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了一秋的天,一夜间被大雪覆盖了。
皇陵里多了两座坟茔,默默的陪葬在太|祖身侧。看着矗立在那里的坟茔,桐桐就像是看到了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们肆意张扬的来,又相互搀扶着转身说笑着远去。
留下了什么呢?留下了数不清的传奇传说,还有那浓的化不开的情分。
朝堂上静悄悄的,谁都知道圣上的心情不好。
是的!文昭帝病了,两位老国公一去,他心里窝着的那股子气撒不出去了。
除了撒不出去的这股子气,还有忧心——一个长公主就能搅动人心,那么自己将来去了之后,侄儿承袭了江山,其他的皇子又能引动多少的人呢?
四爷守在病床前,低声道:“所以说,皇伯父,您得好好的,万万不可萌生退意!一则,您在,儿头顶就有一层天。便是新政有个闪失,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二则,您在,我们兄弟姐妹之间,就永远有一条捆绑绳。二十年后,孩子们都二十多了,已然能看出贤愚了;三十年后,都三十多了,已然成熟了,更能看出谁可为君了!而三十年后,儿已然五十多了,还要不要往前走,重要吗?”
四爷一把攥住文昭帝神来的手,“儿愿一生做太子,咱们父子能为将来选一明君,便足矣!您不执着于皇位,大皇兄二皇兄、五郎六郎不执着于储位,那儿又怎会执着于皇位。路就在前面,盛世就在前面,非你我父子齐心,非我们兄弟齐心,走不到哇。”
皇后捂着胸口,“你皇伯父是心疼的!临了了,都没叫两位老人家得一善终。到了那边,如何跟太|祖交代!还有长公主……”
明白!大气哈一口,世人都会骂呢!说你看,承袭了人家家里的江山,却那么对待人家。太|祖给的情分太厚,厚到恨不能给自己身上扎几个洞,也做不出伤了长公主的事。
桐桐就说:“撤掉看守长公主的人。”
“不说放她出来!关着她是贵太后留下的话。可若是她的心不消停,那就撤了人吧!不关着了。她不想出来就呆着,想出来门是开着的。随她的便。”
皇后沉默了半晌,而后点头,“听你的。”随她的便吧!
这一天,守着长公主府的侍卫全都撤了。
韩成颂白着脸道:“撤了!宫里的侍卫都撤了。”
“必是出了大事了!且长公主一定又干了什么……大事了!”
赵德丰皱眉,“你父亲死了,两位老王爷先后没了……圣上病了,病还没好,怎么就撤了侍卫呢?”
赵德丰看他:“你的意思呢?”
“郡主该知道,这事必跟我父亲有关。可怎么能跟我父亲联系呢?”韩成颂看她,“郡主以为能怎么联系?”
赵德丰脸色瞬间煞白:“梅姑?是梅姑!”
是!梅姑原先是伺候长公主的,后来,长公主被拘谨了,梅姑就被长公主留在外面,照看三个子女。
韩成颂就道:“殿下,不能犹豫了!梅姑……必须死!而且,我得出城一趟。”
去哪?
“彝寨!”
然后呢?
“母亲被送走前,叫我去彝寨,那里有两个赵家的孩子。”
赵家的孩子?谁的孩子?
韩成颂低声:“你父亲的!当年你父亲与我父亲有交易……”
赵德丰连嘴唇上的那一丝血色也褪去了,“这是何意?”
“你父亲依靠你母亲篡位之后要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你母亲,接下来,是你们姐弟三人!那俩孩子才是你父亲留下的继承人。而我父亲希望中原大乱,好从中牟利!”
赵德丰蹭的站起身来,对着韩成颂低声吼叫:“你胡说!”
韩成颂默默的看着她,良久才道:“那俩孩子我父亲一直没舍得杀,只想着说不得还有用的到的地方。比如,他们长大了,会不会想着复仇……但是,而今,咱们不能留这样的活口了!过去的事情得叫这么过去!他们必须死,懂吗?下这个杀手的必须得是你我,再或者是你的两位兄弟。那你说,是咱们去杀,还是叫你的两个兄弟去杀?”
赵德丰不住的朝后退,“那是庶弟?”
是!
“非死不可?”
是!
赵德丰转身,而后朝韩成颂摆手:“你去吧!”
于是,半个月后,得来消息,说是赵德丰身边的梅姑病逝了。就是毫无征兆的眩晕,而后咳血,再然后人就慢慢没了。
同时,奢隆兴求见四爷的时候提了一件事:“家里来信了,也说天气反常。寨子里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就染上风寒,去了。”
四爷愣了一下,严肃的看奢隆兴。
奢隆兴什么也没说,默默的退出去了。事实上,他之前真不知道那俩孩子有问题。就是那些年捡到的两个孤儿,被人托付抚养,不是大事。可而今人一死,他就知道事情大了。急忙过来说清楚了。
都死了,赵德丰才再去踏入了长公主府。
府里积雪依旧有人清扫,府里干干净净的,除了没有人气,四处静悄悄的之外,一切都跟当日一样。
用的是最好的,吃的是最好的,便是母亲她,穿的也是最好的。
她进去的时候,母亲躲在屏风后,‘嘘’了一声,不叫她出声。
她悄悄的过去,母亲这才低声问:“外面有没有圣上派来的人?”
没有!这条街都安安静静的,从门口路过的人都没有。
长公主抓住女儿的手:“梅姑呢?梅姑呢?”
死了!
“死了?”长公主看女儿,“怎么死的?”
“女儿杀了的。”
长公主蹭的一下撒开了女儿的手,“你杀了的?”
是!
长公主朝后退去,转身钻到帐幔里了,“将她轰出去!将她轰出去!”
伺候的人并不动,赵德丰就那么站着。她清晰的听到母亲的嘀咕声:“……我藏在这里谁都找不着……韩宗敏,你耍赖……快快快,再不进来林克勤就找来了……”
才消停了一点,就听到母亲高声喊着:“大表兄——大表兄——爹爹回来了!必是二叔和三叔打了大胜仗了……阿娘呢!叫阿娘包粽子吃,我要吃蜂糖……林克用把我的蜂糖抢了……我不跟他玩……”
一会子又高声喊着:“赵弘殷!赵弘殷!你在哪里?韩二和林三都欺负我!赵弘殷——赵弘殷——你再不来找我我就生气了——”
赵德丰听了半晌,母亲都像是回到了儿时,呼唤着她的玩伴儿,陪她玩闹。
她出来直接就进宫了,说这个消息:“我娘……像是疯了!”
疯了?
韩宗道和林克用还是去了。
去的时候,长公主正一个人坐在榻上,桌上摆着糯米和红枣。她一个一个的包着,嘴里念叨着:“爹爹一个……阿娘一个……二叔一个……三叔一下……不要给姑母吃,要给表哥表弟吃……大表哥吃两个,济世欺负我,只给吃一个……韩二一个……林三一个……我要给赵弘殷留三个……他们都欺负我,只赵弘殷对我最好,我要包蜜枣的给赵弘殷吃……”然后就到处找:“我藏起来的蜜枣呢?我藏起来的蜜枣呢?是不是又被济世和林三偷吃了?”
说着,就从韩宗道和林克用两人身边跑过去,四处翻她的蜜枣去了。
林克用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扎到心上了,他说,“阿姐……在衣柜里放着呢……”
衣柜里呢?
长公主蹭蹭蹭的跑进去,一会子果然拿了一个荷包出来,小心的藏在身后:“是不是偷看我藏东西了?你是不是又偷看我藏东西了?”
林克用哽咽难言,转身走了。
韩宗道走到长公主身前,“阿姐,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都跟阿姐一样,都想回到父母都活着的时候!他们要是一直在,我们要是一直那么小,该多好!”说着,抬手将长公主身上的披风整理好,而后退了一步,转身走了。
长公主嘀嘀咕咕的抱着蜜枣,缩到角落里去了。可帐幔一遮挡住她,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二叔——三叔——痛煞儿了!世上再无疼儿之人了!
从那天起,无人看守的长公主府的大门再未曾开启过。便是粮食等物,也是去了门板,从>
所以,长公主府,再无人进出过。
热闹繁华的京城,站在高处看,唯独长公主那一片,冷冷清清的。
桐桐和四爷站在高处,看着林克用在边,叫桐桐的嘴角不由的翘了翘。
承鼎便不懂了,他问爹爹:“犯罪了便是犯罪了,何以找借口帮着掩盖?”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桐桐心说,这要是在现代,就完全可以说:看新闻去!看新闻什么都知道了。就像是边境冲突了,牺牲了多少人,当时谁往出报了?没有的!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事情过了,处理好了,不会因此而引起那些容易冲动的百姓的集体反应的时候,才往出报的。
要不然呢?这边敢说牺牲了多少人,那边就有人叫嚣着干仗。
可国事不是这样的!
四爷就告诉孩子,“站在这个地方的人,要学会两个字。”
哪两个字?
“克制!”四爷就说,“站在这里,心里什么都能有,脸上什么都不能有。天大的事情来了,你得有压在舌尖下的本事。”
承鼎仰着头,似懂非懂。
桐桐点了点孩子的鼻子,笑道:“还有两个字,娘也希望你记住。”
嗯!您说。
“谨慎!”桐桐看着孩子的眼睛,“站在这里,一定得谨慎小心。因为针尖大的事情也可能的引来的是飓风。”
承鼎抬起手,果然风大,将雪沫子都吹到眼睛里了。他嚷嚷道:“回去吧!风大了。”
风来了,躲哪都没用的。
两人带着孩子从上面下来了,正好碰上韩嗣源跟大皇子。
桐桐先迎过去,“大兄二兄!”
大皇子便笑:“风那么大,带着孩子上去做什么?”
站在高处瞧瞧罢了。
韩嗣源就催,“哪里不能说话,非站到风口上?”说着就要先走。
桐桐扯住不让,“我和大兄在吹风,二兄想躲?”
别歪缠啊!孩子看着呢。
承鼎看着娘跟伯伯们说话。
他抬起头疑惑的问爹爹:“娘亲和大伯、韩家伯父也是结义的兄弟?”
是!
他伸出手掰扯:“太|祖和韩林两位老王爷结义?”
对!
“皇祖父和外祖父还有韩家祖父结义?”
嗯。
“爹爹和东丹王也结义?”
没错!怎么了?
承鼎眨巴了眨巴眼睛,“《老子》上说,‘天道无亲,常与人善’,儿以为这话很有道理。天道无亲,则天道最公正。公正不偏私,无亲无疏,看似无情,实为大情。反之,看似有情,却处处为殇,非君所为!”
四爷微微挑眉,低头看向这个豆丁似得孩子,然后笑了。
他问说:“那你来说说,何为君?”
承鼎想了想,而后道:“君便是有亲不能私亲!”
好一个有亲不能私亲!
四爷站起身来,一转身就见老丈人抱着老二站在身后。
是的!林克用都听见了。他满脸复杂的看着宝贝大外孙,这么软软糯糯的孩子,竟是生出了这么一副心肠来!
是好?是坏?
他突然就不知道了!
才要说个什么呢,就看到远处跑来一群不大的孩子,这个推搡那个,那个摔倒了,拉扯的边上的也倒下了,然后一个个滚成雪团团。
这个哭了,说是谁推的。
那个不愿意了,说是被冤枉了。
才还玩的好好的,突然的就哭闹成一团。
转脸,各家的大人都撵过来了,都拉了自家孩子,先是拍打,再是询问。
一眨眼的工夫,桐桐和大皇子与韩家那小子也分开了。她过来看她男人儿子,那两人要看他们的媳妇和孩子。
林克用抬手在承鼎的脑袋上摸了摸:是啊!以后的事情只能更复杂。情分能维系多久呢?
也许,从太|祖开始就都错了!
天家有亲但不能私亲!
这么想着,他挥挥手,转身走了,身形有些落寞。
桐桐问说,“爹爹,该用饭了,您去哪?”
“找你二伯去,想陪你皇伯父用饭。”
桐桐将老二抱起来,问四爷:“爹爹是怎么了?”
四爷将老大也抱起来,腾出来一直手揽着桐桐就走。
怎么了呢?
也没怎么!只是一个浪漫的、理想的、厚重的时代即将结束,一个理智的、现实的、肃然的时代就要到来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