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王照水端坐在大堂之上,看着大踏步来的女郎君。
这位女郎君可不是等闲之辈!当年在丰宁猎场,她抬手就用剑抹了杜微均的脖子。那个时候自己距离杜微均不远,那是看的清清楚楚。这小小的女郎发难之时,一点迟疑都没有。干净利索,说杀就杀。还有便是紧随其后,在金銮殿上审案,那何尝不是言辞犀利,条理清楚。
这么一会子工夫,他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自然也知道这位郡主赶来,为的是什么。
因着对方有爵位,他站起来,先见了礼。
桐桐忙避让,“大人免礼,您请正位。”
王照水便坐了回去,桐桐又给对方见礼,对方侧着身子,只受了半礼,这才开场,“郡主所告何人?”
王照水发了签字:“带王记等人。”
王照水又问,“还有哪些涉案人?”
“寄居在王家的郑家女郎及其婢女嬷嬷,此刻就在大堂之外。”
王照水看书吏,书吏起身利索的出去了。
大皇子没跟进来,他安抚的看郑元娘:“进去吧,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果!什么后果……都有我给你担着。”
郑元娘擦了眼泪,点了点头,跟着那书吏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站在大堂上跟父母官见了礼,对方没受全礼,却也没开口问她。
当然不会问她,她是有关人员,并非原告。
王照水只问桐桐,要告王记,那详情呢?
桐桐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对方将清楚,“王记之妹原嫁于西北边军小校郑临安,可惜成亲半年有余便病逝了。郑临安在丧妻三年之后,得岳家准许,另娶继室余氏。余氏与郑临安一般,都为唐时获罪官宦之后,本也非小户出身……”
唐时,有几个时间段冤案频发,敢说出来是获罪官宦之后,那必然是有些隐情的。获罪了,却未必不是好人。
“余氏与郑临安结为夫妻,而后诞下一女,便为郑家女郎。原本夫妻也和睦,怎奈命运无常,生下孩子三年后,余氏病逝。又五年有余,郑家女郎九岁上下之时,郑临安战场上负伤,最后伤重不治而亡。按照西北边军的规定,如郑家女这般的将士遗孤,该入育幼堂。在育幼堂读书习武,成年之后,按照其能安排差事,需得叫他们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这郑家女本被送入育幼堂了。是王记之母王老夫人,以怜惜外孙女为由,将其接去抚养。西北边军对此亦有规定,凡是有亲眷愿意代为抚养的,每年二十两银子的抚养金……”
这个也早有耳闻。平头百姓之家,五口人家若是家里有二十两银子,是饿不着人的。
可见这银钱给的不算少了。只要不是金尊玉贵的养大小姐,这银钱该是个小康之家一个女娘一年的开销。这个开销里包含了,一日三餐吃普通的饭食,一年四季有两身新衣裳新鞋袜,甚至包含了去一些女子私塾就学的费用。
这些钱不能保证这些孩子过的跟富户的孩子一般,但却能保障他们无论什么年景,都能过小康的日子。
桐桐就说,“西北边军有规定,可以代为抚养,但其一,这些孩子需得受教育,凡是养而不教者,视为虐待!”
是!不教毁人一辈子,是一种比虐待更可恨的恶。
“其二,不得干涉这些孩子的婚嫁,凡是干涉者,视为买卖遗孤。”
“其三,孩子成年后,不得阻拦其回西北边军,凡有此行为,视为干扰边军征兵。”
王照水点头,孩子来去自由,他们拦了,他们有罪。孩子走了,是不是去西北边军了,人家只要不追究,那就无碍。这其实是变相了给了这些孩子在中原之地安然生活的一个保障。
桐桐就说,“郑家女郎家学渊源,又聪慧异常,被王家抚养前就有念书,那么在王家受什么样的教养,这个都可不追究。但后两条,王家皆犯了。他们带走郑家女郎,是要签署契约的。而今,违契约者是他们,林家依契约上告,还请大人裁断。”
王照水心里咯噔一下,不管是买卖遗孤,还是干扰边军征兵,都是死罪。
林家为这些孩子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真心为这些孩子好的,给孩子的婚事,孩子真觉得好,欣然接受了,孩子不告,那就没事。
可只要心存算计,在大事上想拿捏这些孩子,用这些孩子,这迟早都会是事。
只怕人家每个被带走的孩子都登记在册,有专人管着这事,孩子成年之后,通过各种方式都要打问的。
郑元娘垂下头,是的!林家是有这样的规定。可迄今为止,还未曾有人违逆过这个契约。为何?因为林家并不曾为遗孤找寻家眷,也不曾要求家眷抚养。遗孤养在育幼堂,那过的日子其实比小户人家的日子好多了。吃穿不愁,有先生教,病了有大夫给瞧,出来就有差事。
要是条件不好的家眷,一则养不起,二则也给不了比里面更好的条件和教育,那接人家孩子干嘛?除非没憋好屁!怀着坏心眼的,看到那契约自然就打了退堂鼓了。要是真的亲人,只是因为没条件照看才不接走人,那也没关系。又不拦着孩子跟亲人来往。要是有心,不时的去瞧瞧也很方便。
可要是条件好的,也是真心疼爱孩子的,那这契约也不是妨碍!他们反而会感激,觉得林家想的周到。
盖因这种种限制,王家所为才叫人越发的觉得可恨。
没人强迫你们养自己,是你们凑上来以外祖家的身份要来抚养自己的,可结果呢?若是王家缺那二十两银子,这还有个由头。可好歹王记是官身,家里也一样呼奴唤婢,也不是缺银子,这便叫这事越发的莫名其妙了。谭嬷嬷就道:“大人明鉴,王家不是其罪等同于虐待,事实上他们就是虐待!自娘子被带回王家,老夫人便说要亲自抚养,便一直养在她的院子里。不管冬夏,夜里娘子都得睡在脚踏之上。老人家年纪大了,夜里的觉少,又频繁起夜,这都需娘子去服侍。那时候在西北,娘子年岁小,并不懂大人这些磋磨人的手段。况且,晚辈服侍于长辈膝下,这本就是该有的孝道,娘子若是委屈……”
郑元娘打断道:“嬷嬷,莫言了。”
谭嬷嬷这才闭嘴,再不敢说话。
郑元娘心说,她磋磨自己,自己也不是甘受欺负的软性子。后来不就学会保护自己了吗?
王照水正要说话,王家人被带来了,除了王纪夫妇,再就是那位王老夫人。
这老太太一来,眼泪就下来了,“大人,不管郑家娘子告老身什么,老身都受了!外孙女能来告外祖母,那自是我这个老祖母没做好!没做好啊……”
当真是个老虔婆!拿捏人的法子放在了大堂上。
王照水惊堂木一拍:“郑家娘子并非原告!今儿告你们的是北翼公林家。”
这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朝那个没见过的小女娘看过去,这怕就是林家那位郡主吧。
王照水问说,“本官问你,当年可是你主动要抚养遗孤的?”
这老太太点头:“是!老身怜惜她无父无母,故而接到身边加以教养。”
“当日,你可曾签了契书?承诺该如何待遗孤?”
“这……”老太太摇头,“人一老,便糊涂了……有些事便记不得了。”
王照水才要说话,桐桐突然问了一句:“大人,我可否问王老夫人几句话,跟本案无关的话。”
王照水一愣,还是做了个请的姿态。
桐桐便问:“敢为老夫人姓什么?”
这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才道:“回郡主的话,老身姓高。”“娘家祖籍哪里?”桐桐又追问了一句。
这老太太便不言语了。
林雨桐就轻笑一声:“怎的?年纪大了,竟是也忘了娘家了?”说着就看王记,“老夫人忘了,王大人你呢?也忘了舅家祖籍哪里?是哪里人士?做过什么官?家里出过什么人?都忘了吗?”
王记忙道:“怎能?回郡主的话,家母姓高,祖籍幽州。祖上乃是山东高门渤海高氏。”
“渤海高氏,唐时出名将。”说着就看向老太太,“最有名的一支乃皇室禁军世家。高家最后一位能人高骈,早年立下赫赫战功。他从南诏手里收复了安南全境,静海军第一任节度使,便是他出任的。他还在安南修筑了大罗城……此人前期作为不管在何时来评价,都可以赞他一声功勋赫赫。只是后来……”后来没来得及犯历史上的错误,只是因为拥兵自重,且为了保存实力看着天下乱斗,黄巢军劫掠而不作为,“被我家祖父杀了!”
当时太|祖的政策便是对此类人杀无赦!
林雨桐看向老太太,“老太太,你是高骈的女儿?林家于你有杀父之仇!”
林雨桐便笑了,“就说呢,你家这般,何至于将女儿嫁给一个小校?老太太,你想用你女儿复仇吧!郑临安有才学,在军中出头是早晚的事,你选中了他,可对?可你估算错了,郑临安并没有如你所料,娶了你的女儿就得听你的。其结果是,女婿不帮你办事,反倒是你的女儿死的不明不白。我一直觉得奇怪,郑家女娘只十岁之前受过其父教导,但她的行事却有大家之风。那他的父亲该是何等样人?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那么些年了,还只是一个小校?而今,我知道了!从大义而言,天下太平,他不愿意跟着你一老妇兴风作浪,于是,他杀了撺掇他背叛朝廷的妻子。你们之间,彼此拿着对方的把柄呢!他知道你心怀不轨,可惜他未必有这个证据。而你心知肚明,他杀了你的女儿。但你不敢去质问,你怕闹大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直到他伤重不治而亡,你接了他的女儿,是怕他把什么东西交给了他的女儿。只有如此,你的所有行为,才有理由,也才说的通。”
郑元娘这次是真愕然了,所以,她接自己说要抚养,只是防着父亲给了自己她心怀不轨的证据。她磋磨自己,是因为父亲不肯就范,而杀了王氏女;她强留自己在王家,是因为她发现这些年自己一直心怀警惕,且不好招惹,她总怕自己藏着心眼。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竟是如此!
对了!对了!也只能是如此,才说的通。
桐桐看向老太太:“你是承认呢?还是否认呢?你的出身想查并不难……”说着就看王记,“是吧,王大人。”
王记噗通一声跪下了,“郡主……臣确实不知道舅舅叫什么!”“你舅家可还有人?”
没了!都死了。
“你家可有牌位?祭日可曾祭奠?生祭是何时?死祭为何日?”
王记才要说话,那老太太的拐杖往地上狠狠的一戳:“不错!家父正是高骈。我曾祖乃是平南郡王高崇文,我祖父官至神策军虞候……我父功勋显赫,什么南翼国公,韩家所驻之地,当年都是我父为大唐夺回来的!这般的功勋,我高家却被林老匹夫斩杀殆尽!我不该恨吗?我不该恨吗?我想法设法去西北,我一日一日的谋划着,要了那老匹夫的命。郑临安才情卓越,其祖上与高家有旧,我将女儿嫁于他,原是想从此一心,谁知道郑临安胆小如鼠,不肯就范就罢了,竟是狠心的杀了我的女儿!”说着,就恶狠狠的看着郑元娘,“我如此这般的待她的女儿,已然是仁慈!若是早知有今日,叫她早早病死了,其不是好!焉能有今日之祸!”
说完,就冲着林雨桐冷笑,“老身敢做,就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老身去那边等着,等着姓林的老匹夫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着,就猛地朝柱子上撞去!
桐桐一把拽住对方的衣摆,转瞬就有两个衙役过来摁住了这老妇。
老妇不挣扎,只在不停的喘气。王记在一边哀求:“请松松手,家母年纪大了!”
林雨桐没搭理王记,只朝后一看,韩嗣源正在大堂之外。她朝韩嗣源一点头,对方就朝外面招手,紧跟着一队禁卫便到了。
林雨桐看向王照水,“大人,这案子不归您了。”
我也审不了了!谁知道拔出萝卜,带出这么大一块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