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执念

白韵仍旧很美。她是标准的美人胚子, 从脸蛋到骨相,无一不好, 这些年来瘦了些许,下颌线明显, 眼睛照旧明亮,穿衣打扮还是老风格,素净的颜色和简洁的款式,头发也只简单挽起, 颇有种清水芙蓉天然雕饰的韵味,与百里晴过去钟爱的娇俏全然不同。

季遥歌再看看自己,火红的斗篷招摇过世, 发髻间是元还给的那根金灿灿的簪子, 手腕上挂着应霜赐的铃铛, 一身被蛇姬钩陈影响后的绵软风情, 她不得不承认, 自己已经离“白韵”这个人越来越远了。

百里晴比她更像白韵。

“师兄, 他们伤得很重。”百里晴已冲到两个灵秀宗弟子身边, 查探过二人伤势后急道,可顾行知却只站在原处, 眼也不眨地盯着远处的红衣女修, 她脑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 若说刚才顾行知的问题只叫她心虚, 那眼下这红衣女修望来的目光,则叫她骇然。

“师兄, 她是谁?”百里晴缓缓站起,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你想出去?”顾行知却朝季遥歌开口。

季遥歌并未回答,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似困惑又似嘲弄。

“我可以带你出去。”顾行知脱口而出。

百里晴妙目惊睁,语气复杂地唤他:“顾师兄?”

顾行知知道自己的举动大为不妥,她是与鬼域勾结的赤秀女修,如今又打伤三宗弟子,他不该放她出去,只是每每见着她,他总要记起那个粉衣裳的小姑娘,那个仿佛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姑娘,像段凝固的岁月,颜色鲜妍,如今却再也找不回来。他也分不清楚这愧疚是因为小木头人,还是因为季遥歌。

“跟我出去!”他没理会百里晴语气中的警劝,也无解释,只是看着季遥歌一步一步走来。

火红的身影渐渐靠近二人,她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行走,发出几声若有似无的清脆铃声,叮——铃——靠近顾行知和百里晴。百里晴只觉得有根丝线揪紧心房,一下一下地扯着,她不可扼制的恐惧,将两百年前逃走的人与眼前的人重叠起来,顾行知没有给她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季遥歌走到二人面前三步开外处停下,巧笑嫣然的模样充满天真蛊惑,连顾行知都有些微失神,不知为何想起她趴在他背上与被他抱在怀中的情景,绵软的身躯,娇俏的声音,他呼吸变得浑浊沉重,清亮的目光染上朦胧的暧色。百里晴已然发觉他的异状,她再顾不上恐惧,尖着嗓子叫出他的名字。

顾行知——

她的惊叫被震耳剑鸣打断,季遥歌一句话都没说,手里破霞剑瞬间刺出,划下数道剑芒,直奔百里晴,左手扣的青阶灵器借这剑芒掩护释放,化成三只狼影嘶咬向百里晴。

百里晴如今境界亦是筑基中后期,但她修为本就不如季遥歌,这些年又执着于结丹,疏于历练,不论身手还是反应都远逊季遥歌,季遥歌一出手就是杀招,百里晴只能疾退闪避,勉强结了雷光印挡住剑芒,却不料剑芒之窜来三只狼影,咬向她的喉咙。百里晴大惊之余不由诧异,这明明是兽修的法术,她怎会用兽术?

那厢顾行知已在瞬间惊醒,心头绮念尽退,手中长剑反应迅速,在狼影扑倒百里晴时斩下,嘶——只闻几声兽吼,狼影被他的剑斩散,百里晴臂上与喉咙上已添爪痕。

再看季遥歌,她脸上哪里有笑,分明只有森冷杀气。

“季遥歌!”顾行知大怒,转而执剑迎向季遥歌,“你别不识好歹!”

回答他的只有季遥歌双手紧扣的四枚灰阶灵器,让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同时砸向顾行知,威力并不大,顾行知挥剑斩开后,眼前却失了季遥歌的踪影。他心头一凛,倏尔转身,果然见破霞剑的剑尖直指百里晴,百里晴业已爬起,她已恢复冷静,手中聚起青光。

铮——

顾行知快一步挡在百里晴身前,以剑接下季遥歌之招,厉喝:“白韵,到旁边去。”

百里晴知道他这是要亲手对付季遥歌,目光闪了几闪,掠到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看着。就算她没死又如何?他们都不再是两百年前的人了。

季遥歌看了眼百里晴,将注意力放到顾行知身上,双掌平展,一次性放出六枚灵器浮绕身侧。顾行知也不知她从何处习来的古怪妖法,毫无章法,又花样繁多,尽是些低级法术。让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在他眼前炸开,他掐指挥出一片海潮,大浪呼啸而至,转眼将她那雕虫小技般的法术卷走。季遥歌咬紧牙,身侧已又聚起六枚灰阶灵器。

山中一片飞沙走石,鸟兽惊走,顾行知冷眼看她,他并不急着打败她,任她出招,一点一点挫磨她的锐气与野性。二人就像猫逗耗子般,在鹰嘴山里打开,季遥歌腾挪飞避,双手灵器不断放出,顾行知逐一破解。

“还有什么能耐,一起使出来吧?”挡开她新一波攻击后,顾行知见她身侧再无新的灵器浮现,不由冷笑,心里却因为她的冥顽不灵而怒火满溢。

季遥歌五内翻腾,灵气已有枯竭之势,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地形,手中只扣起两枚灵器。顾行知“咦”了声,发现那两枚灵器的气息不同先前,应该是趋近筑基后期修为的法术。

“师兄,时间不早。”百里晴看不下去,抚着自己脖间血痕提醒了顾行知一声。

顾行知点点头,纵身跃起,啸鹤剑挥出庞大罡风,将季遥歌发来的两道法术弹回。

轰——

两道法术一左一右砸在季遥歌两侧地面,地面被砸出大洞,季遥歌亦被震飞百步,颓然在地,唇瓣染血。顾行知落在她身边,居高而望,以剑尖指她眉心:“还要继续吗?”

季遥歌仰头轻摇,似乎已经认输。

她接连发了十几个法术,以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而言,体内的灵气应该全部耗尽。顾行知见状蹲下,仍道:“跟我出去吧。”

声音方落,他便闻得背后的百里晴一声惊叫:“师兄,小心——”

季遥歌唇角扯了扯,做个唇形:“做梦。”

“吼——”狮吼震天响起,可怕的杀气涌来,顾行知大凛,这是结丹期的力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枚金光大作的灵器于顾行知背后升起,骤然爆发出万钧之力。属于姜角狮的青阶天赋杀招狮王怒吼,季遥歌唯一一枚越级而战的杀器,不知何时被她扔在顾行知的背后。她等得就是这一刻,他以为她灵气枯竭放松警惕。

媲美金丹期的杀招,才是她为顾行知……不,应该是为百里晴准备的大礼。

只初逢时的那两眼,她已然看中,百里晴对顾行知情根深种。

吼——狮吼压过浪声,金色狮影凌空跃出,以迅雷之势撞向顾行知背心撞去,可季遥歌手中却长出段藤蔓,趁着他蹲下之机缠缚其腰。他飞速斩断这几根藤蔓,可就只这片刻耽搁,狮影已跃至他背后……

“砰”地一声沉重闷响,狮影撞上肉身,顾行知转身,被身后的人喷了一身血。金光与狮影散去,百里晴软绵绵地瘫倒在他怀里,一张姣美的脸灰白无光,失尽血色。

姜角狮乃以罡猛见长的妖兽,其天赋杀招的撞击力,如同山峦倾塌,别说百里晴,就是顾行知猝然遇上也难自保,更何况是区区筑基期的百里晴。

“白韵!”顾行知肝胆俱碎,双眸瞬间赤红。

“师兄……”百里晴虚弱开口,手却再也抬不起。

这招狮王怒吼,震碎她全身经脉与骨头,之所以还未气绝,是因离开之时,谢冷月赐了她一颗保命的玄九石,玄九石护住心脉,留了她一口气息。

“季!遥!歌!”顾行知抱紧百里晴,目光含着滔天之恨,自眼帘下斜望季遥歌,双拳已攥得发白——他不止恨季遥歌,也恨自己,竟然对一个邪门歪道心软,甚至于动心,将百里晴害到如斯境地。

季遥歌早已拔步飞离这二人,往地上啐了口血沫。不管百里晴死不死,这次她都已经得手,如今她身上没有任何保命的东西,不能再留在此地。

跑为上策。

驰出百步,季遥歌却迎面被一阵猛烈罡风撞回。

“行之,白韵?”竟是无相剑宗的长老古峰赶回,他扫了眼顾白二人,脸色顿沉,“是这妖女所为?”

顾行知抱紧百里晴,不住地往她体内灌入灵气,没有回答古峰的话,只充满恨意地望向季遥歌。季遥歌见势不妙,已往外冲去,古峰哪里肯给她逃跑的机会,冷喝道:“妖女想逃?受死吧!”掌中随之震出一道紫焰,直冲季遥歌背心。

元婴期的修士高她两阶,这一记绝杀,季遥歌无论如何也避之不得,正是生死存亡之刻,旁边忽有条火龙袭来,灼烫的火焰将季遥歌推出老远,紫焰撞上火龙。季遥歌略怔,心尖骤然揪紧,下意识地望向火龙尽头。

白衣如雪,被火色染得分外妖娆。

竟是去而复返的白砚。

“白砚,走!”季遥歌叫都来不及。

那道紫焰顷刻间吞噬去白砚的火龙,化作三尾紫雀,尖啸着穿过白砚胸口。

两百年的岁月,突然都跟着白砚一起倒塌。

季遥歌疯了般朝白砚狂奔,古峰并未住手,第二击转眼又攻出。

“古峰,你的对手是我!”远远的,震喝传来,一片银光挡在季遥歌与白砚身前,替她拦下古峰攻击。

古峰收手一看,却是啼鱼山主沈庭赶到,沈庭身后,飞着密密麻麻数十个修士,都是从传送阵里赶来此地的啼鱼州修士。

不好!他暗道一声,转头朝顾行知道:“快带白韵回去,收拢法阵!”

————

混战开启,季遥歌却已无暇顾及,她奔到白砚身边跪下,一把将人抱起。

白砚胸前焦黑一片,长发凌乱披覆,面色惨然如纸,不论她如何向他的经脉灌入灵气,都只如石沉大海,再也激不起他身体一丝反应。

“师姐。”他叫了她一辈子师姐,到现在仍旧觉得这个称呼最为动听。

一声师姐,承载了这两百年所有不敢求,不敢盼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季遥歌想问他为何去而复返,可如今再问缘由,又有何用?

“师姐,凭什么你能进灵海,我就进不得?我也想要里面的法宝,我也想修炼,我不甘心就这么出去。”他漂亮的桃花眼勾着一楼她熟悉的妩媚,似笑非笑地说,声音沙哑虚弱,像缥缈尘烟。

“我……与你说过,不要骗我!”季遥歌拂开他颊边长发,轻声道。

很多年前,他贪图她手上的丹药,为利骗她感情,她告诫过他,不要再骗她;很多年后,他说自己回来是因为贪图灵海宝藏,他又骗了她。

“师姐,你能不能有一次装装傻,别揭穿我。”白砚抬手,指尖划过她的脸颊,看她摇头,便笑着骂她,“你这没良心的……”

遥歌嗅到他口中的血腥味。

你这没良心的……

他常这么笑骂她,无可奈何的宠溺,像喜欢极了她。

“我死了,你难过吗?”

遥歌还是摇头。他又低声骂了句,仍骂她没良心,许久才道:“不难过也好,反正我也不是真心待你……”他呢喃着,声音渐小。

从前说要结为双修,不过贪她手中掌着的那串藏玲阁钥匙,他们都是低修,想活下去就得拼了命往上爬,可要说不喜欢,其实他也想过的,她天赋奇差,寿元必定短,他再怎么混账,至少会保她平平安安地活到百岁终老。谁知道,会是他先死。

后来他们都修上去了,顺顺利利地活了两百年,互相借势,互相倚仗,那些念头在这分不清是利是情的岁月里慢慢混乱,直到今日。

两百年一个晃眼,无数过往在脑中闪过,化作唇边回味的笑。

“师姐,头低下点。”他眨眨眼,有些调皮,“我有些话和你说。”

季遥歌顺从地低头,在靠近他的一瞬间,白砚用尽全力微一仰头,唇不偏不倚地贴在她唇间……轻飘飘的吻,毫无力道地擦过,他的气息,在她唇间慢慢地绝了。

有根泛着青玉光芒的细骨自他天灵盖浮起,那是他的灵骨。看到此物,季遥歌才算相信,这人是真的没了。

她看他,这人像睡着一样,似乎随时会开口怼她,亦或是突然亲来,但她也清楚,他不会再醒了。

六道众生,不论人畜妖鬼,但凡有灵,皆有灵骨。

灵骨,便是一生执念所化,或爱或恨或怨或悲或喜……

是她修行必噬之物。

但这也是……白砚此生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