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还到第二天早上才给季遥歌回音, 只说了一句话:“等我回来。”声音有些沙哑,透着疲倦。季遥歌不知他发生何事, 也只问了句:“几时回来?”但他再无音信回传。应霜的洞府凭她的修为还无法不惊动他人地闯入,她只得暂且按下此事,将先前购置的空符并画符所用的丹砂等物取出, 又将十块中品灵玉摆在桌旁。
那几乎是她现在所剩的所有身家——下品灵玉已全部换成中品灵玉, 中品灵玉中所蕴藏的灵气更加浓厚精纯,她打算用来炼符。
以她的境界, 目前只能画出下阶符箓,若想再进一步,便要借助灵玉的灵气, 而符箓种类的选择, 也成了个难题,她画了两张替身符后就陷入犹豫——她非符修,脑中所记的符箓,只是万仞山的基础符箓,到了生死存亡的斗法中都没什么效果。
这时候高八斗的作用就出现了。阅遍万书的蠹虫, 脑袋里装了许多杂爻的内容,比如符箓。
“错了, 你的元神还不够集中, 脑中还有杂念, 重来!”难得逮到机会教训季遥歌的高八斗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她身边教她, 清秀的脸庞板着, 恨不能拿把戒尺在手里——活脱脱是个私塾夫子。
季遥歌就不懂了, 这么个模样标致的少年,怎么就满身老人味?
他教她的是幻符,幻术的一种,能将绘符者所想之物投射在符箓上,施展时可制造出幻境迷惑对手。最高级的幻符,可以制造无限的虚幻空间,让对手迷失,还可以伪造现实存在的景象,窥探对手的心境,将这些植入幻境中,营造出与真实接近却幻境,逼出对方心魔,极不易破解,甚至能让人永久迷失。
季遥歌当然无法做到这一步,她练了又练,才终于在太阳落山前绘出一张差强人意的幻符,手边的中品灵石却已耗空一半。
元神耗损过大,季遥歌无力再继,正要打座,储物袋中传音石震了震——白砚传了消息过来。
三宗弟子在双霞谷附近的山上鬼鬼祟祟,不知欲行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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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脑袋并到一起,埋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窃窃私语。
“什么时候发现此事的?”季遥歌盯着散布在山林里的几个三宗弟子,压代声音问道。
“就这两日,我带小白在双霞谷游玩,已经撞见两次。初时我以为他们在此捕捉妖兽,后来发现不像。”白砚回道。
一颗头颅从二人中间钻出来:“嗯,有古怪!”
季遥歌和白砚对视一眼,同时把这颗头颅压了下去。小木头人被两人排挤在圈子外,气得撅嘴。
前方这批三宗弟子共七人,有季遥歌先前见过的凌槿、赵菁、周灵等人,也有她没见过的,各自拈了根细长银线,正在圈地,赵菁则远远站着,手中擎着一方罗盘似的物件,紧紧盯着众人动作。
“那是何物?”季遥歌没见过那东西。
“不知道。上回没见他们用过,这次才拿出来的,所以我才觉得奇怪。”白砚又靠近季遥歌一些,把最后那点缝隙距离缩短。
“我知道呀!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小木头人又强势钻入二人间那道缝隙,“那是探灵盘,我在元哥哥那里见到过。”在元还那里呆了两百年,即使独魂再傻,该有见识也还是有的。
“探灵盘是什么?”季遥歌问她。
白砚被挤到旁边,下巴“吧嗒”磕上小白的木头脑袋,换来小木头人一个回眸。
“探灵盘是用来探查地底灵源的法宝,银线乃是导灵丝。若是银线圈起的范围内有较强灵源,探灵盘便会出现反应。”小木头人正儿八经地解释,大眼都亮了三分。
季遥歌沉默——显而易见,对方是在查探灵海位置。万仞山对灵海的企图心,已经不再掩饰。
“快看!”她正思忖着,耳畔却传来白砚声音。
白砚所示意的位置,有人刚巧从林中走出,与周灵几人遇个正着。也不知双方说了什么,竟争执起来,又是灵秀宗的人率先出手,将那人一掌击飞。说来也怪,那人飞的方向,偏巧朝着季遥歌三人,来势汹汹,避之不及,季遥歌索性跃出草丛,拎着那人后衣领将人救下。
那人一脸懵然,还没回神,落到地上呆呆站着,穿了身竹青的书生衣,头上戴着巾帽,手里拿着柄折扇,折扇半开,上书“清风明月”四字,只是在刚才的过招中扇骨被劈散,“明月”二字撕作两半,显得有些滑稽。
三宗弟子看到季遥歌,自是围拢过来,周灵对她是又惧又恨,见当日伤她那少年不在其间,稍稍放心,语气也蛮横起来:“怎么又是你们?果然是些邪门歪道,只会偷偷摸摸跟在我们后面。”
“喂,这是双霞谷,赤秀宫的地盘,我们都还没怪你在这里鬼鬼祟祟不知道做什么勾当,你倒恶人先告状了!怎么,又打算仗着自己是三宗弟子在这欺负人?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们仗势欺人!”小木头人灵牙利齿地顶了回去,说完话马上又缩回季遥歌和白砚身后,冲着周灵做鬼脸,把周灵气得俏脸阴沉。
“出了何事?”赵菁问向周灵。
这时那人已然回过神来,很快回道:“我要去赤秀宫,走到这里迷了路,所以找她问个路,谁知道刚说了两句话,她不肯告诉我如何去赤秀宫也就罢了,反倒骂起赤秀宫和我来,我气不过便同她理论了两句,她就出手了。”
“你胡扯!分明是你借问路之机轻薄于我……”周灵大怒。
那人被吓得脑袋一缩,学着小木头人那样躲到季遥歌身后:“这么凶神恶煞的女人,鬼才要轻薄她,道友救我!”
季遥歌只问他:“你是谁?到赤秀宫有何事?”
“在下肖丘,乃是天鬼门的人。门主命我送样东西给应霜夫人,在下这才来此。”肖丘说着将腰间刻着“鬼”字的令牌一举,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能是被轻薄这个借口被周灵用了太多次,三宗其余诸人并无太大反应,赵菁更是朝季遥歌拱手:“季姑娘,想来这是一场误会。我三宗弟子试炼,只是在此寻觅一只青眼狐王,并非要与赤秀宫为难,更不是要闹事,惊扰了几位,还望海涵。”
“赵菁,不是误会!”周灵气急败坏,手里的剑“铮”地拔出,指着肖丘,“你胆敢颠倒黑白,看我不杀了你!”
“颠倒黑白的事,怕是只有周灵姑娘干得出吧。”白砚冷道。
“周灵,退下!”赵菁喝止道。此番探查灵源,顾行知千叮万嘱,不可节外生枝,她自不能让周灵坏事。
“周师姐,你忘记顾师兄的话了?要是再任性妄为,就奏请叶宗主,到时候就算是你爹,怕也护不住你了。”凌槿“哼”了声,不客气地开口。
周灵脸已气到变形,闻言挥了两下剑,倒是身边的两个同门见势不妙,将她强拉了下来。
“既是误会,解开就好。我不妨碍诸位试炼了,告辞!”季遥歌也拱了拱,不欲多作口舌之争,转身看了眼胆小怕事的肖丘,带着人离去。
凌槿瞧了片刻,忽然将手里的线梭塞给赵菁:“师姐,我去去就来。”
“小槿!”赵菁急喊两声,没能叫回她,只眼睁睁看她追着季遥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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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带着三人回赤秀宫,那肖丘跟在她身边,嘴色抹了蜜似的甜:“道友好生厉害,连那些三宗弟子都要对你客客气气,我瞧道友境界比我高出许多,要结丹了吧?天鬼门与赤秀宫向来交好,咱们也算半个同门,我能不能喊你一声师姐?”
白砚不乐意了,本来嘛季遥歌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姐,这几年随着修为精进她地位水涨船高,“师姐”早就不是他一人专属,如今连外派的人也来分这块肉,他气得把人往外一推,骂道:“滚一边去,师姐也是你叫的?你来找我们夫人到底有何事?”
提到这话,肖丘又是一缩,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甜甜的唤声:“季姐姐。”
几人停步,季遥歌见到凌槿满脸堆欢地飞奔而来。
“姑娘有事?”见到是她,季遥歌眼神放柔。
凌槿冲到她跟前,被她目光一望,忽又扭捏起来,咬着唇掐着嗓作出一水温柔乖巧状:“没事,就是想来谢谢姐姐上回出手帮忙。”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季遥歌淡道,看着凌槿心念一动,朝白砚道,“白砚,你带肖丘道友先回去见夫人吧,别误了正事。”
白砚与她交换一个眼神,点头应下,要拉小木头人一起,谁知小木头人跑到季遥歌另一侧,摇着头道:“我不回。”白砚无法,见季遥歌没有阻止之意,便带着肖丘先回赤秀宫。小木头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亲热地挽住凌槿手臂,凌槿有些惊讶,不过见她天真可爱,难免心生欢喜,只听她说了句:“我是小白,你可以叫我白姐姐。”凌槿失笑:“你才多大?该是你叫我姐姐才对。”
小木头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与她手挽手并肩跟着季遥歌。季遥歌刻意放慢脚步,漫不经心道:“凌姑娘,你们这是在山里找什么?”
凌槿想结交季遥歌,正愁没话题与她攀谈,闻言忙道:“找青眼狐王呀,我们都跟踪那只狐王好多天了,它躲进你们双霞谷就没出来过。那狐狸真是狡猾,我们从啼鱼州东追到这里,还是没能抓到。”
从啼鱼州东追到双霞谷,已经贯穿整个啼鱼州。——这哪里为了一只青眼狐,怕是已经把啼鱼州搜个彻底。青眼狐只是借口,怕是连他们这些弟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季遥歌也不拆穿,只是附和:“确实狡猾。”
“你们不是有顾行知大师兄带着,他那么厉害,怎么也抓不着青眼狐王?”小木头人狡黠地笑起。
“大师兄只负责带我们过来,不掺和我们的试炼,他有自己的要事要处理呢。”凌槿和小木头人聊了两句就熟起来,没有面对季遥歌时那样拘谨,“你怎么我师兄厉害?见过他?”
“自然见过!”小木头人夸起心上人不遗余力,“玉树临风,风采卓绝,翩翩君子……”
季遥歌撇开脸,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情魂。
凌槿听得“噗呲”笑开:“你年纪小小,莫非对我师兄生了情愫?”因见小木头人年纪尚幼,她也只当一般小姑娘的迷恋,反正万仞山上多的是小师妹爱慕顾行知。小木头人大大方方地点头:“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凌槿见她直爽,不由更加喜欢,点完头又笑劝,“不过我劝你还是莫把心思放在我师兄身上。”
“为何?因为我们门户不相当吗?还是年纪?”小木头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都不是。”凌槿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因为师兄有心上人了。他和我们白韵师姐是一对儿,整个万仞山的人都知道,哪怕白师姐碎丹难修,他也不离不弃,可谓情深义重,旁人是拆不散的。”
小木头人一愣,季遥歌接下了话:“碎丹?”
“是啊。”提起这事,凌槿唏嘘非常,“师姐本是千年难遇的奇才,谁知两百年前遇劫碎丹,此后境界跌至筑基,再难寸进。数十年前,宗门赐下仙药,她本有机会凭此药结丹,可惜当年师兄又受了重伤,师姐便将那丹药喂给了师兄,平白失去了一个再结金丹的机会。如此深情,师兄断不会负她。本来他们早该完婚结为道侣,只是师姐迟迟不肯点头,师兄自然也无心她人,便两相蹉跎至今。”
小木头人失语——她不在的这两百年间,也许真如季遥歌所言,有太多的风雨她不曾参与,感情早被潜移默化地改变,唯一执着的,只有残魂而已。
“碎丹是件让人遗憾的事,贵派白师姐之名,我也有所耳闻,真是可惜。”季遥歌倒没感觉——那些旧事就像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她与凌槿聊天,只想从凌槿嘴里套话而已。
“我听说有人金丹破碎后,不止境界大跌,连性情也会改变,你师姐只跌了境界吗?”除了想知道三宗的目的,她还想知道百里晴的现状。
凌槿摇了摇头:“师姐没什么变化,还和从前一样温柔大方,只是没那么开朗了,她猝逢大难,从云端跌落,没有怨天尤人已属难得,果然是心志坚毅之人,我辈学习的目标。”
听得出来,她对白韵十分敬仰,并未因白韵境界跌落而有丝毫轻慢。
纵然百里晴夺去季遥歌的肉身,闻得此语,季遥歌也不禁要夸百里晴一句——碎丹近两百年未有寸进,她居然还能装得滴水不漏,不仅同门分不出,连顾行知也分不出,就不知道,她师尊看没看出。
若是看出来,倒是有趣。
三人边走边聊,说了一路,抵至赤秀宫门前时,凌槿忽然停步:“季姐姐,能和你说话我很开心。我明天就要离开双霞谷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保重。”
“明天就走?”季遥歌眉头微微一蹙——这么突然?
“嗯。早上师兄才宣布的,今日这青眼狐不管能不能抓到,我们明日一早都要动身。”凌槿羞涩地笑了笑,“能认识姐姐,我很高兴。”
“你的同门说我是妖女,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季遥歌被她的话逗笑。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你是好人。”说罢她鼓足勇气朝前一扑,抱住季遥歌,季遥歌愣住,只听她说了声“姐姐再见”,接着便像蝴蝶般飞开,转身便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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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季遥歌与小木头人都保持缄默,没有交谈。回到赤秀宫时,白砚已将肖丘带去居安殿,应霜未正式闭关,还能见得着。肖丘被夜珑带进去后,居安殿的殿门便紧闭不开,无人知道天鬼门找应霜是何事,自然也不知居安殿上惊骇的一幕。
天鬼门送给应霜的那口箱子已被打开,里面装着被血肉模糊的尸首,正是天鬼门的门主,应霜的老朋友朱几重。血腥气息蔓延全殿,应霜骇然站起,面色沉凝地盯着朱几重的尸首,夜珑已将弯刀抽出,抵上肖丘咽喉。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小人也是被逼的,是他们要小人前来送信……”肖丘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刀锋割到喉咙。
“他们是谁?”应霜冷道。
“他们自称……天枭宗护法,小人也不知道真假,他们留小人这条命只是要小人带句话给夫人,这事真的跟小人无关啊!”
“快说,什么话!”夜珑将刀往里一送。
肖丘怕得不敢呼吸:“他,他,他们说,逍遥、灵墟、天鬼三门已灭,马上就轮到赤秀,若是夫人要保下赤秀,就拿出天枭宗要的东西来!”
应霜退了两步,跌坐到法座上:“什么东西?”
“小人不知道啊……他们没说,只说一天没找到,就杀一天人,直到找着为止。”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应霜的手抠进椅上石刻。
“昨晚的事。”
卷土重来的萧无珩,这一回再无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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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没回洞府,带着小木头人去了后山的洗剑池。洗剑池是赤秀宫专为弟子炼制法宝所开辟的场所,里面蓄了一池金水,可稍稍提升矿石融炼的成功率。
她准备再度尝试炼制破霞剑,为自己来日进入灵海增加保命筹码。小木头人便静静坐在一旁看她融炼矿石,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却是凌槿那番话。
夜幕渐渐降临,四野陷于黑暗,只有季遥歌手中那枚铁石在天火之下颜色渐渐转淡。她咬紧牙,一手控制天火火候,一手控制铁石在火焰上方浮动,用尽全力保持火候,拳头大的铁石慢慢融凝成小块精铁——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这枚铁石能够成功融炼,她就能着手以胭脂血来尝试。
她盯紧火焰,不敢有丝毫分心,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啪……”一声细微裂响。
已凝成鸽卵大小的铁石忽然龟裂,细纹遍布,她一惊,马上收手,可还是来不及,那块铁石在半空中碎开,她仍旧失败了。
季遥歌沮丧地坐在洗剑池畔,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没掌握好。
蓦地,夜色里亮起一团橘红火光。
“融炼矿石最忌心急,越到后面越要放慢速度,像你那样的炼法,简直暴殄天物,趁早别浪费时间和材料。”
充满讥诮的声音响起,季遥歌眼一亮,飞快转头。果然,少年元还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也不知在暗中看了她多久。
他右手擎着火焰,左手随意挑起地上石块,将其置于火焰之上,很快地,石块开始融凝变色,最后转为青色。他手一阖,那青石飞到季遥歌身前,她伸手接下。石块已融炼为薄薄一片,入手带着温热,质地温润——这随处可见的石块,竟被他炼成玉片。
季遥歌握紧玉片,道了句:“你总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