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凡间界, 是相对修仙界而言,属于凡人的聚集地。以一千个凡人出一个修士来算, 凡人的数量要远远大过于修士的数量,他们划地为家, 筑墙为城,群聚而生,有了城池,有了家国。凡人一世不过百年, 庸碌奔忙,如沧海一粟,于修士而言不过只是渺茫而短暂的时间, 却是爱恨情仇遍生的一生。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体会人世悲喜苦乐, 有大起, 有大落, 从生到死, 从执着到豁达, 这样浓烈的感情, 是修士在无涯的修行中很难领会到的。
是以,凡人的灵骨虽然不像修士那样具有强大的力量, 可对于季遥歌魂海和心境的淬炼及媚骨诀下一阶术法的修行, 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已结丹, 掌握了化魂术, 接下去,便是修行《媚骨诀》的第四篇——万相随心。
此为进阶媚术, 也是她前期修行的完整提升。
“万相随心,方是《媚骨诀》真正的入门之术。芸芸众生,百态万相,一个人的容貌再美,也只是皮相。既是皮相,不论高矮胖瘦都只顺应某一时期的风潮,不存在绝对的美。《媚骨诀》修骨不修皮,我要世人见到你之时,忘记你的模样,只能看到他内心最渴望拥有的东西,这才是你要达到的最终目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抗拒这样的媚惑,那是源自观者自心。”、
媚骨在她出关之日如是说着。
“而在此之前,你需先成就万相。所谓万相,就是人之百态。每个人所呈现于外界的表态,都与他的成长历练相关,而这一切,通过灵骨都可感悟。拥有万相,就有了众生之相,而后才能随心化用。”
如果你希望自己是朵花,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朵花;
如果是棵树,那你在他人眼中就是棵树;
若是帝王,那便要睥睨天下;
若是平民,那便要庸碌知足;
……
媚骨在她元神之中幻化无数表相——容貌未改,却是诸相不同。
你想求得温柔,我便予你刻骨柔情;你想求天真无邪,我便予你纯善稚心;你要妖妩天下,我便予你祸国之媚——
这众生万象百态,便如无数面具,一张一张又一张,掩盖了最真实的自己。
其实季遥歌也不知道,修到最后,她会不会忘记真实的自己。
那可能是这个功法最难过的坎——自我与虚假的争斗。
但不管如何,她还得修下去,而没有什么地方比凡间更适合吸纳灵骨,体味人生百态万相之地了。
这是她去往凡间界的第二个原因。
至于第一个原因,那自然是因为……
白砚。
他的双执念,有一个是永远都无法完成的,她能做到的便是替他完成另一个执念。
闭关六十载,人间行走四十年,季遥歌在啼鱼州荒芜后的第九十个年头走到衍州西丹,而后西丹边关随着战事迁移,一呆十载。
足百年。
————
盛夏八月,居平关附近的戈壁几乎寸草不生,风沙里只有让人窒息的灼热,与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残缺的尸体与断戈焦旗遍布四野,让这荒凉的戈壁成了未及掩土的坟堆。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刚刚结束,两军都来不及打扫战场,任由死去的同袍曝尸荒野。两具缠在一起的尸体旁落下几只秃鹫,腐肉让它们兴奋,黑褐的钩喙挖向尸体……
叮铃——
风沙送来悦耳铃音,火红的身影出现在戈壁上,秃鹫被吓飞。
城墙被风沙侵蚀得斑驳,西丹的将军权佑安站在阙楼上,远远看着那道红影在戈壁间走着。那是个女人,裹着一袭火红的斗篷,大白天的手里却提着盏羊皮灯,穿行在残躯断臂间。
西丹和大淮的战打了十年,她就跟着他们走了十年。
“她又来拾骨了?”身边响起苍老嘶哑的声音。
“嗯。”权佑安点头。
那个身影,十年没有变化,不论雨雪风雷,不论酷暑寒冬,总披着厚重的火红斗篷。斗篷也不知用何兽毛皮所制,颜色经年未旧,簇新得一如火焰。
听说,她能听懂亡者之音,应该是个修行之人,但在这十年之间权佑安从没见过她出手。营里的兄弟们称她拾骨女,每有战役结束,他们就能在战场上见到她。这么多年,当初见她拾骨的兄弟,不少都成为她掌下亡骨。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为他拾骨。
戈壁上的女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突然转头望来,灼目的阳光下,她的脸只有一片黑暗,可他却觉得她在朝他笑。
很快,她又垂下头去,嘴里嚼着那两个字。
拾骨,噬骨。
一个人,慢慢地,前行。
————
西丹和大淮的战事,一起便是十年。自三百年前白氏的都城被人攻破,幼帝被囚,各地战火四起,衍州三十六城被诸枭瓜殆尽,兵荒马乱的战局持续了百年,才逐渐形成一分为三的格局——以西为西丹,北为沐术,东南则归大淮,又经百年休养生息,大淮已成为衍州三国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一国,兵强马壮便图江山一统,时刻觊觎西丹与沐术之地,大淮现任国主乔庆云雄心壮志,欲收复衍州三十六城,再现三百年前白氏辉煌,终于十年前发兵西下,与西丹正式开战。
这拉锯式的战争,绵延十年,大淮虽占了西丹三城,却远远敌不上这十年间的耗损。而令西丹已退至居平关,正死守这道至关重要的要塞。西丹虽比不得大淮实力雄厚,然大淮要想再进一步,却也很难。
“说起西丹与大淮这场绵延十年的战火,便不得不提咱们西丹的大英雄,戍守边关十五年未归家、未取亲的权佑安权将军。多亏有他在此死守苦撑十年,大淮的铁马才未踏破居平关长驱直入我西丹要地。这权将军少年英雄,师承长岚宗的袁泽老宗主,年纪轻轻便身负绝学,又与当朝国师云昭为挚友,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屡次以寡胜多败退大淮,保我西丹江山……”
快活楼的小戏台不大,说书先生坐在戏台的锦凳上,拔着怀里的三弦,敲着腿上绑的刷板,摇头晃脑、节奏十足地又说又唱,今儿说的不是故事,说的是人物,响当当的人物,西丹的定远大将军,年少有为的权佑安。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居平城内已是家喻户晓。
居平城是居平关内第一大城,战火绵延至此,居平城的百姓惶恐难安,直到十日之前的战役,权将军击退了大淮的二十万精兵,令其退回大浮山下,暂时无力再攻居平关,这才安下百姓之心,令得街巷喜讯锣传。
快活楼是居平城里的勾栏院,从前辉煌的时候,大把的官老爷、乡坤富商捧着银子过来哄窑子里的姑娘,每到华灯初上,这里便亮如白昼,热闹非凡,可如今战事连年,有钱的老爷富商早早携着家眷卷着银两离开居平城,窑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乱世当头谁有那闲情雅兴在这里寻欢作乐?快活楼本要遣散姑娘们关门大吉,奈何烟街柳巷的姑娘们大多无根,命也苦,离了这里也没处讨活口,便撑着开到现在,虽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辉煌,好歹在乱世里糊口,挣扎求生罢了。
因着这战事,窑子里花样百出的表演也都被改成了说书,快活楼半老徐娘的秋素妈妈也不知从哪儿请的这位说书先生,从不讲故事,专门在这里说些战事朝政,倒也吸引了居平城里不少人。
毕竟在这乱世,百姓们获知外事的渠道甚少。
“混小子,又跑这里来讨嫌?”今日的客人不多,秋素在楼里应酬一番,就往二楼去,谁知在二楼楼口便瞧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她猫着步上前,一把揪紧那人的耳朵提起来。
“疼疼疼!秋姐手下留情,留情!”还没变声的少年嗓有着孩子气的清脆,一叠声地喊疼。
“知道疼还敢往我这里跑?”秋素自然认得眼前这才十岁的小痞子,话虽说得厉,手上力道倒是轻了些。
没爹没娘的娃,也不知怎么在这乱世里长大的?身条干得像狗啃过的胁骨,一分多余的肉都没有,个头也矮,瘦瘦小小哪里像个十岁的孩子,也就那张脸,生得白白净净,凤眸高鼻,看着漂亮,也可怜。
“我这不是见秋姐你这里使唤的人不够,所以过来供你差遣使唤。”他眨巴眼睛,一派的讨好,便是铁石心肠都要被他看化。
秋素在这行混得久了,什么样的谄媚没见过?虽然知道都是假的,但也就眼前这孩子能讨她几分心软。她松开手,看了眼二楼,冷冷拆穿他:“少跟老娘来这套,这是又打听到花小爷来了我这快活楼,你上赶着来讨便宜是吧?”
“嘿嘿。”他讪笑两声,又讨好道,“秋姐,花小爷他要求多,楼里的姐姐们忙着服侍他都来不及,那些个跑腿的粗活交给她们也不合适,您这儿人手也不足,不如由我代劳,也让姐姐们轻松轻松。到时候赏我个馒头,让我填个肚子我就知足,这不两全其美的事。”
“啪”秋素一掌拍在他后脑勺:“馒头?你真当老娘傻的?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别跟我玩心眼。”说罢她又看他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也有些不忍心,轻踹他一脚,“天字一号房间,你上去了给老娘小心点侍候他,别得罪老娘这尊财神爷。他要赏你什么,老娘也不管,不过你可得把他的事办妥了,否则老娘揭了你的皮。”
“知道了!我办事,秋姐放心。”
他眼里挂着与年纪不符的精明,又是作揖又是撒娇地谢秋素,倒看得秋素在心里一阵唏嘘。
十岁的孩子,都还是依赖父母的年纪,偏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混迹在居平城的街头巷尾,为了讨口饭吃想尽办法,不知从何处知道快活楼里恩客财主多,手里也散漫,便总是想办法混进来,给他们办点事、跑个腿讨点赏银,秋素赶了他几次也没能赶走,一来二去倒让他和楼里的姑娘们都熟了,反而让他如鱼得水起来,一时姑娘们要买个胭脂水粉零嘴什么的,给个几文钱他也愿意从东头跑到西头,真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乱世里遇到这样的孩子,秋素也难免心存宽容。
近日楼里来了个手上散漫的财神爷,姓花,每次一来便要包下整个二楼,叫上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银子花得也痛快,这孩子猴精,打听到了这事,巴巴来了两趟,趟趟都没空手,这是得了味儿。秋素见他将那花爷哄得颇高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秋姐,花爷今天点了几个姑娘?”他跑上两层台阶,又回头问道。
秋素正想心思,闻言下意识答道:“五个。”
“五个?!”他童声童气带着一丝夸张,“乖乖,御女有方!”
秋素一巴掌盖上他后脑:“毛都没长齐的小鸡崽,知道什么?还不快滚!”
他“嘿嘿”笑着跑上楼去,驾轻就熟地与楼里的姐妹打招呼,姐姐姐姐地亲昵叫着,一路进了天字一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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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居平城早已星斗满天。
这地方日夜冷暖差别甚大,白天热得像火炉,入夜了便凉人心。他拢紧襟口,不让夜风灌入胸腹,脚步匆匆地朝城北跑去。快活楼那花大财神果然出手大方,脾气也古怪,对着满桌的大鱼大肉说要吃城北老王头家的腌菜烧饼,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跑腿儿。
老王头家虽然离快活楼远,但是那腌菜烧饼一文钱一个,他就是买回一串也才十二文钱,那剩下的银子,可不都是他的?
这买卖值当!
他喜滋滋地拐进一条暗巷,那是去城北的近路,只有他这样土生土长又在街巷混迹的人才知道。
既是暗巷,这巷里便一点灯火都没有,连月光也被挡住,只落下些许晦涩的光,照不清前路。四周影影崇崇有些吓人,但路是走得熟透的,他并不担心,跑得久了出了身汗也没那么冷,就在离巷口几步之遥时,巷口处忽然火光一闪,进来了四、五个人,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正举着火把将他去路堵住。
他吓了一跳,待看清火把下那几张脸,忽然色变,转头就要逃,对方早料到他的打算,仗着个高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后,将他来路也给挡个结实。
这些人他都认识,是居平城里的无赖地痞,年纪都不大,十三、四岁,从小就跟他不对付,看他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抢去,他也不爱跟这些人混,觉得他们蠢。一来二去梁子就结下了,这些人隔三差五就要找他麻烦,这回必是看他从快活楼里出来,只当他讨到赏银,又要来抢。
“小娘皮,又上快活楼混去了?”为首的少年上前半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带着警惕又讨好地看着他们:“赵哥,我,白斐,不是女人。”
“哈哈哈,白斐?你们听听,姓白呢!是不是三百年前白氏的后人?那可是皇族后裔,啧啧,来头好大,吓死我们了……”为首那人斜勾了笑,嘲讽的言语让身边少年都哄笑起来,他走到白斐面前,一掌揪起他的衣襟,将火把靠近他的脸蛋,“少跟老子横,长了张不男不女的脸,说你娘们都算是客气。快点把钱交出来,别让老子废口舌。”
“钱?什么钱?我的底细赵哥又不是不知道,哪来的钱?”白斐佝偻背缩了缩,眼神在黑暗是左右瞟了瞟,想找机会逃跑。
“装傻?”赵哥摸着下巴冲手下一使眼色。
旁边两个少年一左一右上前将白斐夹在中间,听吩咐“搜他身”便要架起白斐。白斐忽然发狠朝右边那少年一推,矮身从他胳肢窝下钻出,往外跑去。见他逃跑,赵哥怒气大炽,只喊道:“抓住他,给我往死里打!”
白斐仗着人小在几个人身边泥鳅似的钻来钻去,最后仍是被人一把抓住按在地上。
他啃了一嘴泥,含糊不清地开口:“赵……赵哥,饶命。给,给你,都给你。”而后从衣襟里摸出一把铜钱叮铃当啷地扔在地上。有人捡起那把铜钱数了数,递给赵哥:“一共十八文。”
“就这点?”赵哥不信。
“就……就这点。”白斐道。
“搜他身。”赵哥吩咐。
几人上前,将白斐压在地上就是一通搜,裤/裆鞋底都没放过,愣没再多找出半文钱来。
“哼!”赵哥将铜钱往怀里一揣,冷道,“揍他。”
“赵哥饶命,赵,赵爷饶命!”还没等拳头落下,白斐已经抱着头连声求饶。
然而谁也没有理会他的求饶,拳头如雨点落下。
数十步开外的长巷墙头静静站了个人,将漆黑小巷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黑暗笼去她的模样,连轮廓都没留下。
“这真是白氏的后人?”静谧中有人开口。
可她身边无人,只飞着一只虫。
她点点头:“就算不是,如今也得是。”
人间行走四十年,她才在这里遇上,勉强能算白砚后人的人。
他叫白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