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 以年轻来形容,可能都不贴切。
声线清越饱满,没有成年男人变声后的低沉, 略显稚嫩, 是季遥歌陌生的声音,但语气又有些熟稔的。不过大敌当前,这不是思考细枝末节的时刻, 更加不是耍嘴皮的时刻,她捂着胸口站在金光里, 什么都看不清,就连那声音的主人,也只有个轮廓, 而金光之外,赤焰鸟和姜角狮已经蠢蠢欲动。
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话季遥歌还没问出口, 男人就已经回答了:“你不是想知道杀气是何物, 我教你。”
话音才落,季遥歌就觉得背心处似刺入一根针, 而那针埋进体内后,又像一张网般张开,无数股细微尤胜发丝的灵气顺着她的脉络筋骨瞬间游走全身。
季遥歌惊骇非常——能将灵气控制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这需要极其强大的控制力,并非境界达到就能拥有的能力。
而, 这一刻, 她成了他灵气之下的傀儡。身体被他的灵气所牵引, 一举一动不再受她控制,她像个牵线傀儡,飞身出洞。
外洞的霜冻已化,姜角狮正在洞口前探望,赤焰鸟已折回去解救钩蛇,不妨季遥歌突然飞出,三妖吓了一跳,却见季遥歌落在破霞剑旁。洞内被赤焰鸟喷吐的火焰烧得灼烫,破霞剑入手滚热,灼伤她的手心,但她只能握紧剑柄,别无选择。
灵气顺着她的手心灌入破霞剑,这废剑上的电纹乍亮,化电光缠绕剑身,发出的滋滋声像千鸟嘶鸣。姜角狮首先察觉这股异样,张嘴嘶吼出一股罡风,周身胀起刚猛金光,朝季遥歌撞去。季遥歌也不避让,只是跃起,手中破霞剑挥下,电光成网正面对上姜角狮,她的动作却未停止,而是在他的操纵之下,往钩蛇掠去。赤焰鸟才刚拔去她钉在蛇身上的匕首,不妨身后凌厉攻击扑来,他朝外飞开,季遥歌则半空拧腰,以快如流星的速度落在钩蛇背上,钩蛇蛇尾卷起,要将她束缚,但到底她的剑快了一步。
啊——
凄厉尖叫响过,破霞剑不偏不倚刺入她鳞下七寸,钩蛇剧痛倒地,季遥歌……或是控制她的人却没留情。灵气入掌,季遥歌按在钩蛇蛇头,看着她布满恐惧的眼眸,连求饶的话都没让她出口,便一掌震碎她的元神。
腥浊冰凉的蛇血溅了她满身,似乎还有几滴溅在她眼眸上,染得她眼前一片腥红。她回身又朝被电网所缚的姜角狮掠去,姜角狮被电网电得一身焦伤,早已化回兽形,将电网撞出裂缝,正挣扎而出,季遥歌再度挥剑,又是一张电网打出,姜角狮却同样震怒非常,拼着鱼死网破的力所,带着两重电网朝季遥歌撞去,赤焰鸟的赤焰火也同时攻到。电光火光融汇,一片刺眼,将季遥歌围绕。
赤焰鸟恨恨看着——就不信这样她还能活。可唇边恨意还没落下,他就见光芒里飞出一物,骨碌碌滚到自己脚边,却是姜角狮的狮头。
跟着狮头同时出现的,是季遥歌的剑。
赤焰鸟大骇,已不敢恋战,发了疯般朝外面逃去。季遥歌却不容他逃离,手中长剑作箭,飞掷而去,一剑刺入赤焰鸟背心。赤焰鸟重伤,转头看季遥歌,知道今日逃不得,竟兽性大发,化出赤焰鸟态,全身燃火,宛如飞凤,玉石俱焚般朝她袭来。
季遥歌站在原地,已是双眸赤红,也不动,只是双眸掐诀,哑声道:“破。”
那柄刺在赤焰鸟背心的破霞光竟在他体内忽然化作数十柄飞剑,每一柄都带着电光——赤焰鸟顿是凄厉一叫,从半空中落下,化作焦炭。
季遥歌嗅着满洞血腥气息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她舔舔唇角,看着被震慑得停在第二重洞口外的妖兽。
杀气是什么?
无非是生与死的搏斗里一点一点积累而成的血腥,是仙途上的心如铁石,以杀止杀,是萧无珩那个世界的规则。
内洞之中,盘膝坐在石榻上的人看着自己早已收回的手,淡道:“学得倒挺快,不过,还是太弱。”
语毕,他回手一抓。
外间已有些脱力,正勉强支撑的季遥歌便不由自己地被一股柔劲再度抓进了内洞。
吼——
三个妖修虽死,但外界仍有无数兽军,如今已冲进洞中,在短暂的惊骇过后,兽性又现,追着季遥歌往内洞涌去。洞中却是金光一收,几只细长金足伸出,在洞口摩挲着。
兽军陡然停下,那股吸引它们的万妖蛊气息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来由的可怕危机感。都是修了有些年头的兽类,对危险有天生的灵敏嗅觉,它们不敢再妄动,甚至开始有了后退的迹象,可是——
来不及了。
金光再次亮起时,洞内涌出一阵巨大的,无形的刚猛气劲,像透明的山峦,骤然撞出。
轰轰——
开山裂石的震动声伴随着无数凄厉嚎叫,外面的兽军都随着被炸开的洞府而飞出。
杂乱的声音充斥着季遥歌的耳膜,她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两番争斗耗尽她身体最后一滴灵气,身下是雪白柔软的网,结在半空,她只能动动眼睛——金光渐褪,那网赫然是张巨大蛛网,结着古怪的纹路。
几缕发丝拂过她的额头,不是她自己的头发——
有人浮伏在她身上,俯着头看她。
季遥歌的眼眸渐渐睁大,混沌的神智似也被刺激得短暂恢复。
这张脸陌生里透着熟稔。陌生是因为她没见过他,熟稔是因为,这脸的轮廓很熟悉——像老袁,老袁的少年版。
也不是元还,最起码不是她认定的元还,那个有着狭长凤目的男人,他看起来不应该这么小。
是的,低俯看她的这张脸,和他的声音一样,不能用年轻来形容,只能叫——稚嫩。
十三四岁的年纪,比高八斗看起来还要小,皮肤很好,脸颊饱满,属于男人的线条还没开始凛冽,眼眸透亮漆黑,是很英俊的小少年,只是眼里似笑非笑的目光,透着看穿人心的世故老练。
不是金黑异瞳?不是元还?
季遥歌开口:“你是谁?”
他笑了,锐气十足,左眼一眨,像是飞一记媚眼,然而蛛网却晃动起来,蛛网下伏地的,季遥歌没有看到的,巨大金蛛化作一束金光钻入他左眼。他便没再睁开左眼,只是道:“元还。”
没什么好瞒的,她早猜到了,不是吗?
季遥歌得了答案,并不惊讶他的身份,却惊讶他的模样:“你……”她顿了顿,才又道,“我要称呼你元仙尊,还是袁老?”
他挑挑眉,些许不羁,转身坐到她身畔:“随便。”
她亦跟着坐起来,试探道:“那,元……弟弟?”
第一次见他,是婴儿;第二次,是本尊,但她没瞧见脸;第三次,是老人;这第四次……变成少年。
这等于是,他从小到老的模样,她基本都瞧见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与她差不多个头,至多也就高她一节手指,气势那是没有的。
他瞥她一眼,左眼仍是不睁:“会开玩笑了?”说话间翻出两段天青色蚕绸,一段信手缠到左眼上,另一段……塞给季遥歌,又指指自己的头发,把后脑勺露给她。
她摸了摸蚕绸,抓拢他的发——他的发现在只过肩膀,然而青黑如缎,不复苍白。
季遥歌给他扎了最简单的马尾,蚕绸打完结还垂了老长一段,比他的发还长,元还摸了摸,挺满意的,从蛛网上跳下:“走吧,季‘姐姐’。”他重重咬了“姐姐”两字。
季遥歌却突然想到什么,巴着蛛网边缘探身问他:“兽军退了?”
“万妖蛊已经被我压制,它们死的死,伤的伤,不退留在这里给我当食物?”元还嗤道。
季遥歌眼眸大亮,满面喜色——外头死了一大堆妖兽,还有三个修行过千年的妖修,那在她眼里,可都是灵骨。花草树木、虫蚁鸟兽每天都在生死轮回,灵骨容易吸纳,但妖兽就不同了,它们寿元绵长,不易获得,更何况是如此庞大的妖兽灵骨。
时机难得,不过,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就算是吃撑,她也得先吞下去再消化。
“我不出去了。”季遥歌当机立断飞快盘膝坐好,闭上眼。
“……”元还从她身上瞧出鸠占鹊巢的意味来,不过随着她的闭眼,室内的气息有种微妙的改变,他虽不能看到灵骨,但修到他这境界,对各种气息是十分敏感的,轻易就能看出她在做什么。
蛛网的女人已经入定,万事皆抛的模样,只是脸上衣上血污未清,斑斑痕痕犹存,元还嫌弃:“又脏又丑。”人却是转身要出洞。
外头的悬洞早被他炸掉一半,此刻有人嚎哭着冲过被炸通的甬道。
“哇——元哥哥,我的手啊,我的手!”小木头人抱着自己断掉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就是遗憾,没有眼泪。
元还捏捏眉心——看来,她还不知道季遥歌猜出他身份的事,同样的,她肯定也不知道,季遥歌猜到她是幽精的事。
应该猜到了吧,挺聪明的小修士。
元还有点拭目以待的味道——自己和自己算账,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