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环顾四周,既然认定基本就是了。那就没有再把她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何况,案子还在大理寺挂着呢,需得她亲自去,这才好审理。
哪怕证明她不是,那又如何?这般的长相,这般气度的女子,便是父皇母后收个义女又能怎样,只当是给安定祈福了。
李弘只能道:“林有信你可知道?”
“知道!”林雨桐看他,“德业寺静慧师父的兄长,是他送我来南山求医的。”
“林有信在大理寺投案自首了。”李弘看她,“他说你便是永徽五年薨逝的安定公主。”
林雨桐的眼里适时地露出几分讶异来,“安定公主?”
林雨桐只沉吟了一瞬,“殿下是来验证的?”
“对!”李弘温和的笑了笑,“你的小拇指……跟一般人不一样,你头上的胎记也都对。是不是的,还再听听林有信和德业寺一干人等怎么说。只怕而今,你得随孤下山回一趟长安了。”
不过穿这一身脏兮兮的可不行,“请稍等,容我换身衣裳。”
利索的换了衣裳就往出走,这里的东西叫姑子先保管着,随后叫四爷打发人来收拾。只怕这一去,再想回山上,就有些难了。况且,这般的往返山上和长安,是给孙道长找麻烦呢。跟皇权沾上关系,枉死的医者不少了。突然冒出来一公主,接下来等着自己的还不定是什么呢,何必打搅人家清修呢?
要走了,她缓缓跪下,郑重的跟孙道长辞行:“师傅,等徒儿……料理了眼前的事就回来。”
“道心随缘。”孙道长将人扶起来,“李太史说你福缘深厚,那往后必定能顺遂安康。且放心去吧,为师就在南山,什么时候回来都可。”
站起身来再辞,这才随着李弘下了山。
童子看着一行人走远,这才抬头看师父,“师姐是公主呀?”
公主如何?不是公主又如何?公主未必能过的舒心如意,不是公主未必不能从心而活。随缘去吧!
林雨桐回身看了看南山,还真有些舍不得。还才回头凝望呢,那边有人催了,“娘子请上马。”
她回头去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内监打扮的小子跪在地上,尽量跪的平整些,好叫她能上的去马。
林雨桐犹豫了一下,李弘就拍开了内监,单膝跪在地上,然后拍了拍大腿,“来!上马!”
这个身为太子的少年眼里满是温和,甚至脸上还带着几分掩藏不住的怜惜,这样的李弘叫林雨桐愣了一瞬,但还是走了过去,轻轻的用脚尖点在李弘的膝盖上然后跃上了马背,紧跟着李弘也上了这匹马,就听他说:“别怕!我带你走。”
是的!她现在还不能会骑马,就这么跟李弘共乘一骑,一路朝长安城去。
而林雨桐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古长安城,此时天已经晚了,从明德门一进去,就听到一阵阵的鼓声叠加着传来,非常远,又觉得非常的近。而后身后的明德门缓缓的关闭了。脚下的路面平整夯的非常硬实,路的宽度能有一百多米,天擦黑了,看不甚清楚。可大路两边除了两三米的排水沟,就是水沟边的各种树木,以及树后面的非常高大坚实的土黄色的墙。除了鼓声,再就是急匆匆的行人。随着鼓声的落下,宽阔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到处传来的都是关合声。
这是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大门在此时就关闭了,这便是宵禁。
没有特殊令牌或是差事,敢在大街上游荡的直接就给押走了!这倒不是说大唐的人没有夜生活了,那真没有。各个坊市里也有自己的铺子和娱乐场所。住的地方越繁华,那自然娱乐场所就越多。住的越偏僻,坊里没住多少人,那自然就没那么方便了。
从明德门一路往里走,走到朱雀门外的时候,街上除了巡逻的,已经看不见其他人了。
太子舍弃朱雀门,调转方向,朝东行之后又朝北,停在一处门外,正是延禧门。用腰牌叫开了延禧门,进去便是皇城。行不远,便是东宫。
案子今儿肯定是无法审理,不审理那这便不能确定林雨桐的身份。不能确定身份,就不能带进内宫。因此,李弘将人直接带回了东宫。
“先安心住一晚,明儿一早去大理寺。”
好!
李弘指了迎出来的年长的太监,“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开口。”
林雨桐跟着这太监去了。宫灯到处都是了,但到底看不分明。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她也不甚在意。在这太监带领下,进了一处配殿,伺候的宫娥有序的迎过来。
“娘子请随奴婢来梳洗。”
“娘子请用膳。”
“娘子请歇息。”
……
躺在榻上,不由的失笑,果然还是这么着更舒服。身在东宫,很安全。林雨桐这一觉真就睡着了,且睡的很踏实。
“睡了?”武后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睡着了?”
是!
“着实是像吗?”
“回娘娘的话,极像您的。”瑞祥低声道,“婢子已经叫人瞧了,脑后左边果然有红色胎记,小拇指也确实是只有两节。手足……长的随了圣人,极为修长……”
哦?武后轻笑一声,“那你找两身好衣裳,再选几套配饰都给送去吧。”
瑞祥忙道,“小娘子生的纤巧些,怕是宫内没有合适的衣裳。”
“无碍!先送去吧!”
瑞祥不解其意,还是把给贺兰小娘子的衣裳拿了两身,叫绣娘夜里别歇着,先给改了再说。稍微改小点,便是不合身也无碍。改好之后,亲自给送到那边,在外面伺候着!一晚上的时候她心里已然有些明白了,娘娘还是想观察观察这位小娘子吧。
晨钟响的时候,榻上有了动静。祥瑞给香菊使眼色,叫她带着人进去伺候。
香菊是个面相憨厚的姑娘,一招手,婢女们各司其职,轻手轻脚的忙活开了。
林雨桐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帐幔就被个十五六的姑娘撩起来了,“小娘子醒了?要起吗?”
起吧!
坐在榻边,漱口刷牙洗脸,短头发也没有什么要梳理的,梳整齐了就完事了。
秋菊碰了托盘上,马上有别的婢女伺候林雨桐穿衣。
别急,先上个厕所。
可算是处理完了,回来再一看,衣服不是昨天自己穿的那身。她眉头皱了皱,“我的衣裳呢?”
秋菊一愣,没敢言语,亲手捧了昨儿穿的那身来,已经清洗烘干且熨烫的平整了。
祥瑞就站在角落,看着眼前的小娘子自己利索的穿了衣裳,是一身很利索的绛红色男袍,而后穿上靴子,对着铜镜正了衣冠,瞧着竟真跟几位皇子一般,转眼便成了一个小少年模样。贺兰小娘子也爱这般打扮,但再是男装,她穿着都免不了一身的脂粉气。可这位疑似公主的小娘子,却真就无一丝脂粉之气。
打量的视线多了,林雨桐也没管,在众人的注视下,吃了一碗……汤饼?
对的!汤饼——就是一碗鸡汤面片!菜也有,摆了好几个。她没弄清楚那玩意都是啥之前,只瞅着眼熟的白菜和菠菜吃了几口而已。
而这个味道呀,不提也罢!
胡乱的塞了一顿饭,昨儿跟在李弘身边的小太监便来请了,“……殿下问小娘子准备好了吗?倒是不急,等娘子收拾再去也赶的上……”
林雨桐就起身,“好了!走吧。”
真就这么走了!
香菊指了指那衣裳和首饰,看祥瑞,“这可怎么办?”
祥瑞端着这些东西回去复命去了,“娘娘,小娘子不曾用。”
武后扫了那些东西一眼,而后笑了,“去请圣人……问圣人可有精神去大理寺旁听……”
是!
这件事半天的传播,早在街坊流传开了。别说今儿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前来旁听,便是闲着的百姓,也乌泱泱的聚集在门口,不一定能看的见,也不一定能听的见,但不妨碍他们聚集在一起等着听现场转播。
四爷也只能跟很多人一样,在外面候着。
大唐的房舍建的,一般是不让挡路的!高门大户还有衙门,都是一圈的土夯的围墙,留一个大门的位置。将大门打开,但这不算进了人家的正门了。这是留着停马车的地方。大衙门门口的地方,预留出来得有一两亩那么大的空间,穿过这个场地,才是衙门的正门。等候的人就在人家门口这个位置上等着。百姓若是想听审案,允许吗?也允许,但里面的容纳有限。秋实早就递了牌子进去,等着人叫呢。
等四爷随着不少的达官贵人进了二进堂,外面放了不少席,想旁听,席子上坐吧。
进了里面,彼此熟悉的人也不能说话,得保持安静。林雨桐一回身,就瞧见四爷坐在外面。她给四爷笑了一下,就扭脸过来了。
李弘在侧面坐,侯善业坐在主位,惊堂木一拍,便道,“传涉案人等。”
紧跟着侧堂就押进来一群人。
林雨桐见到了林有信,也见到了面色苍白的静慧。
静慧看到林雨桐欲言又止,但到底是低下了头没言语。
给主官见了礼,侯善业就说林有信,“你来投案的,案情如何,你再自述一遍。”
林有信声音有点抖,也是真怕了,那股子冲动过去,心里就忐忑!这会子见太子坐在前面,他就忙道:“小人记得……那是在永徽五年三月二十八,那一日,很突然的,家妹回来了。家妹便是静慧,俗家名字叫林有容,十二岁进宫服侍,一直在宫里不曾有什么消息。家里的日子艰难,小人娶妻生了一女一子之后,日子越发艰难。就在这个时候,家妹归家了!她是从德业寺的后门偷溜出来的!我家住在距离寺庙很近,她打小就常去寺里玩,寺里的主持她也认识,对她的管束比对别人的管束更松一些……”
主持忙道:“正是如此!林家娘子自五六岁就常来寺里帮忙,老尼见她可怜,常施舍一些吃食……如此便熟悉了,直到十二岁她进了宫,再没有消息。等宫里的公主殁了,不少的宫娥被放出宫为公主祈福,其中就有林家娘子。既然是故人,就少不得多给些关照。叫她去看守后门去了,只防着别叫谁摸进来才好。后山是极为陡峭的,不熟悉的人也走不了!也是老尼私心,知道她是熟悉地形的,也是为了方便她常见家人的……”
静慧点头,“是!那时候我没有钥匙,就是从门槛下钻过去了。后山的小路我知道,趁着夜色,我就回了家。家中日子艰难,侄儿病了,瞧不起大夫,侄女饿的哇哇直哭……嫂子骂哥哥骂的难听,我就说了一句,人各有命。俩孩子投胎到这穷苦人家,有什么办法呢?各自有命罢了!又说了一句,公主娘娘那自来是贵人,便是寿数不长,可也……金棺玉佩入葬,人跟人无法可比的!”
林有信才接着道,“我妹妹走后,我就动了心思了!我就想着,先借用公主一件物件,等我度过了难关,我给公主塑金身。于是,我跟着我妹妹……当时公主还没下葬,就在寺里停灵呢。我求了我妹妹,救救家里的孩子……她扛不住我哀求,到底是答应帮我了。”
静慧看了林雨桐一眼,而后点头,“……我自小在山里找药草,主持师傅知道的!因此,懂一些药性。找了几味药草,第二天做饭食的时候给放进去了。那天,都闹肚子,我便替代在灵堂前的几个女尼,叫她们只管歇着去了。又给蜡烛里放了安神的药粉,连主持都昏沉的睡去了。公主用的是金棺楠木椁……我们将椁打开,取出了金棺,再把金棺打开,公主便哭了……我们都吓坏了,就怕人听到。幸而当时庙里还有别的弃婴,倒也没被发现。那时太慌乱了,又怕是诈尸……我兄长背着金棺,抱着公主就赶紧去后门处了……我得给椁里放点别的才能混过去……没别的可放,只把院中松动的大青砖放了几个盖好。而后我也吃了点药,又晕又腹泻的……便是被发现了,向来大家也只以为是大盗做的……再是不会想到是我的!等天亮我去后门的住处的时候,听到后门口有孩子的哭声。我吓了一跳,一打开,可不正是公主……公主身上的小衣还在,裹着我哥的破衣衫……”
“我害怕……害怕那是鬼婴……”不敢带回去也不敢杀了,“想了想还是放在佛门地界好些……怕人知道那是公主,我把襁褓拿了,衣裳也给脱了……太着急又瞧着肚兜就是个红肚兜,也没甚出奇之处,便没给脱……又怕公主冻着,便把衣裳脱下来给公主包裹住了……想着我妹妹回来就给抱回去了,只说捡的便是……”
静慧气道,“那红肚兜乃昭仪娘娘一针一线所做,料子是难得的木棉布……”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个巴掌大的小衣裳来,“这便是我从公主身上取下来的……”
李弘便叫人去接了,拿在手里打量了几眼,就朝侯善业道,“是母后亲手做的。”静慧不用问就接着道,“我把公主抱了,放在正门口……又赶紧返回,去正门,只佯装要下山找大夫,而后就说捡到了个孩子……这样的事一年里总有三五回,师父看了一眼,说是难养活……我才说我单独养着,许是救一条命呢……就这么着,公主就在德业寺里一直养着……”说完,把身上背的包袱取下来递过去,“这是随葬之物,哥哥拿走之后也知道那东西不能随便花,我们将它塞在罐子里埋在后山一株槐树下,哥哥一说要去自首,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将它取了出来,好方便衙门查验!”
陪葬的东西每一件都对,官府从陵地里把椁打开,在确定并没有被人盗取过陵墓之后,再看里面确实是大青砖,真就是每一样都对的上。静慧缓缓的跪在林雨桐面前,“公主,是我怕……这才将公主强留在身边,只想保住我的命,却也致使公主常年缠绵病榻,受尽了苦楚……”
林雨桐站着看她,“……你起贪心是过,阴差阳错救我是功。你夜半想杀我是过,送我去南山求医是功……”
“公主知道?”
“一个病秧子,你却找药来养着……我若真是孤儿,你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直到你想杀我,我就知道,我必是有来处的!”
说着,就看向李弘,“殿下,她对我,不忍杀!而今,我跟您求情,也请饶了她,叫她在德业寺的静室祈福去吧。”
静室是为犯错的女尼设立的,在里面吃斋念佛,只是不得允许不能踏出静室而已。
静慧这才哭出声哽咽叩首,“谢公主……”
李弘正要说话,后殿出来一人,正是父皇身边的内监总管刘仁。
刘仁低声道,“圣人和娘娘在后殿,请殿下带公主随老奴觐见。”
李弘起身,看了侯善业一眼,“该如何审,你做主。孤同皇妹失陪了。”说着就看林雨桐,微微笑了笑,不由的又带出几分怜惜来,“皇妹,请随孤来。”
林雨桐回头去看四爷,四爷打了个手势,桐桐才抬步跟着李弘走了。
林有信想叫来着,上面的惊堂木一拍,他给吓回去了。
而林雨桐却去了后殿,看到了坐在正堂里的一对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