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鬼山谷满目萧瑟, 灵海泻出的灵气已随着缓缓启动的大阵而消失,山谷再次呈现绝灵状态, 前些日子万物滋长的景象犹如昙花一现,还未让人回过味来, 便已再度衰败。他们在秘境呆了近两个月,可对外界而言却只过了不到六日。
短短六日,于啼鱼州而言却是毁天灭地的劫数。
原来虽然贫瘠却依旧热闹的啼鱼州如今像是死城,悬在上空的剑阵虽已消失, 但萧无珩与谢冷月的屠戮却已令啼鱼州的修士陨落三之其二,幸存者也都已逃往外界,一场浩劫让默默无闻的啼鱼州彻底荒芜。强者为尊, 低修们不过蝼蚁, 弱肉强食在这场浩劫之下再真实不过, 也无比残酷。
“放我下来吧。”短暂的安逸被满目萧条取代, 心也跟着沉重, 季遥歌拍拍元还的肩膀。
元还飞落地面, 将其放下。
山谷中如今还有留有三人, 悲戚之音,正从应霜口中发出。
应霜满面泪痕, 双目通红地望着眼前垂垂老矣的男人。霜白的发、佝偻的背, 皱纹横生的脸庞, 除了手上那把染血的剑依稀还有旧日风采, 谁也看不出他是曾经惊艳过啼鱼州的万岩,也不再是画像里那个风姿卓绝的男人。
“别哭。”他抚过应霜的泪眼, “我说过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谢冷月已经被我打跑,我们离开这里吧。”
从陪着她踏出秘境之门起,他便知道,大限将至。寿元已终,他不可能再留下。不是没有犹豫过,是留在灵海之内守着躯窍孤独地活下来,还是陪着她回到万华面对生死?直至带着应霜追着谢冷月离开秘境,他忽然看开。仅管余生时日无多,他却终不再独自面对没有出路的循环,生死坦然。
作为修士,不是本就该看淡这一切?
艰苦的修炼生存,却也无惧死亡降临——那是他最后的领悟。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应霜泣不成声。
“当年我一意孤行,抛下你闯入灵海,叫你苦守千年,如今也该换我……只可惜陪不了你太久。他日我走后,你不必再念再守,自去寻找新途,不要再为我浪费时光。”万岩拄着剑,以浑浊将亡的眼温柔看她。
当初若非他未寻得灵海入口却以秘法强启灵器,也不至有去无回,是他太过自傲,想着进去了自能寻到法子出来,留下一句“等我归来”便弃她千年,而这千年,却是沧海桑田,纵然再见,亦无相守。
灵海千年,人世万载,命盘早就更改。
“知道吗?我在里面的每一天,都守在秘境入口之处,因为只有在那里,我能嗅到你身上的清香,才觉得时光并不难熬。”万岩笑了笑,枯朽的脸上皱纹愈重。
应霜回他:“我每一天,都在画前为你燃三炷清香,不为祭你,只想引你归途。”
那香,是他最爱。
“谢谢。”万岩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季遥歌,“那是你这几年新收的徒弟吧?”
应霜点点头,他便朝季遥歌招招手,季遥歌乖顺地过来,行了揖礼,道一声:“遥歌见过师公。”
“遥歌?好名字。”万岩嚼着季遥歌的名字,又朝应霜道,“我不在的这些年,你收的弟子,很出色。”
应霜却没来由一悲,口中涩道:“是很出色。”想起的,却是夜珑、月宵、白砚、姚黄……赤秀宫那么多的弟子,如今也不知生死如何。
“乖。”万岩从储物袋里擎出一件光华浅转的玉埙并一块功法册子,“承你一声师公,这两件宝物随我多年,便给你作见面之礼。”
季遥歌瞧那两件东西,玉埙上灵气流转,色泽油亮,竟是件上阶法宝,至于那功法,她倒看不出是何内容,不过既然能与上阶法宝并列,想来亦是稀罕之物,她躬敬接过,道:“谢师公赐。”
万岩很是高兴,又取出青瓷小瓶递予严逊:“逊儿,灵海之水虽无法带回,然在秘境千年,为师亦以灵海之水炼就此销骨丸,虽不能化解你体内九幽灵阴,却有压制功效,待他日你境界提升之后便可自行逼出灵阴。”
“谢过师父。”严逊双手接下销骨丸。
严逊这才长叹一声:“当日雄心壮志入灵海求宝,以期能回鬼域大展拳脚,一报灭族之痛,不想却是黄梁一梦,白耗岁月。为师去后,炽婴族便只剩你一人,你好好保重。”
“师父……”严逊握瓶的手颤如筛糠。
“我时日无多,带我去啼鱼州走走吧,回赤秀宫看看,这么多年没回来,也不知都变成何样了。”所有人都面带悲戚,只有万岩,虽衰老至此,却满面欢欣。
应霜捂着唇,忍下最后一串泪。
赤秀宫,已经不存了。
她按按万岩的手,带着季遥歌与严逊往旁边一避,只道:“遥歌,严逊,赤秀宫便托付予你二人。我不是个好掌门,害了你们,也害了整个赤秀宫,若有机会,替我寻回夜珑、月宵,再建赤秀,应霜拜谢。”说话之间,她盈盈拜倒,竟向二人行了大礼。
季遥歌与严逊俱是一惊,严逊慌忙扶住应霜,季遥歌只觉那话听来不祥。
应霜却再无多言,转回万岩身边,牵起他的手,轻抚他干皱如树的手背,只温柔道:“万岩,与你一世道侣,守你陪你,我不悔。我不问仙途绵长,只求一世双人。万岩,我带你回灵海,我等你千年,这一回换你偿我千年。”
语落,她抱起万岩往入口纵身跃去。众人大惊,就连万岩也错愕非常,回过神时待要挣扎,却听她厉喝:“我为一己爱/欲,付出了赤秀宫乃至整个啼鱼州的代价,即便让我留在万华,我亦无颜苟存于世。”
谢冷月、萧无珩这二人一为正一为邪,可造下杀孽到底成全的都是私心,然她应霜又有何不同?同为一己私欲,其代价不可谓不重,她又有何面目活下去?
闻其所言,万岩长叹一声,终究未再挣扎。
只有严逊,凄然跪地,一日之间,失去恩师,失去挚爱,那曾辗转千年欲诉不能的爱恋,都随着那道窄隙的闭合,通通化作云烟。
季遥歌亦是轻叹一声,回身飞至元还身边。
元还早已飞至半空,只冷眼看着未置一辞,脸上是无动于衷的冷清,苍白的面色透着虚弱,内唇沾着些许血色,看起来又有些靡艳。
“有什么打算?”他见她靠近,开口问道。
啼鱼州已毁,谢冷月亦不会放过此地,必会报复,她不可能在此久留。
“你呢?”季遥歌反问他。
元还顿了顿,朝她伸手:“跟我回太初。”
她静静看着伸在半空的那只匀净修长的男人手,良久方笑答:“我不去。”
“哦?”他疑惑。
“我打算去人间走一趟,了结一些未了之念。”季遥歌直白道。
“那么……你我不同道?”
“不同。”
元还无声看她片刻,将手拂至身后,脸上看不出喜怒,并未多语,足底白雾一起,人便腾至更高处。
“保重。”他亦无多劝,仙途之上,人各有志。
她亦笑言:“保重。”
白雾涌动,元还的身影慢慢消失于雾气之间。
露水一场,只化点滴缠绵落于心间,如眉间朱砂,经久靡艳。人世百年便要遇无数聚散离合,何况修士千年万载,此番分别,毫无意外,不论是于元还,还是于季遥歌。
一个未解,一个未明,终是交错。
只有季遥歌的话,盘桓于心——“下次见面……”
谁知再逢,又是年月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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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元还,严逊业已不见踪迹,季遥歌孤身一人,再无牵累,倒也自在。
啼鱼州往西行三百里,就至蒿岗,那里是当初白砚请仇野帮忙寻找的隐蔽新洞府所在地,可惜还没等搬入,那家伙就已不再,如今恰给她作暂居之处。她初结丹,金丹未稳,需要闭关一段时日来稳固境界,修炼新的术法,这洞府便是不二选择。
往西掠行了半个时辰,她便已要踏出啼鱼州地界,却闻空气传来咻咻数声,竟是几支暗矢从树林间窜来。季遥歌信手接下一看,那暗矢并非什么利器,只是普通的逐灵箭,只消空气中有灵气波动便会自动发射,向来是追踪所用,伤不到什么人,若是从前她尚还顾忌一二,但如今她境界已至结丹期,这于她而言便是雕虫小技。
她将暗矢抛下,只想着何人会在此地设伏,却见林间已有人察觉暗矢发出而循踪探来。
“季姐姐!”来者是多日不曾见的凌槿。
距上次分离已过数月,此时再见,凌槿娇俏的容颜上不见昔日欢喜,只余复杂难明的神色。
季遥歌挑了挑眉,如今她与三宗势如水火,打伤白韵,与顾行知为敌,亦向谢冷月出手,又身为媚门赤秀的弟子,有勾结鬼域之嫌,桩桩件件,季遥歌之恶名怕是早已传遍三宗,遇上便是仇敌,但她并不想对凌槿出手,不过若对方挑起争斗,她自也不会留手。
“有事?”她问凌槿。
凌槿攥了攥拳,问她:“是你与我师门为敌?”
“是我!”
“为什么?我以为姐姐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季遥歌冷道,不欲与她废话,纵身欲离。
凌槿目光数变:“别往那边走!”她叫住季遥歌,季遥歌不解,回头以眼神相寻,只听她别开头道:“三宗派弟子在此设伏,欲抓从啼鱼州逃出的修士,尤其是赤秀宫与……与你。那边有几处哨岗。”
季遥歌眉头略蹙,正要问她为何帮自己,却听树林里传来几声动静,凌槿神情一变,忽急促道:“快走,他们来了。”
“谁?”季遥歌并未察觉有上修灵力,来的只是筑基期的小修。
凌槿还来不及回答,树林里已掠出三人,正是先前与她有过节的周灵与他师兄林灿之并一个无相宗的弟子,境界都低。
“凌槿,你在与谁说话,可是捉到……”周灵的声音未落地便戛然而止,脸色顿沉,“竟是你这妖女!凌槿,你还不抓住她!”
凌槿只想劝季遥歌快跑,可周灵已连声叫了林灿之二人一同朝季遥歌攻去,她只能咬着唇,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琢磨要如何帮季遥歌,岂料还没等想出什么法子,便见季遥歌闪身窜入三人攻击范围之内,只闻得兵刃铮铮响过,几声凄厉惨叫几乎同时发出。
血腥一抹闪过天际。
林灿之与那无相宗弟子均被季遥歌一掌震飞,手间腕间皆是一线血口,至于周灵,她被季遥歌擒在手中,掐着咽喉。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季遥歌的境界陡然全开,结丹期的灵压欺来,充斥着乖戾杀气,震得几人不自觉颤抖。
短短数十日,当初筑基期的低修已然结丹,这是所有人未曾料想的结局。
周灵吓得手脚发软,季遥歌的剑自她脸上压过,透着霜冷的眸子再不是先前语笑晏晏的调侃。
“白韵是不是没死?”
“没……没有。”周灵颤抖着回答。
“好,那你滚回去替我告诉她,两百年间的一切,他日我定当向她讨回!让她好好等着,别被谢冷月玩死了。还有古峰,我会一笔笔讨回来!”
森冷的威胁如金玉掷地有声,语毕也不待她回答,便在她背上重重落下一掌。
周灵惨叫着撞飞出去,一阵刚猛罡风震过,她“砰”地坠地,一身修为毁去泰半,其余二人也没落得好处,除了凌槿,均是重伤。
凌槿呆呆看着季遥歌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震得久未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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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毫无停歇,第三日晨间便赶到洞府。
洞府隐蔽,藏于瀑布之后,四周人迹罕至,府邸内外的禁制法阵都已布全,只等启阵。她没再耽搁,以藤蔓将入口封死,将所有禁制启动,又在洞前设下三道重阵,方全心闭关。
时光流转,日月如梭,山中不知岁月过。
晃眼已是一个甲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