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楼凿于石壁, 以山崖为楼,共七层,伴云海起卧。
百里晴自夺舍以来, 还未登过无月楼。她害怕谢冷月窥破她的秘密, 所以这两百年来,几乎不曾主动找过谢冷月,就像她从来不敢刻意接近顾行知——她知道即使自己扮得再像, 也不可能和白韵一模一样,记忆与习惯总会让人起疑。
对顾行知, 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她可以让他觉得自己因碎丹大劫而至性情改变,再加上一点小小的媚惑之术与两百年时间潜移默化的灌输, 让他接受这微小却属于她自己的改变,但是谢冷月不行。
每次见到谢冷月, 她就觉得在他面前, 毫无秘密可言 。
无月楼没有侍从,只有呼啸风声与比山下更冷的潮意, 百里晴境界落到筑基,只能裹紧衣裳避寒,这里的禁阵对她是开放的, 她能随意踏入第七层——谢冷月共七个弟子,白韵是第七个, 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而她的六师兄, 就是无相剑宗的宗主叶昭阑。
说起来,白韵的运气真是好到叫人嫉妒。不过她一死,这运气似乎也随之而去,百里晴占了这具肉身,修为上去不说,在万仞山的地位也一落千丈,现在恐怕已经没人记得她这个大师姐,她在白韵身上没能讨到一点好处,反而因此身陷困局,所幸因为自己是谢冷月的弟子,谢冷月没有明言,谁也不敢将她驱逐,她便仍是那个白韵,只不过谢冷月也没有给她更多关注,似乎已经放弃了她,任她自生自灭。
厚重的洞门无声无息地打开,百里晴从沉思中醒来,第七层的石室明亮宽敞,她能轻易看到里面雕在壁上的法座,与座上盘膝的男人,但她忽然有些怯步。
她怕谢冷月。
“既然来了,怎不进来?”含笑的声音四面八方响起,让人分不清是从哪里发出的。
那声音温润年轻,没有老态,和煦如春曦——谢冷月已经修行了五千年,境界到化神后期,但他并无上修大能的架子,相反,他能轻易打动人心,让人感受如沐春风的温柔,谪仙般的人,但百里晴仍旧打从心眼里害怕。
这可能是出自鬼域的人对危险与阴戾所具备的天生的嗅觉。
“弟子白韵见过师尊。”她咬咬牙进屋,恭恭敬敬地行稽首大礼。
座上的人衣袖轻拂,轻而易举将她扶起:“不必多礼。韵儿很久没来看过为师了。”他说得有些感叹,语气中的宠溺不加掩饰,这让百里晴抬起了头,落进一双能迷惑人心的瞳眸里。
“弟子不孝。只是弟子修为停滞,难有寸进,有损师尊仙名,无颜来见师尊,让师尊担心了。”百里晴慌忙垂首,不自觉地挠了挠左臂,手背的刺痒似乎蔓延到手肘处了。
“傻孩子,师尊怎会怪你。”谢冷月轻轻一叹,“今日你来无月楼,可是遇到难事了?”
“禀师尊,弟子确实遇到一桩难事,此事事关重大,弟子不敢耽搁。”百里晴按下心底乱窜的不安,将刚刚从鬼域传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出。
谢冷月静静听完未予置评,只冷眼看着百里晴。那目光即使百里晴低着头也觉如芒刺在身,她不自觉焦灼起来,手上的痒更加难受,她加重力道隔着衣袖狠狠地抓,虽然心知这些小动作都会落进谢冷月眼里,但她忍不住。
一股冰凉的水气忽从座上弹出,倏尔钻入她衣袖内,将她衣袖捋起,露出手肘上数道被抓破的血痕与爬满手肘的鳞片。百里晴面色大变,惊慌失措地看着谢冷月,但手上的刺痒却因他弹出的那股水气而缓解下去。
“师尊……”
谢冷月长叹一声,不无惋惜:“你太让我失望了,既有能耐抢走这具肉身,却过不去区区一个碎丹的坎,你比韵儿差得太远了。”
他说得无奈遗憾,包含感情,可百里晴却听得心神俱骇,连话都接不下去,他的目光似无孔不入的剑,散发出可怕的杀气,这让她不由自主“扑通”跪下,扼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可知,你毁了我修炼近千年的器,我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谢冷月平静地说着,语气中似乎仍就充满笑意,“但那无济于事,而我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你过来,坐下。”他招招手,百里晴木然上前,胆颤心惊地在他座前坐下,他的手抚向她的头,“孩子,你很害怕我?”
百里晴硬挤出一个字:“没……”
“你今天做得不错,你是鬼域的人?”他挑起她的下巴。
“是。”在他强大的气势威压下,她无法再欺骗。
“乖。以后听我的话好吗?虽然你只是次品,但我也可以让你强大,只要你能乖乖听话,要比韵儿更听话,好吗?”他见她惊骇地点下头,方捏起她的手,“韵儿的这具身体很好,不要抗拒。”目光从她肘上鳞片扫过,他露出些许痴迷,像打量一柄绝世神兵。
百里晴已心乱如麻,藏了两百年的秘密原来早已被人一眼窥破,而那人杀她犹如拈死一只蚂蚁,但他却一直没动手,直到今日。她不知道谢冷月要做什么,只有无尽的恐慌爬满心头——夺舍白韵的身体,可能是她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谢冷月却拂动衣袖,座前立时亮起一片镜光,叶昭阑的身影出现其间。
“啼鱼州修士与鬼域暗中勾结,如今已是妖修遍布。除魔卫道,我三宗弟子责无旁贷。昭阑,传我之令,召集三宗所有长老与弟子,于啼鱼州百里外的萋芳谷汇合。”谢冷月摩挲起百里晴的头顶,冲着她微微一笑,“你带人速在啼鱼州外布阵,十二天杀,十二地杀,啼鱼州的修士,除我宗子弟外,尽除。”
刚才还说着绝不滥杀无辜之人,此刻却要置啼鱼州近千修士于死地,以期独占灵海。
百里晴低着头,双手交握,勉强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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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还走了三天,小木头人的情绪渐渐恢复——到底是独魂,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拉着白砚要他带着在双霞谷到处游玩。也不知出于何故,白砚总对她有种特别奇怪的亲切感,便都迁就着她,领着她四处玩耍。
季遥歌这两日忙着炼她的破霞剑,可屡炼屡败,火候掌握得总是不好,她有些心浮气躁。
第十次炼坏了一块赤铁,她挫败非常,储物袋里那块胭脂血她还不敢动,只敢拿普通赤铁练习,可火候总也掌握不好,现在天火火种已没剩多少,她只得暂时停止。
踱步走到桌前,她静下心来不去想炼剑之事,倒是又记起另一桩事。严逊的回忆里最后那个场景总是时不时在她脑中闪现,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心如蚁咬,可越是用力去想自己曾在哪里看过,她就越是想不起来。
斟酌片刻,她取出笔墨纸砚,将那场景画出——三座青峦齐高,正中那座形如观音抱瓶,山脚下是片花海,开满浅橘的花,东西两侧俱是一片白茫……
她画得简单,不求形神兼备,只求形似。寥寥几笔勾完轮勒,还不及上色,洞外便钻入一缕金芒,她将笔一搁,把纸折掩,等看到来的是高八斗后,她才放下心来。
高八斗在居安殿呆了三天一直没有音信传回,到此时才现身。季遥歌也不催问,看着他化成人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方推了盏清蜜予他。他仰头咕咚两声饮下,方抬起下巴看她,脸上写着——来问我呀,快求我说。
季遥歌好脾气地再给他续了杯清蜜,满足他的虚荣心,作出满脸的急切恳求:“不知高兄可探到什么消息,快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
高八斗神秘兮兮地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这三日我已将居安殿探遍,终于让我发现……”
他顿了顿,季遥歌配合他,紧张道:“发现什么?”
“居安殿里……”他神情严肃地说了前半句,忽然咧嘴笑了,“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季遥歌冷了脸。
高八斗却是心情大悦,看她被哽得说不出话就觉得报了上回的仇。季遥歌在心里骂了句“幼稚”,把清蜜夺回,懒懒问他:“到底什么情况?”
“就是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呀。居安殿里虽有不少法宝,但品质都在上阶灵宝以下,灵气平平,不像是你要找的东西。”高八斗挑起眉,舔舔唇上的蜜——做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尝到甜甜的味道,他喜欢。
“都探遍了?”季遥歌不死心。
“废话。老夫出马,就是她掘地三尺设下密室,也没有我去不到的地方。”虫身的好处,不论上天还是入地,都来去自如。
“那她的储物袋呢?”季遥歌又问道。
“那我可不知道!储物袋我哪能探得进去,不过应霜身上也没有特别的灵气传出来,她独居殿内时也未取出过什么特别的法宝,据我估计,十有八/九也不在她身上。”高八斗伸手抢过清蜜,那杯盏已经见底,他犹不死心地伸舌舔舔杯底,漫不经心地咕哝道,“倒是她那里有幅画,灵元充沛,和你的《美女修成诀》有的一拼。”
书藉字画,都是蕴藏匠师心血之物,于高八斗而言,全是食物。
“画?那画不是法宝吗?”季遥歌纳闷道。
“感觉不出画上有什么神通。”高八斗舔完杯子扔下,看到桌上折起的素宣,伸手一挑,嘴里道:“你也作画?”季遥歌还没回答,他却又“咦”了声。
“你这画……怎么那么像居安殿里的那幅。”高八斗情不自禁站起。
季遥歌眼睛一亮:“那幅画在哪里?”
“不就在大殿之上,你们都见过的。”高八斗奇道。
季遥歌脑中灵光顿现——是了,居安殿里确实有幅画。
被应霜夫人堂而皇之地挂在大殿之上,每日焚香供奉的,万岩的画像,他们所有人都见过,但所有人都没留意的画——那幅画的背景,和她在严逊记忆里看到的,如出一辙。
难怪她一直觉得眼熟非常。
只是如此一来,倒不好办了,那画挂在大殿之上,难以盗取,而到底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尚需确认。
想了想,季遥歌祭起张传音符,那是元还临别之时留予她的,她将此事详细说明后燃尽符纸,传予元还知晓,只等他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