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熊在大年三十晚上被送回家了,确实什么都好。
而林楠手里也正拿着镇北捎带回来的信,在父亲洗漱之后,他将信递过去了,“是镇北侯的信。”
林熊披散着头发,先端了杯子里的酒饮了,这才接了信。
信里语气诚恳,把镇北的事一一都说了,一点也没有隐瞒。林熊看了一半就捂住胸口,“咱们这位陛下……”
林楠已经看过信了,不想提这个人。他点了点信,催着父亲:“您往下看看。”
信上,镇北侯说了一些对家事的担心。他提醒两点:第一,防着太子把二公主嫁到林家;第二,防着太子打算娶林家女。
一看这个,林熊就‘嘶’的一声,这已经是在明示:不要与东宫有太深的瓜葛。
都说东宫背靠镇北,镇北是东宫的胆子。
可镇北侯的家信却仿佛在告诫他们:东宫长久不了!
所以,镇北侯何意呢?这野心已经跃然纸上了。
再往下看,信上的意思大致是:白家乃兄长血亲,兄长宜守孝;陈家表兄机敏干练,性情淳厚,一表人才,多结交。
结交就结交,又是夸长相,又是夸性情的,林熊一看便明白这个意思,这是说:长公主的儿子陈念恩堪为檀儿的良配。
怕把檀儿搅和进去,给找了这么一门亲事,也是把心给操碎了。
楠儿是男子,婚事拖一拖没有大的妨碍。只是姑娘家花信就这么几年,镇北侯给指了一个方向,像是陈家那样的亲事,跟林家就很合适。
林楠就说,“镇北侯所言,儿觉得甚是有理。事情到了如今,圣人是连脸面都不顾了。跟太子这父子之间必是有一争的!不管镇北侯有什么打算,从事上来说,东宫这一手都不得不妨。陈念恩父亲也是知道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却当真是一难得的俊才。在京城中这么些勋贵子弟中,如他这般的不多。”
林楠就道,“一则长公主性情好,陈家又不复杂,家世简单,日子轻省;二则,有婶娘的面子在,咱俩家属姻亲;三则,桐儿和镇北侯跟长公主都有情分在。”说着就又道,“更何况,没有太子的事,还有五皇子……五皇子也是一点点长大了,起心思了。”
林熊哪里是对陈家不满,而是,“你觉得这婚事能顺?”
林熊叹气,“别为这个再去连累人家陈家了。对外就说,檀儿不合早婚,婚事得在十八时候。拖延几年是几年吧!”
“嗯!”林熊心意已决,“局势到了现在,每天都可能不一样,走一步算一步吧。实在不行,只说病了,偷偷的送到江南,或是干脆送到镇北,也是个法子。”
“要不然,儿子探一探陈念恩的意思?”
“别!这个时候陈念恩若是也急切的跟镇北拉扯关系,圣上必然厌弃。别叫长公主夹在中间难过了。你说的对,咱俩家是姻亲……这个时候,别连累别人了。就可着自家来吧!咱不求别的,不奢望檀儿将来能嫁一俊才夫婿,只要人本分厚道,就很好了!活着,先活着再说吧。”
林檀站在门口,紧了紧披风没进去,缓缓的退出院子。
她抬头看天,天黑沉沉的,零星的鞭炮声不时的传来,却没见有人家燃放烟火。
是啊!凡是能燃放起烟火的,都是大户人家。
小户人家欢喜的过年,是因为他们嗅不到危机。
大户人家只怕都感觉到了,起风了,京城的上空笼罩上了黑云。
晓月低声问:“姑娘,二姑娘真的……杀了北狄汗王吗?”
“嗯!”林檀走在家里的园子里,“我以前觉得桐儿憨,需得人处处照佛。可现在才知道,真等风雨来了,得她来照佛我。而我……却成了累赘。”
林檀没言语,只回自己的院子去,“我记得还有几块鹿皮,找出来……”您要做什么?
“给桐儿做几双鞋,用鹿皮做个内衬吧。那偏僻的地方,只怕是一个合心意的绣娘都没有吧!新年了,她怕是也没新衣裳穿。”
是呢!今年真没新衣裳穿。桐桐比划了一下裙子,“我长高了,你看,脚面都遮不住了。”
长个好似真就是一夜的事,早前还不显,就是突然一下,不知道怎么就又长了。
桐桐站过去跟尹禛比身高,“咦,我以前到你下巴颏的位置,现在怎么还在你下巴颏的位置。”
可不,也幸而是穿靴子,袍子长一点短一点,在这个地方是没人管的。
年夜饭他是在军中吃的,回来陪桐桐吃第二顿了,不想吃肉饺子了,却只能用木耳和鸡蛋包了,一人吃几个就算是了事了。
这会子,外面风大雪大的,屋里却分外的安然。
尹禛倒了一杯酒递给桐桐:“开年之后,咱们得换个地方了。”
知道!镇北侯统辖东北,不可能只呆在小小的千户所里。这回搬家会在盛城吧,那是个大的府城,相对也繁华。
“那边有一早年的行宫,不大,我估摸着天和帝会赐下来给咱们居住。以前伺候的人,开年之后必是要给送过来的。你得小心甄别!”
“其实住哪里不要紧。”桐桐叹气,“我愁的是,明年这一开年就是春荒。种子储备够不够,镇北军这么多人,吃什么?朝廷肯定是什么也不拨付了。咱们怎么生存呀?”
“朝廷不给,那咱们就收赋税嘛!”
“从紧靠着镇北的州府县,代朝廷收赋税。”
桐桐:“……”你这样跟把版图往外扩张有什么不同?这么损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尹禛就笑,这还要想吗?他给她碰杯,“你把最难解决的都给解决了,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这点事都玩不转,咱也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干脆找个地方龟缩着更安全。”
这杯酒下肚,尹禛又沉默了。
桐桐知道,“是二叔那边还没回信?”
是!想把飞驹子要回来,留在身边,他有大用。可那边一直没再回复。
桐桐就说,“若是过完年,那边还是不给消息,咱们去白头山找一次又何妨?”
果然,过完年了,等到正月十五了,都不见白头山的消息。方郎中也见了,丁叔也找了,连那个南货铺子也去了,就是没有尹继恒发回来的回复消息。
他到底要留飞驹子干什么?
尹禛给南货铺子留了口信:“你就说,三天后要是再没有回复,我便要去白头山。”
结果第三天,尹继恒回来了,叫丁叔过来请两人。
还是南货铺子后面那个小屋子,尹继恒在炕上坐着,比上次见到的更瘦了。瘦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尹禛坐在边上,直接问说:“你到底想要如何?若真的只要天和帝死,赵祎下|毒他必是活不了。若是你想要天和帝受尽折磨,那这不是已经开始了吗?他的噩梦在后面呢。所以,放手吧,飞驹子我要带在身边,到了盛城之后,我会想办法把赵祎要回来……”
“飞驹子……我没法还给你了。”
什么?
“飞驹子带人去了西域。”尹继恒垂下眼睑,“茫茫草原,你上哪找去?”
尹禛一下子就站起来,“你叫飞驹子带人去了西域?”
“你在东北站住脚了,他只能去西域……”
在这里,飞驹子还有基础,到了西域,那地方远比东北更复杂。
尹禛气的攥着杯子的手都在抖,“叫他回来,我带他三年时间。三年之后,东北安,离的开我了,我走,他留!”
“那你呢?”尹继恒轻笑一声,“权利攥在手里,是那么轻易能放下的。”
“我会回京城。”
什么?
“我会回京城。三年之后,我回京。”尹禛看着他,“那里终是要回去的!从那里失去的,就得直面从那里拿回来。叔父,你这些年小心翼翼,自以为了得?可其实呢?你胆怯了,你不敢了!在东南西北中没有军队攥着,你就没胆子面对天和帝。”
放肆!
尹禛冷笑,“放肆也罢,什么也好!在别的什么地方我都能跟你让步,唯独在真正的自己人身上动刀子这事上,我不会让步。飞驹子,我必须找回来!赵祎,我必须要回来!还有那些东宫遗孤,我一个也不会放弃。他们都得活着,活着……将来能好好的站在他们的父母坟前,带着他们的子孙后辈,年年能去祭拜。”
说完,转身就走了。
桐桐没急着跟出去,只坐在还没反应过来的尹继恒身边,“叔父,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
桐桐张开手心,将雕刻了一半的小木牛亮出来,然后递过去。
尹继恒手指一颤,“这是你父亲……”“嗯!是我父亲给我雕刻了一半的。”桐桐说着就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往下掉。她依偎在尹继恒身边,换了个方向,头枕在尹继恒的肩上,“叔父,我爹爹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尹继恒攥着故人的物件,久久没有言语。
桐桐歪着头看他:“是因为我是女儿,不是儿子,所以不在外面提我吗?”
“胡说!”尹继恒嘴角勾起,“你父亲最爱提你,为了你能康健,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想了。他就……就……就希望你一辈子无病无灾,康健的活着。”
桐桐用下巴蹭对方的肩膀,鼻子突然就真的酸酸的,“叔父,别人都说我去刺杀北狄汗王,可了不起了。叔父也觉得我特别厉害,是不是?”
是啊!桐儿很厉害。
“可我在北狄的王城里,见过马奴将他自己的孩子小心的揣在怀里。身为奴隶,一切都是主子的,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大概不仁善吧,那小小的孩子没的衣裳穿,寒冬腊月的天,马奴就将孩子揣着。主人家一皮鞭一皮鞭的打,马奴都护着他的孩子,不肯叫孩子有一点损伤……
我还看见抱着孩子讨饭的妇人,要了一口饭食,就先紧着孩子吃。她饿的站都站不住了,要来的饼子硬的孩子吃不得,她自己就先在嘴里嚼,嚼好了,喂到孩子的嘴里。不是都说,人饿了先紧着自己的肚子是本能吗?那为什么做母亲的饿的都站不住了,却压制住本能一口都不吃,先给孩子呢?”
尹继恒拿着小木牛的手抖的更厉害了。
桐桐继续道:“我那时候就想,要是我爹我娘活着,现在怕不是要打劈了我。我站在刀尖上的时候,他们宁肯那把刀直接刺向他们,也不愿意我受一点点损伤的。我回来之后,夜夜做梦,一个穿着银甲的男人总是出现在我梦里,也不说话,就站在我边上,一站就是一宿。我醒来之后跟尹禛说呢,我说做梦该是没休息好呀!可是怪了,自从梦里出现这个男人,我晚上睡的特别踏实。再不会半夜惊醒,总怕谁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冲进屋里要了我们的命了……”
说着,她就擦了眼泪,然后起身,“这小木牛……劳烦叔父帮我做完。我还有母亲帮我做好的小衣服,嬷嬷帮我保存的很好……可父亲留给我的,亲手做的只有这一件,还是没完成的。您帮我爹给我做完吧,我要留在身边。等我再梦见我爹了,我会告诉我爹的。就说,叔父跟爹一样疼我,他没做好的,叔父会帮我做。他没来得及疼我的,叔父会帮他做完的。我还能玩几年,等再过几年,我也会有孩子的,孩子还能继续玩。到时候,我会带着孩子,去给父亲看看。”
说完,她又笑:“叔父,我要去盛城了,您刻好了,记得给我送来,千万别弄丢了。我们不在的时候,您自己好好吃饭。您也看见了,我们行的!凡是我们做出承诺的,我们都做到了。他稳住了镇北、重整了镇北军,我也把北王俘虏回来了,朝廷跟北狄暂时不会起摩擦了。这事传回京城,天和帝怕的夜夜只怕不能安枕。我叫人捎话了,我告诉他,我是随时能回去要他命的人……你说他怕不怕?”
尹继恒看着这孩子脸上的冻疤,以前多明艳的一张脸,如今……“疼吗?”
“嗯呢!一见风就疼,一见暖就痒痒。我这还算是好的,深大哥他们照顾我,我脸上只冻了这么一点点。深大哥他们才冻伤的厉害呢。这么长时间我们没放人,是因为在治冻伤着呢。再者,我也挺害怕的,我一离开,尹禛身边就没可靠的人。您说,除了您带出来的人,我们能信谁?我就存了私心,想留这些兄长在身边。您要是有差遣,养好伤我再叫他们回来。”
不用了!你们留着吧。
桐桐心里一喜,这是心里松动了。本是要走的她又停下来靠过去,“叔父,我要是您,我现在就回京城去。”
嗯?
桐桐的手拽着被子上的缝合线,不住的扯啊扯的,还小心的朝外瞄了一眼,“叔父,咱俩说点悄悄话,别叫尹禛知道。他要知道了,一准会骂我的。”
你说,叔父不告诉他。
“我要是您,我会回去……他现在不敢拿我们在乎的人怎么样,那我就去四处活动。您别觉得他不怕人言,好似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其实不是,他心里怕着呢。只是越发的无奈了而已!何况,近距离才能看清他有多痛苦,他的日子有多受折磨。您想啊,他与太子之间,嫌隙已成。平王蠢的四处窜火,最是好用。还有个一直隐而不发的三皇子以及心存怨怼的五皇子。
若论起伤人,敌人的刀捅过去,他有愤怒,但少有痛苦。可至亲之人呢?他的子女失和,他与子女反目,他与皇后离心,连李妃都处处防备于他……众叛亲离不算痛,被至亲之人千刀万剐,那才是最痛的。”
横竖不是他对着他的至亲动刀,就是他的至亲对他动刀。刀子在他们之间划拉,才最最解恨。
桐桐看着尹继恒,“添油加醋,火上浇油,隔岸观火,看一场场大戏,这是您这十数年隐忍该得的。您居中,我们和周王府在两翼。如今,咱们互为臂助,才是效率最高的。况且,来年,镇北还得向周边的州府县收缴赋税,我们需要随时洞悉朝堂的动静。”
她攥着尹继恒的手,“叔父,您也看了,他们父子不和,咱们就有空子可钻。而咱们呢?咱们只要父子齐心,叔侄不相疑,兄弟可相托,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圣贤不都说了吗?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们而今占了天时,得了地利,唯一缺的便是人和。
尹禛一对上您就急躁!您说,跟不相干的人,他犯得上吗?这不仅是急事态,急您的固执,还是急您的不信任。我们连深大哥他们都舍不得,我们又怎么会舍得您呢?看您这样,我们更难受了!这都是为了我们,您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他是心疼您呐!他总觉得是他做的不够好,您才……”
说着,她便哽咽的摇着对方的手,“叔父,他真的尽力,他会努力叫您满意的。您疼疼我们,也给我们个机会疼疼您,成吗?”
尹继恒被这孩子说的呀,眼泪顺着枯槁的面容不住的往下流。良久,他从袖子中摸出一块乌黑的玉佩,递给桐桐:“这是东宫旧物了,你拿着吧。”
啊?
“回头叫人给你送册子去,人手和钱财都交给你。以后你全权处理。”
桐桐将额头贴在尹继恒的手上,眼泪真的下来了,无声的落泪,眼泪滴答滴答的往下掉!
尹禛站在门外,缓缓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