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云厚, 黑得深沉。白斐攥紧衣襟,顶着夜风走昨晚那段漆黑无人的巷弄, 一边战战兢兢地迈步,一边不安地回头, 试图从眼前漆黑的夜色里找出花小爷的身影,然而仍旧徒劳。他说过他会跟在后面,应该不会离得太远。说来这花爷也是个怪人,模样打扮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可看着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雏——雏是什么?白斐也不大清楚,快活楼的姐姐们私下都这么议论那位花财神的。
可能人傻钱多吧,要不怎么包下大半个快活楼, 每天只是饮酒作乐, 不是让姑娘们唱小曲, 就是拣稀奇的见闻听, 要不就是点名要吃街头巷尾的平民食物。
今晚更好, 一听说有女鬼作祟, 那眼睛锃亮, 赏了大把银子要白斐带他去见见。看在银子的份上,白斐才勉强应了。希望诸天神佛保佑, 别让他们撞上那女鬼, 让他安安稳稳赚了这钱。
可能是他的祈祷生效, 一条巷子走到底, 别说女鬼,人影都没见着一个, 他心里大安,脚步也轻快起来。不过花爷没喊停,他也不能停,就循着昨晚的路走下去,临近北街时,迎面被个慌不择路的人撞了满怀。他揉着胸骂了两句不长眼,对方听到声音,却一把攥住他的手:“白斐,你还在街上闲晃,不家去瞅瞅?青龙会那帮混混白天砸烂了铃草的摊子,晚上赵二钱又带人到你家去,说是替他们会的六爷来给铃草说亲,要讨铃草去做六爷的四姨娘。”
白斐一听脸色大变,哪还管女鬼不女鬼,忙拔腿往家里跑。
————
说起青龙会,那算是本城的一大地头蛇,几个当家都是居平城一恶,估摸着与关外的几个马匪帮子还有些牵扯,在居平城已经盘踞多年。这些年战乱连连,关内关外流民纷纷,朝廷安抚不了这么多人,落草为寇的不在少数,世道不好,城里的地痞无赖也成倍滋长,都投奔了青龙会。
从前常和白斐不对付的那几个人,前些日子也才加入青龙会,青龙会的六爷出了名的好色,赵二钱是想走六爷那条路子,打起铃草的主意。
铃草是谁?
铃草是白斐的姐姐,不是亲姐,是早年流落居平城的孤女,比白斐年长四年,今年十四,起先住在白斐隔壁,白斐爹娘过世后,因见白斐年幼,她便搬来照顾他,两人也有个照应。这些年来,二人姐弟相称,不过白斐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若不能在这乱世给铃草找门好亲事,找个妥帖男人来照顾她,还不如等他大了将她娶来。这无关情爱,不过是乱世之中相互扶持的一份恩义。
北街是贫民窟,到处都是黄土垒的房子,脏黄的墙被风蚀得斑驳,挨得十分密集,白斐的小土房在这里尤其不显眼。
靠近自家时,白斐顺手从墙根下垒的柴禾里抽了根小臂粗的木棍,满眼戾色地盯着围在自家门口的三个男人,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他们。门前的争吵声越发清晰,纤细的人影站在门口,骂骂咧咧地将红纸包好的赵二钱送上门的礼仪通通掷了出来。赵二钱带着两个手下堵在白斐家门口,厚沉的五花肉迎面扔来,砸得赵二钱狼狈不堪,嘴里跟着诨骂:“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铃草这名字听着虽然温柔,可这人却一点也不温柔,叉着腰站在门口和赵二钱对骂:“滚,你个小瘪三,我就是嫁鸡嫁狗也不嫁给青龙会那老王八,快给我滚!”
她生得不算美,瓜子脸,皮肤糙黄,颊上几颗雀斑,身材很瘦,不过身上有股辣劲,野得很。
就是这野性,投了青龙会六爷的脾性。
见铃草没受伤,白斐安了安心,抄着那棍跳起来就往赵二钱脑门上砸——这会也顾不上怕不怕了,都让人欺负到家里来,他要再忍,岂不真成了河里的鳖。
“去死吧。”
白斐人虽然小,可常年混迹街巷,力气可不小,这一棍子下去,赵二钱后脑就开了花。他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转过身,看到赤红眼的白斐,拼命似的站在跟前,举着棍子还要打,他退了半步,让两个手下顶上。白斐抄着棍子不要命似的冲上来,倒叫人害怕。站在门口的铃草见状,也没干看着,冲到门前,抬脚就往赵二钱臀上一踹,把人踉跄踹了出去。
“你,你们给老子等着,我们青龙会不会放过你们的。”赵二钱一边威胁,一边抱着头让两个手下扶着离开。倒不是怕这姐弟两,头上见血,他是怕死。
赶走了赵二钱三人,白斐搏命似的神情才柔缓下来,将长棍一掷,跑到铃草身边:“姐,没事吧?”
铃草摇头,泼辣劲过去,眉心透出几许忧心:“没事,就是担心他们不死心。小斐,咱们斗不过他们,他们要是再来,你别管我。”
“说什么话呢,你是我姐,我不管你管谁去。”白斐揉揉肚子,“我饿了,进屋说话呗。”
铃草“嗯”了声,忽又想件事来,指着屋檐:“小斐,那灯是你挂上去的?”
白斐转头一看,脸色顿白。檐下挂的可不是昨个儿夜女鬼手里拎的那盏羊皮灯?她这是寻上门了……
“姐,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出去趟。你快进屋,把门关好别出来,我去去就回。”白斐强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不打颤。
待铃草进屋关上房门,他才一个哆嗦走到墙根下,又抽根长棍去够那灯,岂料那灯有灵性似的,还没等长棍碰上灯,那灯就飘起来。白斐吓得手一松,长棍“咚”地坠地,他按着贴胸放的两张黄符,往家外跑,边跑边嚷:“花爷,女……女鬼来了!”
隐隐约约的,只传来一声笑:“找了帮手?”
白斐转头,也没见着人,只看到黑暗里一道电光亮起,直奔他身后某处。只闻“嗤”的一声,那道电光似乎没入什么物件,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直隐匿在白斐身后的人却现了身。
“阁下好身手,却为何藏头缩尾不肯露面。让在下来会会你。”年轻的公子跃至白斐身畔,浓眉大眼,脸颊丰润,有些许富态,笑得一派纯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下手却不含糊,话都没说完,手中便卷了一道鞭朝那人袭去。
“看看你这女鬼是何模样。”声音与人影同时随长鞭掠去。
这鞭子古怪,鞭身不知何物所炼,白森森的似一段龙脊,在暗夜中卷出惊电,而这骨鞭又会随时向外抽生骨刺,让这长鞭宛如巨蜈,十分凌厉霸道。
季遥歌眯了眯眼,对方的修为不高,约是筑基中后期,但他手上这武器却让人有些顾忌。腾身跃自半空,“铮”地一声,她抽剑格开这道卷来的长鞭,心里只有些诧异——原以为白斐不过是个市井泼皮,没想到竟认识修士?
白斐老早就矮身躲到墙前码好的柴垛旁,抬头看天上这场根本看不清的斗法。
半空中除了银白鞭光如电外,另有一道虹芒似霞似日,在鞭光中惊若翩鸿。西街因为这场斗法刮起怪风,风沙突如其来在半空形成龙卷,夹杂着电光虹芒呼啸在西街上空,不仅吸引了西街百姓,也吸引了居平关阙楼之上的权佑安。
————
“那是什么?天降异象?”副将沈同遥指城中异象,“好像是西街。”
权佑安手抚腰间佩剑,拿着观远镜朝城中看去,也只看到一团电光疾闪的风卷,但他并不觉得是天降异象。身为武者的敏锐直觉让他嗅到空气中传来的一丝饱含巨大压力的紧迫感。
他的武功在人间已几无敌手,能带给她这样感觉的,必非凡辈,可居平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他竟一无所知?
“我先去看看,你带上两队人悄悄过去,别打草惊蛇。”权佑安一按佩剑,纵身跃出阙楼。
————
龙卷风越转越大,四周沙石草木纷纷,其中似有龙吟虎啸传出,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炸眼银电窜起,化作白色蛟龙自风卷中央腾起,至半空盘旋两周之后骤然俯冲而下,冲着白斐所在处扑去。
白斐吓得瘫坐在地,惊愕至极地张大嘴,逃都来不及,白龙张着巨嘴咬来,刺眼的光芒让他紧闭双眼,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一股强风刮入身体……
不知多久,风势才停歇,光芒渐淡,白龙已不知去向,天际的龙卷风也已消失不见。
四野归于平静,刚才的异象仿如幻觉,只有白斐知道那并非幻觉,他抬头寻找那两人身影,可天上只有散落的草木尘沙。
他呆呆坐在墙根下,浑然不知四周无数敬畏的目光盯着他。
白龙入体,那可不就是龙子?
————
“道友,有话好说。”花财神技不如人,被“女鬼”用剑架在脖子上,倒也不怕,照旧扬着人畜无害的笑,眼珠子往下直盯着季遥歌手里那柄剑,全然不管刚才被她利用,以骨鞭制造白蛟幻象之事。
架在他脖子上这柄剑,剑刃殷红似血霞,剑身之上有四指宽的银电纹,而这银电纹的正中,又有一道金纹,如同剑上绘剑一般,庞大的雷灵威压自剑上传来,电光时不时便从金纹间窜出,仿佛跳动不安的小银蛟。
好剑!这是绝世好剑!
他看了又看,觉得这剑格外眼熟。
这架打得莫名其妙,季遥歌料想他被白斐诓了,也无意伤他,正要收剑,这人却大喊一声:“别动!”竟探手抢剑,季遥歌将剑刃一翻,电光差点烧上他的手,他吓得停手,激动道:“道友别误会,你可能不知道,这剑……这剑是在下所炼的荒波金……”
“废剑。”季遥歌替他说完后两字。
花财神讪笑:“道友,此剑剑柄处留有铭刻,为一朵六瓣紫棠,那是在下的铭刻,足证此剑出自在下之手。”他说着递上一枚玉牌,玉牌上果然刻有一朵六瓣紫棠,恰与季遥歌破霞剑剑柄上所留铭刻相同。
“阁下何人?”季遥歌记起了元还看到破霞剑时所提及的话。
破霞剑应该是哪个炼器世家的新手弟子所炼,所以能毫无顾忌地浪费荒波金与殛火这两种稀缺材料。而能够接触到这两种材料,这个人必定是世家重点栽培的对象。
“在下姓花,单名一个眠字,号六棠手。”花眠一正衣襟,报上名号。
花眠?季遥歌嚼着这名姓,忖道:“昆都花家?”
“正是在下的家门,道友也听说过?”提及家门,花眠不无骄傲。
“万华诸修有谁不知,昆都花家,铸剑至尊。”季遥歌边说边将兜帽摘下。
昆都是万华的剑城,花家是以铸剑为修的大世家,在万华修仙界盛名远播,曾铸造过万华兵器谱中排行第三的神剑青蚩,如今整个万华大部分修士的飞剑,有泰半产自昆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花家的后人在万华呆得好好的,怎会无缘无故跑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