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雾气还在,想着今儿该是个大晴天,没想到这又下起了雨。
尹继恒自己推着这木轮椅,自己打开了房门,然后推着轮椅出去了。
阴沉的天,光线并不刺目。他就那么静静的在屋檐下,对着越下越大的雨,看着雨滴滴落在藤蔓叶子上,过了许久,他才道:“……十四年前的春上,朝廷接到奏报,江南多地遭了春汛……”
尹禛就说:“侄儿查遍了邸报,先帝承天二十三年时,也就是十七年前,江南闹过一次大灾,百姓纷纷逃难,京都当日被灾民所围。朝廷已然是束手无策,是有人动员了京城中的百姓,以及大户富户,聚万万人之力,才没有酿成民变……”
尹继恒的嘴角挑起几分笑意,“十七年前,那时候……我们也正少年。当年,解了朝廷之困的,正是我们。以太子殿下为主导,我、虎臣……还有当年的三殿下。”
当年的三殿下,不就是如今的天和帝吗?
桐桐看尹禛,尹禛点了点头,就是他。
那边尹继恒却先跟桐桐解释,“虎臣是殿下赐给林虎的字……”
尹继恒轻笑一声,“平王之母不过是舞乐坊的歌姬出身,且并非清白之身。”
舞乐坊乃是伺候京城中达官贵人的,谁家想请,都请的去。这种的,又岂会只叫她们献艺?
反正就是今儿陪了这个,明儿又陪了那个,是这个意思吧。
而就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被先帝临幸了。
“他母亲是在歌姬坊生下的他,生下来之后,恰逢当年的二殿下夭折,太子又病了一场,宫中再无别的皇子。这种境况之下,才被人禀报上来。”
“朝中御史劝谏帝王行止,先帝不得不妥协而已。这才给接回宫里,记在才生了公主的嫔妾名下。”
桐桐这才恍然:“也就是说,长公主跟圣人并非一母同胞。”
“可便是被记名了,世人谁不知道他的出身?这种境况,他幼年在宫里自是不能得宠的。莫说勋贵之家出身的公子们瞧不上他,便是宫里的太监宫娥,也能欺负他。太子仁善,对他常有照佛,可再是照佛,人家不会欺负他,却也不会与他为伍。不管是郊游嬉戏、骑马射箭,亦或是学堂里坐而论道,无人肯理他……”
“只有一人,见不得有人欺凌弱小,又最好打抱不平……”
“舅父?”“对!是你舅父。他总说,三殿下何辜呢?出生不由他决定,父母不由他选,何以对他这么恶意满满。是他自愿做三殿下的伴读,三殿下才有了伴儿,也才慢慢的走进了贵公子的圈子……”
桐桐看着雨幕,只觉得心跟这天气一样的沉。
就听对方继续道:“当年的尹继郭是个温和、谦逊、甚至是腼腆害羞的人。”
天和帝名叫尹继国。
可尹继恒的话里,音全不对。他念的是:尹继郭?
尹禛点头:城郭的郭。后来登基之后才改为‘国’的。
建章太子名‘继民’,在南疆的周王名‘继城’。从取名上就可以看出,皇室对当年的天和帝是个什么样的期许。
“他时常跟着太子,我们一起议事,他自来很少说话。有事帮着大家安排膳食,有事帮着大家沏茶添茶。没人叫他这么干,只是在一处久了,谁也没拿他当外人。细致周到,搭理后勤,这也是长处。”
嗯!就像是一个团队一样,各自都有不同的分工罢了。
“那一年,大灾之年……谁家不惜财呢?越是有大灾大难,越是知道储藏的要紧。谁又能拿自己的粮食出来冒险?是陈家——陈老公爷!老公爷儒雅清正,一生刚直。是他带的头,开了陈家在城外的粮仓……”说着又看桐桐,“你母亲与当时京城中的许多闺秀,赈扶灾民中的孤儿或是无力抚养的孩童,活人无数。”
“我身边的两个丫头,就是当年我娘帮扶过的孩子。她们对我很尽心。”
尹继恒这才有了几分笑意,可也只淡淡的闪了那么一下之后,就又消失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可见这世上不都是忘恩负义之辈。当年给一口饭吃的流民,尚且知恩图报;可贵为皇子的尹继郭,却只知道恩将仇报。”
尹禛就问说:“邸报上说,大灾之后,朝廷开始治理水患,沿江修整河道,筑河堤……”
“不错!但这需得十年功、百年功……大灾之后,生民凋敝。一面需要休养生息,一面又需要大量的投入来治理水患……朝廷颇为艰难。太子以为,该派亲使巡查,联络各地的士绅豪强,不为别的,只为了修理河道一事。”
尹禛点头,当朝廷无力为继的时候,就得利用民间的资本和力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太子举荐了尹继郭,他在赈灾之后因功劳被先帝册封为平王。太子觉得,哪怕此人才情平庸,可他到底是皇子,又被册封为亲王,跟太子关系亲厚,br/>
桐桐缓缓点头,这么安排没毛病,“但需得派遣东宫得力且忠心耿耿之人陪同。”
尹继恒赞许的看了桐桐一眼,“所以,太子派遣了白子山协助平王。”
白子山是而今的慕南侯,是白贵妃的嫡亲哥哥。
桐桐突然之间嗓子有些干哑,“只派了这一个人协助他吗?”
“还有你伯父林熊和你舅父陈宽德,你伯父林熊为亲卫统领,你舅父为副使!”
白子山是东宫良娣的哥哥,自然是东宫的亲信之人。
林熊是东宫良娣的妹夫,跟太子算是连襟,又是林虎的亲哥哥。
而舅父他,当年已经跟公主成婚了,他是驸马。哪怕是平王的亲信,但他持身正,是可托付之人。
“这般周详的安排,可还是出了纰漏。那三年里,他在水土不服,在路上病了几次,太子便再不敢叫他跟着出门了。”桐桐问说:“那我伯父呢?他为何丝毫未曾察觉?”
尹继恒叹气:“事情应该是出在白家。你祖父、你大伯娘相继去了之后,他尚有一对年幼的子女在京城。他未必乐意从逆,只是不舍子女罢了。”
所以,林熊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若是捅破了,白家遭难,他的子女是白家的外孙。
若是不捅破,只当不知道,许是一家子都安全了。
他没料到,最后会把二房的命全部都给搭进去吧。
这里面的事,只有林熊能说清楚了。只是后来呢?
“十四年前,春上,阴雨绵绵,江南说有了春汛,不过月余,各地有捷报,说是河堤坚固……平王便请旨,请先帝南巡巡视河堤……”
尹禛皱眉:“南巡……耗费极大,时机并不合适。”真的是很讨厌‘南巡’这个词,一提就好似从他肋骨里往出拿银子似得,一抽一抽的疼。尹继恒点头,“当年,你林家叔父也是这么说的。他认为,该派御史巡查,若是为真,再酌情调配官员。”
尹禛‘嗯’了一声:“岳父高瞻远瞩,他意识到了江南官员与平王牵扯过多。”
“对!他上折子谏言,江南的官员,该擢升擢升,该调任调任,若有弄虚作假,法不容情……”
这是王佐之才!只要实施了,平王经营的再好,抬手就能给毁了。
尹禛好奇的是:“太子未曾采纳吗?”
“采纳了。”尹继恒道:“不过,那时的天下还是先帝的天下。先帝年迈……”
这么一说,两人便懂了:“先帝年迈,提防的是太子,而不是自来性格软弱的平王。”所以,先帝还是南巡了。
“是!先帝驳了太子的建议,坚持南巡。南巡的所有耗费,皆有民间出资……”
这又是平王事先安排好的。
“先帝只以为百姓爱戴于他,盼着见圣颜……年老了,便更好面子了。南巡之时,留太子监国,平王随行……结果,圣驾出发一月之后,突然接到密旨,圣人病重,速请太子去见。”
于是,你们就这么信了?
尹继恒摇头:“这种事,不验证岂敢当真?”
验证的结果呢?
“圣人真的病重了!”尹继恒叹气,“这种境况之下,身为人子,该不该去?”
该!该去。缺一道传位的圣旨呀!
“密旨上说的是请太子速速前去,从急从密!急,可以理解,病情不好揣测。密嘛,当时东宫亲近的属官都一直认为,先帝考虑的是,太子突然离京,圣驾又病重,为了怕人心乱,也为了太子的安全,密一些,未尝不可。”
桐桐皱眉:“所以,太子出事了!可除了太子亲近的属官之外,却无一人得知,太子早不在宫中。”
对!
“于是,这才有人以太子病重的名义,行不仁之事,将所有的罪责推到太子身上。东宫近亲属官,必须得斩草除根。太子秘密离京之时,平王怕是已经秘密回京了。拿的也是圣旨!”尹禛已经明白了,“太子离京,平王回京,原也正常。你们都不曾防备!”
对!坏就坏在不曾防备上了。
尹继恒缓缓的闭上眼睛,眼前又变成了一片血红色,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无故加深的刀斧,还有那弥漫在雨夜里的鲜血……皇宫的瓮城里,血红一片,躺在那里的,全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