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歌睡着了。
自修行以来, 夜晚都在打座修炼中度过,她不记得上次睡着是在什么时候, 也不记得睡着的滋味。
墙角燃着盘兜末,香气缭绕, 熏着满地散落的衣裳。幔帐微掀,男人的腿斜挂床畔,上面枕着女人长发披散的头。元还未眠,松拢着一件雪青的单衣, 歪倚在床头,随意卷了簇季遥歌的长发绕在指间把玩,目光懒散地在她身上游走。季遥歌眨眼醒来时, 正瞧见金墨双瞳里带着邪性的光, 她像做了个荒唐的梦, 梦里做了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
肆无忌惮的惑乱, 任性妄为的撩拨, 沉溺在欢海浮沉间。
她把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勾引到床上, 做了她在赤秀宫两百年都没尝过的事。
这是现实, 不是梦。
“我睡了多久?”她坐起,盖在身上的男人长袍滑落到腰间, 只剩长发为衣。
“一炷香左右。”他曲起腿, 饶有兴致地看她。披爻长发的间隙间, 有她看不见的斑驳痕迹, 一点一点,让人回忆起忘情的疯狂, 他承认他要的有些狠了,但她没喊停。
“我们在这里呆了多久?”她很平静,伸来抓来衣服,在他面前一件件穿起。
没有耳鬓厮磨的缠绵,还有点无情的味道,但仍是吸引人。
他不以为意,掀开幔帐下床,道了句:“五天。”
季遥歌系带的动作一停。
竟然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转身,戏谑问她。
季遥歌脸微烫,用手指梳着头发,只道:“我没有幽精,为何……”
幽精主男女之情,男女之欢,她既无幽精,从前连媚药对她起不了作用,却为何会对这场露水欢爱有种食髓知味的痛快?
“你过来。”元还向她招手。
她乖乖上前,站到他胸前,他伸手挑起她下巴,双指闪起一点青光,道了声:“别抗拒。”便将青光压在她眉心朱砂印间。季遥歌闭上眼,只觉一道刺凉闯入元神,她下意识要抵御,很快便又放松下来。
元还探了片刻收回手,眼中浮起一丝疑惑:“你……”
“我怎么了?”她揉揉自己眉心,那里只剩他指腹留下的一点温热。
“你的主魂空缺上已有新的幽精生成,只是很微弱,也极其不稳定。”元还忖道,这情况确实特别,他还没见过缺失的魂魄能再长出来的。
季遥歌想起的却是媚骨说过的话。《媚骨诀》可令幽精再生,没想到竟是真的。小木人消失了,幽精新生,那岂非意味着,她从此脱离过去成为全新的人?
“不稳定的幽精,就是未成熟的精魂,更多的是凭借本能行事,还不能感悟更深的东西。”元还仍在思考,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蹙眉,“所以,你先前的行径,是受新生幽精的刺激而源自本能的索求,换作任何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你都会……”
人从根源上说,也算兽的一种,既然为兽,本能的冲动定然是与生俱来的,而男女/欢爱的需求,就属于一种本能,先于各种感情而萌发,而所有的情感束缚皆是成长过程中逐渐产生的。季遥歌这就是被某种本能所引导,因为她的幽精还太稚嫩。
“不可能!”季遥歌马上打断他的话。她顺着他的话往下一思考,如果结丹那天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她随便想了几个自己认识的男人,再代入到那日的情境中,马上便一阵抗拒。
“哦?”元还意味深长,“那是只有我?”
“……”季遥歌被他问得有些懵,稍顷才道,“总要找个顺心顺眼的。”
元还笑了,眉眼皆弯:“那么我很荣幸,能教导你,成为女人。”
季遥歌用力套上火红的斗篷,不再理会他显得可恶的笑,转身飞出楼阙。元还抚着额,无声地笑到双肩颤动——她像个刚刚化形成人的兽修,既有兽类天生的冷酷清醒,也有对人间的懵懂迷茫,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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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仲平趴在沙砾上刨着沙里的蚂蚁玩,高八斗仍是虫形,悄然无声地趴在任仲平头上打瞌睡,两人俨然一对难兄难弟。沙地上忽卷起阵风,火红的身影出现,任仲平马上跳起来,高兴地扑到她身边:“仙女姐姐。”
季遥歌摸摸他的头,拿出空管朝着高八斗示意——高八斗朝她翻了一记白眼,如果作为虫子他有眼白的话,那应该叫白眼。两千多年道行的虫子很是郁闷,但他还是认命地钻进玉管里。
元还出来时,季遥歌正将玉管系回腰间。他手一招,就把金簪从土里凌空抓来,朝任仲平晃了晃。任仲平怕元还,往季遥歌身边一缩,季遥歌安抚他:“去里面呆着安全,乖。”他只好可怜巴巴地点头。
任仲平疯疯颠颠,带在身边多有不便,也不安全,元还转动簪子将任仲平送回簪中,季遥歌已经把长发绾起,从他手里抽走金簪往发间一插,元还摊摊手,转身收起布在四周的八合迷踪阵。
“我结丹闭关了多少时日?”季遥歌四下展望着问出声。
除了灵气更加浓郁之外,这地方粗看上去和外面没什么两样。他们两所站之处,应该是灵海三山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脚底是片松软的金沙,触目所及,除了近在眼前的山峦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已有五十日。”元还一边回答她,一边往山上走去。
五十日?抛开和元还荒唐的这五天,她用了四十五日时间结丹?这个速度,恐怕在整个万华神州也找不到几个人了。白韵虽然修炼速度极快,但闭关结丹也花了近三年时间,如今她四十五日结丹,已远超过去。而从整体修炼速度来看,她只比白韵慢了一点,同样是两百年时间到达金丹期。
这个速度,她是满意的。
目光触及元还左眼上所缚之绢,她又问道:“你的外貌为何总在变化?”一会年轻,一会老,而眼下这个模样,才是他真正应该拥有的外貌,也是两百年前初次相逢时他的模样。
那双眼睛,她记忆至今。
元还顿步,道:“因为我修的功法比较特别。《梵天困生书》,听过没有?”
季遥歌摇摇头,她孤陋寡闻了。
“梵天困生,是记载于金蛛皇之背的法诀,以人之生死轮回,困生修道,每逢功法紧要关头,修者便入凡者轮回,生老死,而后涅槃归来,是为蜕行。”
这便是说,元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慢慢衰老,而后突破,再涅槃归来,化为婴孩长成青年。所以……
“两百年前我看到的那个婴儿……”
“是我。”元还给她答案。
“那后来怎又老了?”她的问题没完没了。
“与萧无珩之战,他虽败退,我亦受重伤,不得已之下困生疗伤,待涅槃痊愈,谁知蜕行期提早到来,不及应对,以致伤势无法痊愈,回不到全状态。这几日在灵海受灵气浸养,方才痊愈。”因此才出现了先前那个少年元还。
“原来如此。好奇特的功法。”季遥歌恍然大悟。
元还带着她步行入山,二人绝口不提分道扬镳这事,仿佛那个约定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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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进的这座山,是灵海三山位西的那一座。走了一段时间,季遥歌渐渐品出这地方的古怪来,就拿灵海三山来说,论理位于同一区域,所受的雨露阳光差别不大,可这三座山的地貌特征却截然不同。譬如他们脚下所踩的这座山,整座山上竟未生有一棵树木,全是焦黄石岩,而紧挨着他们这座山的另一山,却又草木葱郁,一派繁茂。这山虽说颇大,但到底也没到能让地貌差异如此之大的地步,更别提山下那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还有他们刚进来时的那片草地。
不过很快,她的疑问又被另外的事取代。
“你到底在找什么?”
她见元还停在山中一个洞窟之外,拈了只符鹤飞入查探,不禁奇道。这洞窟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个普通的岩洞,外围也毫无禁制,不像刚才一路过来,他们遇到了不少前人洞府,里面奇宝光华流转,就和传说里的一模一样,这是个遍布古修宝藏之处,但元还通通没有理会,甚至连探查都没兴趣,只一心找这些不起的岩洞。
符鹤飞回他掌心,化成一簇灰烬,他抖去掌中灰烬,朝洞穴深处走去。
“我在找上仙裴不回留在万华的遗址。”他一走一边道。
季遥歌嚼着这个名字,不太确定地开口:“万年前万华神州之上的不世之才,和你一样,也是杂家奇人,被喻为天匠神手的裴不回?”
裴不回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万仞山的万华神州史志中就有记载,此人天纵奇才,早已飞升上界,只在万华留下无数遗址,供后人摸索。
这些东西,对同修杂家的元还而言,确实是诱人的吸引。
元还“嗯”了声,继续往里探路。
“裴不回的遗址会有什么宝贝?”季遥歌跟在他身后继续问。
元还回头看她:“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
“因为你今天说得也很多。”季遥歌那一脸“我在满足你倾诉欲”的表情理直气壮。
二人探得已深,这岩洞内部弯弯曲曲,甬道狭长,外面的光线已经透不进来,不过修士夜能视物,他们一直没用照明物,话到此时元还掌中忽然绽起一簇金色火焰。
光芒大作,照着季遥歌理直气壮的表情。
“我的错,我闭嘴。”元还二话不说妥协,懒得和她磨嘴皮,擎着火快步走进去。
岂料才刚刚走了两步,甬道中便传来两声细微动静,火光之下,有东西极快速地在墙面下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出来,扑到季遥歌背上,速度竟快到两个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嘻嘻两声,是孩子调皮的笑。
小小的手捂到季遥歌眼睛上。只是季遥歌还没来得及开口,元还已抢一步,把那东西从她背上扒下拎在手里。
“戊土灵根?”元还诧异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中不停挣扎的金黄色婴孩。
季遥歌也大为诧异,她没想过还能再遇见小灵根。小灵根此时手足乱动,却无法从元还的钳制中挣脱,看着季遥歌扁了嘴,大眼汪起泪,朝她伸手脆生生喊了句:“娘,救救。”
“……”季遥歌想起来,小木头人教人他说话时,女人统一喊娘。
“你生的?”元还指着小家伙问她。
小灵根吐了个字:“爹。”还是小木头人教的——当时指着顾行知喊爹,落在灵根眼里,等同男人都是爹。
季遥歌劈手夺过小灵根,凉凉地回答元还的问题:“是啊,和你。”
“……”元还成功被她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