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从长街上御马而过,这是奔着王家去的。
郑元娘放下车帘子,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大皇子就说:“你的屋子没有人会乱翻的,有什么旧物回头叫人去取,我先送你去城外的鸣翠山,你跟显德仙姑先住一段日子。”
显德仙姑?郑元娘愣了一下,便接受了安排。这才想起什么,忙道:“我的屋子无甚要紧的东西,需要带的已经带出来了。”
这是一脚踏出那大门,就没再想着回去。
大皇子没再问,只跟外面说了一声,“给世子去报信,王家无忌讳的地方。”
“无忌讳的地方?”韩嗣源问了家里的管家,“郑家娘子住哪里?”
管家赶紧带着去,韩嗣源亲自进去去查了,将箱笼打开,才从一个几乎空荡荡的箱子里找到蜷缩在里面的王衣容。
王衣容满脸的惶恐,怯怯的看着韩嗣源:“……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韩世子,朝廷不是不牵连无辜吗?”
“等确定你真的无辜,自是不会牵连你。”韩嗣源一摆手,两个女狱卒便上前,将王衣容给带了出来。
韩夜又来问:“那位瘫子怎么办?”
“留着……难道叫他饿死?”韩嗣源就道,“带走吧!”
要么说京城这天变的快呢!皇家这消息是一个接一个,一早起来满世界的消息,说是准大皇子妃的二三事,早膳还没吃完呢,又听说林家玉郎去蹴鞠了。好些女郎和妇人才说吃了饭,好好打扮一下,而后去瞧林家玉郎呢。结果马车都出了门了,才听说还有更热闹的,那便是林家的郡主跑去告状去了。紧赶慢赶的,可还是没赶上热乎的。距离远的都没赶到地方呢,案子暂时告一段落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竟是这里面还有那么大的隐情呢!
有说郑家女郎君可怜的,谁知道背后藏着这个。
有说郑家女郎君幸运的,遇上这么多倒霉的事竟然还能被选为大皇子妃,这得是多大的运气!
还有人说,幸而阴差阳错被点成了大皇子妃,要不然,她绝对活不了的!王家那老太太怕她手里有什么把柄,如果她非要走,八成得死路上。
这都是大家能讨论的,但还有那嘴上万万不敢说的。
比如,有人心说,这老太太要是早知道郑家的女郎君能被选成大皇子妃,那早早的就好好的教好好的养,到时候往皇家一嫁,那得是多大一杀器!就像是那宋氏,她把那继女教的,处处维护她!她要是教唆她那继女杀人,那傻姑娘八成是真敢的。
有人这么去想,也有人会想:难道不是郑家这女郎更精明,吴家那孩子太傻。
石坚在蹴鞠场都听说了,只一眨眼,那位郡主怎么又……又找出事来了呢?他赶紧过去,跟王爷说了,“……说是高骈的后人……意图复仇……”
高骈的后人?四爷心说,得亏她是怎么挖出来的。
他抬眼朝正玩的好的林克用看去,林宽已经喊停凑过去说话了,显见也是得了消息了。他便起身,打算跟林克用汇合。
林克用脸上还带着张扬的笑呢,眨眼,笑僵在了脸上。
那么敢问,想复仇的只这一个老妇吗?
他收了笑意,便一下子深沉了起来,朝樊六摆摆手,“改天跟你玩,有事先走了。”
四爷陪着林克用往出走的时候,谁知道门口堵的死死的。还有妇人大胆的喊:“玉郎!”
林克用扭脸一看,有点面熟。这不是当年自己走哪,她跟到哪的不知道谁家的女郎吗?当年害羞的不敢正眼看,而今如此的奔放热烈。梳着妇人的发髻,丰腴了许多,然后脸上带着浓烈的妆容,一脸激动的朝他喊着,手里举着荷包,直愣愣的朝他扔了过来。
林宽瞧着荷包有点沉手,赶紧接了,拿到手里果然很沉手。这砸在脑袋上还不得开花呀!
他正端详这荷包里装的是什么的时候,其他妇人大概觉得玉郎终于肯接荷包了,于是,从袖子里掏了荷包就扔了过去。
别说林宽应接不暇了,便是石坚都跟着接了不少。但问题是,这是啥呀?
四爷只得叫护卫在外面清理出一条窄窄的道儿来,骑着马能勉强通行。
可这不是越是心急,越是过不去吗?
不过宫里,文昭帝却跟韩宗道悄悄的来了监狱,韩宗道还奇怪为何在这窄道里站着,可还没来得及问呢,那边听到熟悉的女声,不是桐桐又是谁?
他愕然的看圣上,文昭帝只‘嘘’了一声,就拨开了暗格。
从这个角度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况,里面桐桐坐在一张案几之后,边上有俩书吏打扮的人正在准备记录,而被锁在审讯椅上的,看年纪应该是那个王记。
桐桐问说:“王大人,知道我为什么不先审你的母亲,要先审你么?”
王记一脸的哀求,“郡主,臣真不知道……母亲她有那样的想法。臣自知,臣的母亲乃死罪,可臣……愿意替母亲去死……还请郡主开恩。”
“孝心可嘉呀!”林雨桐就道,“圣上治国,以德,以孝,亦以法。有心有行,还得看是否造成了恶果……所以,王家不是人人非死不可。”
王记一愣,继而擦了脸上的泪,“郡主所言,当真?”
王记这才道:“郡主,臣不敢欺瞒,臣确实是不知道母亲心存此念。”
“你可知你外祖乃是高骈?”
“知!”王记道:“家中的佛龛后面,供奉的正是外祖他们的牌位。”
桐桐看韩嗣源,韩嗣源叫了人来,那人将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堆的牌位。这是今儿从王家搜来的。
桐桐就说,“王大人,是这些吗?”
对!就是这些。
桐桐就笑,“你知道你外祖是高骈!而北翼公杀了高骈,灭了高家的事,天下谁人不知?这件事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知道!臣知道。”王记不住的点头,“臣一直就知道。”
“你知道,那你一直在西北为官……为什么?”林雨桐看他,“这么着,更惊险?更刺激?更有滋有味?你就不怕那东西被发现,在西北那地界,你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想着,西北紧邻大辽,查奸细一定是查的最仔细的。凡是在西北的官员,其履历都是经过严格的筛选的。莫说你为官需要考察三代履历,便是去考个秀才,不也要三代清白吗?”
韩嗣源抬手递给桐桐一份履历,桐桐拿在手里,“这是从吏部才调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翻看。”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又压在手下,这才道,“立国迄今,时间太短。朝中有过一段时间,是准许各地简拔得用之人,而你便是在西北被林家简拔起来的。你若是把你外祖是高骈的事写上,怎么可能通的过简拔?”
“是!臣……也得养家糊口呀!那时,是臣的母亲去办这件事的……”
“你的母亲去办的?你当时便是不知情,难道后来都不知情!你只告诉我,你这个履历是怎么伪造便罢了,这么难说清楚吗?按照简拔程序,你说你是谁这不能算,得有人能证明你是谁才成。那么,是谁给你做的证明?”
“安西军郭家后人!”王记忙道,“就是唐时的安西军,郭家的后人给的证明。”
林雨桐心里叹气,安西军就是那一支驻扎在安西,遇到唐末跟大唐失去联系之后,还能戍守五十年而不散的军队。她就问说,“驻守安西的是郭子仪的侄儿郭昕,在郭昕之前,驻守安西的是高仙芝?”
是!
“高仙芝是自小跟着他的父亲从高句丽到安西的!也就说,你的履历里,你的母亲乃是高仙芝的后人,其祖上乃是高句丽人。”
是!
“北翼公念及安西军忠心,整编了一部分,解散了一部分,这些人在安西扎根这么些年,算起来都是数代人了。高仙芝长在安西,在安西呆了大半辈子。是郭昕接替之后,他又回了中原,之后,便谁也说不清楚高仙芝有多少后人,有哪些后人了,可对?”
对!王记就说,“当时确实是……生活困顿,又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
桐桐便笑了,“听起来合情合理,一点毛病没有!可安西那地方有多大呢?真当我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呀?嗯?那么一个地方,可真巧,你们就正好能碰上郑临安,郑临安的祖上恰好跟高家有旧,又恰巧,郑临安很能干,在你妹妹该婚配的年龄,你们就恰好碰上了,还将你妹妹嫁给了他!茫茫人海,巧事都叫你赶上了?怎么就那么巧呢?这些巧合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西北有一张网,你只是网上的一个而已。若不然,你母亲跟郑临安差着辈儿呢,她怎么可能见过郑临安,还一碰上就认出来了?一个内宅妇人,接触的人有限,她怎么会知道郑临安有本事,可用?这必是有人将消息提供给你们了。想那郑临安,必不会好端端的将他祖上是谁,祖上犯了什么事,见人就说吧!如今没有大唐了,新朝新气象,在新地方建新功岂不好?还能把什么东西都贴脑门上?”她朝后一靠,“必有那么一个人,在指挥你们的一举一动。包括这次朝廷从各地征召官员,你能入京城,只怕都是背后有人安排好的。你们敢强留郑家女郎,其实……已经说明你们不是很在意当年签下的契书。你们不怕这份契书!为何?其一,你们没太在意一个小小的女郎,觉得她翻不出大浪来!其二嘛,你们觉得你们有靠山。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笃定,此人的地位一定不低,权利一定不小,可对?”
王记慢慢的抬起头来,惊愕的看向桐桐,“郡主当真是……”他长叹了一声,唯有苦笑,“是!我一直在听母亲的安排,我也知道这背后必定是有什么事的!但是,我也知道,我什么都不问,便是出事,我也受不了多大的牵连。因此,我真什么都不问,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是我的保身之道!至于母亲,我唯一知道的是,在银州,母亲每逢十五,便去城中的甘露寺祈福,这么些年,几乎从未中断。”
林雨桐这才翻开对方的履历,而后又合上。这家伙说的基本都是真的!她就问说,“那进了京城之后呢,她去哪里拜佛?”
“城内的灵泉寺。”
韩嗣源顺手扔了一块牌子给副将,“带人封锁灵泉寺,不许一人走脱。查问今儿都有谁去过灵泉寺,出过灵泉寺。”
是!
林雨桐又提醒,“叫人去吏部查一下,看谁负责从西北简拔官员的!”
明白!许是自身的本事大,叫他考上来了。可……许不是呢!
韩嗣源忙去了,桐桐挥手,王记也被带下去了。
桐桐正说要带下一个人呢,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天菊花宴青芽禀报说:“……有一位姓王的女郎,说是义云县主的侄女,从西北来,其父是礼部员外郎,想给郡主请个安。”
当时自己见到王衣容的时候又是怎么问的?自己问说,“王大人是何时调往户部的,竟是不知。”
明明青芽说是礼部员外郎,自己却问了是什么时候调往户部的。自己怎么会有印象,说此人是户部的人呢?当时王衣容没反驳,那就证明自己没记错。
她再翻此人的履历,当时确实是考到礼部了。而今履历上也是礼部,也确实是员外郎。
但是,自己怎么会认为此人还在户部?
若是在户部,为何履历上没有。
林雨桐喊人:“将王记押回来!”
那边都要走的文昭帝又停了下来,从小孔里看了过去。
就见桐桐不等押回来的人再坐下,就问说,“你借调到户部了?或是私下里帮户部谁的忙?”
王记犹豫了一瞬才道:“臣……是在谋划户部的职位。”
林雨桐的面色一下子便难看起来了,她记得那天她说的是:前儿还去瞧县主了,竟是没听她说家里有人来京城了。王大人是何时调往户部的?竟是不知,实在是失礼的很。
王衣容是怎么回的呢?她说:家父是去年春上调到京城的……姑母喜欢清静,因而倒是少有打搅。
当时自己这么说,只是想说不要打着义云县主的名号在外面拉关系,县主并未曾在我面前提起过你们。
可而今再想,王记只是在谋划着往户部去,自己为什么会把王记和户部连在一起呢?
王衣容的回答是,她父亲什么时候调到京城的,却未曾说是礼部还是户部。
有一个什么东西是被自己忽略了。县主……姑母……
县主自来悲苦,县主在林克用康复之后反而选择了和离,县主这些年在林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县主……一直是老实、本分、从不给人惹麻烦的。甚至于县主身边用的都是林家人。
所以,县主……一直都是林家人,可却忘了,她其实姓王,她也是从西北来!
桐桐狠狠的闭上眼,“带王记下来,带王衣容过来。”
是!
王衣容哆哆嗦嗦的被带来了,一进来就跪下,“郡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林雨桐蹲下,捏住她的下巴,“当日我说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调回户部的,你为什么避而不答,只说你父亲何时调回京城的……”
“我父亲不在户部……”
“最好老实说!我这会子没这个耐心。我说户部,说错了,你不订正,却反而避开了这个话题。如果一心攀附,那连官职都不能叫我记不住,岂不奇怪?何况,你们本在西北为官,便是递了帖子上门求关照,我父亲便是不见人,难道不会留意旧部?依此看,你刻意规避,必不是没有缘由。”
王衣容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我说……我说……那一日,我想偷摘祖母养的菊花簪发,恰好听见祖母和父亲在佛堂说话,祖母说……祖母说……说是户部的差事该是快了……我以为郡主知道我父亲谋划去户部的事呢。”
林雨桐一下子撒了手,摆手叫人带王衣容下去了。
等人一走,书吏拿着记录正要递过去叫郡主签字呢,就见郡主转过来之后那表情甚是吓人,才要开口去问,就见郡主将桌上的茶杯狠狠的掼在地上,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藏在背后的韩宗道看向文昭帝,“她这是想到谁了?”想到谁了?
桐桐跃上马背,策马而去。
这表情青芽都不敢问,只跟刘云对视了一眼之后,紧随其后。
等停下来这才发现,郡主停在了御赐的义云县主府前。
怎的突然来了县主府?
两人下马才要问,郡主已经亲自敲响了门。
看门的都是林家的下人,一见郡主忙让开,“您来了!”
林雨桐往里面去,一路上都是问候声,桐桐直入其院,云嬷嬷正在院子里跟丫头说话,看见桐桐就笑:“郡主,正在说您又去断案了!还是那个王家的案子。”
桐桐问说,“姑姑呢?”
云嬷嬷朝里面指了指,“睡午觉呢,老奴去禀报!”
不用!
林雨桐绕过云嬷嬷,直接推门进去了,义云县主没睡午觉,正堂里放着一个炭盆,里面有许多纸张燃烧的灰烬。她站起身来,朝桐桐笑:“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