仍旧坚毅。屋里的其他人都在白斐进屋后被遣出,只剩他二人。白斐要行的礼被权佑安拦住,权佑安示意他坐下,沉道:“时间无多,他们很快就要追来,这次是我失算,累你们陪我踏入死地……”
“这不是将军的错!是皇帝……”白斐紧拳压桌,谁曾料到,皇帝派下的修士来自大淮明家,相准时机要杀权佑安,与大淮军勾结,里应外合,施计将权佑安骗出军营诱杀,最后是他护着权佑安逃入陶宛,一万精锐已只剩下十来人。
“白斐,眼下不是追究对错之时,成败已是定局,多谈无益。”权佑安摆手,面上一派从容,生死无惧,“我身边只剩下你们,如今只有一件事放不下,要托付予你。”
说话之间,白斐见他自腰间取出巴掌大的物件放到桌上,待看清那东西后,白斐大惊:“将军……”
那东西赫然便是新帝与三皇子争抢之物,赤啸军的兵符。
“如今我身边可信可用之人,只剩下你了。”权佑安将兵符推向他,这一役死伤惨烈,他带出来的心腹尽亡,只剩下个白斐,虽相处时日不算长,却也如父子师徒般相待过,他只能选择相信白斐,“此物乃是赤啸兵符,亦是新皇与三殿下必争之物。然我三十万赤啸大军二十三年戍守边关,游走生死边缘,为的却不是他周家皇权私斗。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才是我长戈所指的唯一信念。”
身为长岚宗外室大弟子,他受宗主教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二十三年,无家无室,从少年到中年,他所思所想无不是平息战乱,还天下太平。
“如今我身陷险境,很难全身而退,我知道你身边有季仙子安排的高人保护,如今只有你可以将兵符带出去,以防此物流入敌军亦或是新皇手中。”权佑安用力按住白斐的手,阻止他开口,“若我不在,兵符又失,赤啸军必将陷入混乱,大淮趁虚而入,居平关必当守不住,大淮将军陈正心狠手辣,不会善待战俘,烧杀抢掳,到时就是生灵涂炭。而西丹新皇阴险毒辣,明知边关告急仍为一己私欲,置西丹百姓于水火之中,来日为保皇位也必向大淮割让求和,苦的都是百姓。而三殿下为人暴戾愚昧,亦非明君之选。你记住我的话,我不再忠于任何一个姓氏皇权,唯忠天下苍生。这兵符你带出去,择明主而投之!”
“何为明主?”白斐将兵符攥入掌中。
“能结束这乱世战祸,还天下太平,便是明主。”权佑安起身,按向他肩头,他年仅十八,尚未成熟,可时势没有给他更多成长的时间,他被逼长大。
“我知道了。”白斐眼眶发烫,用力揉揉,揉散满眶水雾。
“此趟出兵临泉,共带二十万兵马,尚余十万驻守居平关。如今我身陷此地,赤啸军群龙无首,我猜大淮已整军偷袭居平关。你务必带着兵符赶往临泉,令大军退回居平。居平关,一定要保下!可记清了?”权佑安手上用力。
白斐肩膀一沉,道:“末将领命!”
屋外忽然传来几声闷哼,强大的威压降临,刺杀权佑安的修士已经追到。
权佑安抽出长剑,笑道:“可叹我一生戎马,却不能还一方太平。也罢,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我权佑安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白斐,你快点走吧!”
语毕,他纵身跃出屋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往敌营掠去。
一个人的战场,绝决悲凉。
“将军!”白斐情急欲要追去,却被人拉住手臂。
“你不能去!”任仲平出现在他身后。
“为什么?你不肯救将军,我救!”白斐甩手,往外冲去,不妨后颈一疼,眼前顿黑。
任仲平上前扛起晕倒的白斐,自言自语道:“晕了就不乱跑,乖啊,有很厉害的人来了,我怕打不过,咱们先跑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扛着白斐往另一方向飞掠。
追杀权佑安的两个修士突然止步,朝着白斐的方向望去——这里也有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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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时间过得飞快,季遥歌已将离开方都之事说予众人知晓,于海和孙不离自是高兴万分,薛湛与袁牧青心情却有些复杂,只有花眠仍没心没肺,但不管各人心思如何,却都做好准备。
第五日天明时分,元还果真守诺,依约而至。
凌乱的第四层塔室已被收拾干净,各种图纸分门别类归置妥当,墙角燃起一炉兜末香,白烟袅袅升起。季遥歌盘膝坐在靠墙的锦座上,感受到他的气息便睁开眼,只瞧见个浅淡的人影。
差两个月满两年,她仍旧没能清楚看到他的模样。
“一百零七年,大蜘蛛,要不是在棺椁里看到你,我都快记不清你的长相了。”季遥歌掐指算算时间,自灵海出来至今,二人已逾百年未真正见面。
时辰尚早,还能话别。
元还踱到她身边坐下,道:“你记得真清楚。”一百零七年,这期间发生的任何一件大事,都足以让他们遗忘彼此。修仙的岁月毕竟太过漫长,永远不会像凡人那样,用尽全部寿元来记得一个人,当然也许这是因为,他们的感情还未深到那般田地。
所以,五狱塔顶死去的元还,与倾尽全力要救他的季遥歌,有多深的牵绊,他们都不知道。
季遥歌笑了笑,真心诚意道了声:“谢谢。”
谢什么?谢他这一年多来不遗余力助他们寻找出路,谢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给她的依靠依赖。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帮助他们,这对他而言并没好处——他们一旦离开,法阵也许就会关闭,他不能再来方都,无法再研究那张山经海脉图,亦或是还能来,但是没人再供他差使。
但他仍旧决定帮他们,亦或只是帮她。
“不必客气,我有要求的。”元还似乎在笑,“把方都的山经海脉图拓本,带回万华给我!”
时至今日虽然他仍然不明白,为何穹光岁河图的拓本会与这里的法阵有共鸣,将他带来此地,但他有感觉,一旦他们离开,这法阵便不会再与穹光岁河图有共鸣,他也不能再入方都。
“好。”她点头,应得干脆。
“打算什么时候回万华?”他又问她。
“凡间的事情了结,便回万华。”她回答他。
“什么时候能了结?”他追问到底。
季遥歌偏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斐把衍州三十六城拿下,我就回来吧。”
“要是他办不到呢?”关于白砚与白斐之事,在这一年多的相处中,元还曾听她提及过。
“那就让他生孩子,继承。”季遥歌忖道。
“听你这么讲,我觉得白斐有点可怜。”元还声音变得淡漠,“季遥歌,他不是你完成白砚执念的武器。你可想过,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人到死都放不开手,而执念会消逝,是因为人死俱灭,不该以任何一种形式留在人间。什么时候开始,你心里也有了执念?”
“……”季遥歌忽然失语。
这一刻,他才是有两千多年道行的仙尊,看得比她更加深远。
“你要记住,白斐是你的徒弟,他不是白砚,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如果将来,他的执念因你而起,会是你不能承受之重,你又当如何?”他没有给她答案,问完这个问题便站起。
季遥歌有片刻失神,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将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教导长大,她以为她给了他足够多的东西,作为交换,他也必需交付同样重量的东西,那其中便包括他的自由和本该拥有的梦想。
这是场公平的交易。
只是,人生在世,有太多无法用等价交换来对待的感情,有些事,注定没有公平可言。
“跟我上来吧。”元还迈出塔室,站在门外回头叫她。
短暂的困惑过去,她跟随他的步伐上楼,他不再与她深谈,只是有条不紊地说起离开的方式,及至五楼腹室之外,他已全部交代完毕。
“准备好了?”他问她。
“嗯。”她点头。
他似乎叹了口气,道:“那么,再见。”
相处一年零十个月,她和元还的第三次分别,比上回好些,这次他们说了不少话。
“保重。”她转身,飞掠下塔,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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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齐聚幻池源头的蓄剑池畔,季遥歌独自驭舟潜入猿雕底部,如同上次那样,将机关按下。池水震颤嗡鸣,她飞快离池,收舟回到天际。五狱塔处灯光陡亮,纵日在白天也熠熠生辉。
“塔里是谁在操控?”花眠不禁问道。
“没有人,预先设好的。”季遥歌否认了元还的存在,却随之亦将目光投向五狱塔。
她把元还留在了五狱塔。
在那里,有死去的元还和活着的元还,未来与过去交叠,现下都留在了那座塔里。
不知为何,棺椁中苍白的面容闪过脑海,平添一丝慌乱,却很快被眼前景象分散了注意力。
幻池之水翻腾如龙,朝着同一方向卷去,幻池渐空。季遥歌当先落到池底,其余五人紧随其后。出去的办法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只需要他们用尽全力,跑过这段河道。
按元还所述,方都内的法阵是个空间阵法,而幻池河道就是这个阵法的空间隧道。元还会留在五狱塔内替他们抽空幻池之水,一旦池水抽走,幻池河道便成隧道,他再启动法阵,这里的空间就会重新架设。他们必须在池水回灌之前,通过这条隧道,才能真正到达出口,期间不能施展任何法术与法宝,否则会与法阵相冲,只能凭借速度。
“跑!”在池水抽空的一瞬间,季遥歌厉喝出声,疾如闪电般掠出。
身后五人不敢多言,同时迈步。因袁牧青有孕,薛湛背着她,很快便赶至季遥歌身边,花眠紧随其后,于海和孙不离二人垫后。两侧的山海图案幻化作实物,他们仿如从衍州无数山海之间飞纵而过,四周山峦湖海变幻万千。脚下再度传来震颤,有东西由远及近,朝他们奔腾而来。
季遥歌蹙眉,池水回灌,已逼近他们。
“快!”第二次厉喝出声,她不再保留,全力冲向前方暗渠。
山海幻境消失,换作一段幽长窄道,六人前后纵入,及至方都城门之前,城门已开,薛湛率先跑出,季遥歌与花眠次之,于海和孙不离慢了些许,踩着水花钻出城门。池水涌来,城门又渐渐合拢,在季遥歌面前彻底关闭。季遥歌忽然冲上前去,站到门前,心头忽然有些期待,不过很快便落空。
城门紧闭,方都不再,连同元还,一并锁在了里面。
再见,也不知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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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并没能如愿回到驻扎在临泉的赤啸大营中,相反,他被任仲平一路扛到居平关外,才堪堪摆脱了身后追踪。
当日追杀权佑安的两个修士发现任仲平气息,便猜到有人将兵符带离,故兵分两路,其中一个修士追踪白斐而去,又传书同伴,令各路人马围追堵截白斐和任仲平,二人无法前往临泉,只得暂退居平。
只可惜,果如权佑安所料,大淮派了二十万兵马,绕道居平攻打,白斐赶到之时,十万守将已近覆灭,居平关失守,大淮军长驱直入,杀向居平城。驻守临泉的赤啸军,未得军令,无法回援,如无头苍蝇般困在临泉。
白斐先一步赶进城中,城里到处一片兵荒马乱,哀声遍野。
“铃草!铃草!”他狂奔回家,预备带走铃草,再作打算。
白宅宅门大敞,里边箱笼衣裳俱在,甚至床上还放着铃草做了一半的男人里衣,可独独不见铃草身影。家中什么都没收拾,铃草便不是逃难离开,如此失踪,必事出有因。
白斐心头不祥之感闪过,冲出家门又往白龙会堂口跑去,身边匆匆擦肩的,都是要逃出城去的百姓,满城慌乱。才跑到白龙会堂口,他便瞧见宋义带着几个兄弟从堂口出来,正要登上门前备好的马车。
“大哥?!”看到白斐,宋义诧异非常。
“宋义,我问你,铃草呢?”白斐二话不说只问铃草。
宋义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四周,方道:“居平关破得急,我已经提前命人将嫂子送出城去了。”
“送去哪里?”白斐急问。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上马车再说。”宋义却掀开马车帘布,请白斐上车,“我正要与嫂子并兄弟们会和,大哥既然回来了,就与我一道吧。”
白斐不疑有他,因想着白龙会还有些人手可用,便利落跳上马车,宋义跟着上车,朝手下打了几个眼色后落下车帘。车轱辘缓缓转动,由慢变快,朝着城外疾驰而出。
官道上都是逃离居平的百姓,携家带口艰难跋涉,马车驶到岔道,却往西一偏,驶入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去,又走了半个时辰,暮色降临,马车才在无人的荒郊停下。白斐撩帘下来,站在车旁四望,问道:“宋义,人呢?”
不妨远处响起声尖锐的女人声音:“白斐,小心!”
随之而来的,是白斐身上绽起的一道浅青光芒,身后有人“啊”地惨叫着被光芒弹了出去,白斐愕然转身,却见宋义被弹倒在地,手边落着柄匕首。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青光是季遥歌临走之时留给他的护身符箓,有人加害于他且任仲平不及出手时,这符箓才会起作用。
“宋义,你们……”白斐惊怒交加地看着宋义与四周已拔刀相向的白龙会兄弟。
远处马蹄声响起,提醒他的人边策马边喊道:“白斐,你别信他们!宋义投靠三皇子,为了得到你身上的兵符,他已将铃草姐抓走送去三皇子那里!白龙会的兄弟,不愿归降的,都被他杀了!”
却是梁英华赶来,一袭红衣,似秋枫灿然。
“宋义!”白斐目眦欲裂,“她说的可是真的?”
宋义抹抹唇站起,冷笑:“是又如何?识实务者为俊杰。大哥,我劝你归顺三殿下,乖乖将兵符交出,也好与嫂子早日团聚,咱们兄弟两还能一起发财做官。”
白斐双眸似浸血般看着宋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十几年的兄弟,曾歃血为盟发誓祸福与共,可背叛却来得猝不及防。
“呸,你早就想杀了白斐取而代之,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自家兄弟都能出卖!”梁英华下马跑到白斐身边,铮地拔出佩剑。
“你不是回梁寨了,为什么会在这里?”白斐盯着宋义,渐渐冷静,话却是问的梁英华。
“我听说居平告急,想着你不在家,铃草姐无人照应,所以赶来想接她去梁寨避祸,谁知一来就看到铃草被人掳走。我四处查探后才知宋义所行之事,见他今日要逃出居平,原想暗中跟着他,看他将铃草藏在何处,不想你也回来了。”梁英华答得飞快。其实白斐成亲出征之后,她想着铃草身体不好,仍旧时常探望铃草,只是不愿再见白斐而已。
“你既知道铃草在三殿下手中,就乖乖将兵符交出,否则嫂子的性命难保!”宋义往后退了两步,狞笑道。
“带我去见铃草,我要先见到她。”白斐声音寒气森森,再无从前少年的飞扬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