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济州的飞机由于大雪继续中止飞行。不仅是开往济州的,国内所有的航线都因为大雪而停航。
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情况还是这样。一度停了的雪到下午又开始下起来了。
那天下午一点钟,崔基凤和吴妙花按时举行婚礼。饭店礼堂里涌来大批宾客,为他们的将来祝福。当主婚人问新郎崔基凤君,他是否愿意起誓,作为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始终热爱和尊重新娘并恭敬长辈的真诚的丈夫而克尽为夫之道的时候,崔基凤闭着眼晴朗声回答说愿意。吴妙花听了,显出无限幸福的表情。
婚礼结束以后,他们放弃了济州岛之行,改为动身去雪岳山,进行新婚旅行。尽管电台广播说大关岭积雪量挺大,如果继续下雪,也许要禁止车辆通行,他们还硬是决定去雪岳山。
主张硬去的是吴妙花。她说在汉城的公寓中度过新婚之夜很不成话,坚持要去雪岳山,崔基凤虽不情愿,也只好顺从她的意思。两家的长辈劝他们说新婚旅行延期到雪停以后怎么样,但新婚夫妇只顾动身向雪岳山进发。两家的长辈担心地注视着消失在雪中的车子,而像秀美那样年轻的姑娘则拍着巴掌大喊:“啊,有趣!”
吴妙花亲自开车,由于他们穿着厚厚的派克衫,谁也不会认为他们是新婚夫妇。这种衣服比礼服自由舒服,所以他们喜欢。
“我好像是脱离了恶魔的巢窟。”
汽车开到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妙花满脸带笑说。崔基凤则默默地看着前面。他非常疲劳,不管到什么地方都想快点躺下。
“你脸色不好,累了吧?”
“唔,有点……”
吴妙花拧了一下半导体开关,娜娜·姆斯古丽甜美的歌声响遍了车厢。
“你是累了,但别睡觉。放着这么美的雪景不看而去睡觉,真不像话。尤其是在新婚旅行的路上,请别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
由于地上有积雪,车子的速度开不快。那雪积了一层又一层,满眼里尽是白雪。大地、天空全都淹没在风雪中。雨刷器不断有规律地刷着粘在挡风玻璃上的雪。
“再这样下去,要动弹不得了。”吴妙花略微有点担心地说。
“唔,好一场大雪!”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想停车,沿着高速公路奔驰。
“我觉得要是在半路上被困住了才好哩。那么,不是就要在汽车里度过头一个晚上了吗?多有趣呀!”
吴妙花好像挺快活,在笑。崔基凤却不笑。时间过得越久,他越感到凄惨。现在他已经后悔跟吴妙花结婚了。
直到临结婚之前,他还在想跟吴妙花结婚是不会后悔的。然而一巳举行过婚礼,他就发觉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他决不是心里宽恕了吴妙花才结婚的。与其说是宽恕,不如说是气极了才结婚的来得妥当。尽管满腔愤怒,但他还认为自己是无比宽大的。他知道吴妙花不规矩,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她结了婚。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非常吃惊。然而事情并不止于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妒忌和愤怒越来越厉害了。
“喂……你不能问些什么吗?”吴妙花脸上显出顽皮的笑容问道。
“唔,好。问……”
“你……”
吴妙花犹豫了一下,噗哧一笑,瞟了他一眼。他默默地看着前面。
“喂……你想生几个孩子?”
“嗯……”
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惊惶失措。因为这事他连想都不曾想过。
“我想多生一些,生五个。”
他不觉皱起了眉头。吴妙花看见他的神情笑了。
“干吗想生那么多孩子?那不是要一辈子都生孩子了吗?”
“这一点我懂了,你是不愿多生,对吗?”
“不是不想多生,而是养不活。五个怎么养法?”
“我只不过说说罢了,其实我只想生一个。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只生一个,这总可以吧?”
“随你的便。”
他心里却想我要弄得你一个孩子也生不出。
“我想多几个孩子,可不愿意生。法国女人就非常讨厌生孩子。所以人口老是减少。在法国女人要是生了孩子,可以受到各种优待。”
“是这么回事。”
“我们什么时候能像他们那样呢!”
“不会像他们那样。他们和我们的价值观不同。”
“结婚你不后悔吧?”
汽车的速度突然减慢,前面的车子堵住了。崔基凤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吴妙花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他唯恐吴妙花看透自己的心思,感到很不安。
吴妙花讲话从来不看对方的脸色,想到什么问题,就提什么问题。崔基凤已经不止一次被她弄得惊惶失措。
“你再说一遍。”
“我问你结婚后悔不后悔。”
“你怎么能提这种问题?你以为结婚是小孩子闹着玩吗?”
“不。”吴妙花直摇头。
“我也不后悔。”
“后悔的话,随时都可以说。”
崔基凤目瞪口呆。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女人如此信心十足呢?
“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让你不后悔。”
“谢谢。不过这种事大概是一辈子也不会有的。”
汽车离开高速公路驶进休息站的广场。他们从车上下来,每人喝了一杯咖啡。
“不。总有后悔的时候。要是后悔了,你就放心大胆地告诉我,我任何时候都是有准备的。”
“好。我也一样。要是你讨厌我,随时说吧!”
“当然。我的脾气是讨厌就说讨厌,忍不住的。”
然而,吴妙花认为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她选择他做丈夫,是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她一眼就看中了他沉默寡言、超然生外的形象,被他迷住了。他身上具有某种在普通男人身上看不见的东西。吴妙花接触的男人全都是非常现实主义的。他们都一个样地执着于追求金钱和权势,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都显得很浅薄。
但是崔基凤则完全不一样。他所体现出来的内在的美是在别的男人身上不可能发现的独特的东西。她一跟他接触,就爱上了他,以致于毫不犹豫地决心和他结婚。
“结婚,是要忍耐和坚持的。尽管我没有经历过,总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们手里端着咖啡并肩站着,看着雪朝下飘。
“怎么忍耐和坚持呢?这样我恐怕活不下去。”
吴妙花以强硬的口气说。见他不作回答,便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臂。
“对不起,说了些废话!”
“没关系。”
他们又上了车。
休息站里挤满了穿滑雪装的人。他们看见不少车棚上放着滑雪板。
“好像突然掀起了一股滑雪风,去年还不是这样……”
“大家都好像要在一个早上把先进的东西学到手,简直像一群猢狲!”
吴妙花听见这话,纵声大笑。
“哎唷,妈呀!你瞧,瞧那只漂亮的母猴子。”
吴妙花用下巴指指刚刚开进休息站广场停下的一辆自备汽车。那车的顶棚上也放着滑雪板。驾驶座上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女人。她身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女人下了车,她穿的是滑雪装。她把墨镜摘下来架在额头上。然后昂首阔步朝休息站那儿走去。那样子活像是个女王。
“学外国人的样子,要有天赋的才能。”
“我要呕了,不能再看了。”
吴妙花好像光了火,车开得很猛。
“去年我到滑雪场去,觉得那里活像南大门商场。今天猴子多,大概更要闹翻了天。我发誓决不再去。”
天很快就黑了。庆幸的是,这个时候高速公路上还允许车辆通行。开到大关岭弯路上,车子简直就像在爬。大胆的吴妙花在这儿也直淌冷汗。崔基凤不会开车,所以吴妙花不得不始终掌握方向盘。
“让我们过得有趣一些。”
尽管淌冷汗,吴妙花还是不断地在说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
“是得过得有趣一点。”
“结婚不就是为了要活得有趣一点吗?”
“对。是这样。”
崔基凤点点头。
汽车终于走完了弯路,开始加速了。当他们开到雪岳山目的地的时候,都快晚上八点了。在H饭店解下了行囊。一进屋,首先就亲嘴。由于吴妙花搂着崔基凤的脖子,崔基凤也只好搂着她的脖子。
“啊,肚子饿死了,先得吃饭。”
“是呀!”
吴妙花换了一身红西装到餐厅去。奇怪的是,吴妙花的小情人孙昌诗坐在那儿。尽管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无论如何总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他一个人,没有同伴。好像是躲在角落里似地坐着,全神贯注地偷眼看着吴妙花和崔基凤。
吴妙花想不到昌诗会到这儿来。她像个道地的新娘,一脸幸福的表情,斯文地动着勺子,但不知怎的,感到有一股热烈的视线射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抬起了头,向角落里看了看。这可把她吓坏了。她对着坐在那儿的人接连看了两三遍,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吃饭。但是已经倒了胃口。
崔基凤看见她面色苍白,不禁对后面有点担心。他预感到后面可能有什么东西。吴妙花的表情突然变得僵滞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奇怪的。
吴妙花随即微微一笑,说:
“多吃点,连我的也吃掉。”
可她瞒不过崔基凤的眼睛。吃完了饭上水果的时候,崔基凤从位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他一面走,一面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肯定是昨天看见过的那个迈鸭子步的家伙。竟然跟到这儿来,该死的东西!
崔基凤走到外面进了化妆室,他把身子俯到洗脸盆上,洗了洗手。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办,是随他去,还是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打他一个耳光。崔基凤呼吸急促起来,手指尖微微发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手指又细又长,觉得它们都很陌生。想到它们也许会无视自己的意思闯下无法想象的大祸,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连忙擦干手,伸进口袋里,不知不觉地嘀咕道:
“居然跟到这儿来了,肯定不是好东西!”
这时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崔基凤通过镜于看见进来的人,顿时一愣。不是别人,正是走路像鸭子似的那个家伙。
鸭子瞟了他一眼,两个人的视线猛地碰到了一起。崔基凤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鸭子的眼睛一亮,好像在留心观察崔基凤。鸭子转过身去,走到小便池前面开始撒尿。崔基凤死死地盯住他那猥琐的身躯。妙花究竟为什么要跟他继续保持关系?他跟到这里,看来相当大胆。好像不能因为他个儿小,就小看他。是不是妙花通知他叫他跟过来的呢?妙花不告诉他地点,他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妙花带他来,究竟打算怎么样?她喊他来,把我当成什么人!难道她想在新婚旅行中跟两个男人开派对?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这真是恶作剧,要不是昏了头,是不会这样做的。我可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
他的脸由于愤怒和受辱而歪扭了。为了遮住自己的面庞,他去洗脸,故意拖延时间想看看鸭子如何出来。
鸭子垂下肩膀转过身来。他不出去,反而走到洗脸盆跟前,一面走一面瞟着崔基凤,分明是想就近观察吴妙花的丈夫究竟长得怎么样。崔基凤避开鸭子的视线,心想:
“我知道你是谁!别发疯!”
他使劲揉脸。想到在这种好地方戏剧性地碰到了鸭子,不禁产生了不吉利的预感。
“他跟到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
崔基凤擦着脸,怒视着鸭子。
鸭子在洗脸。崔基凤感到两只手有点发痒,恨不得揿住鸭子的后脑勺,把鸭子的脸压在洗脸盆里。他克制着这种冲动,走出盥洗室,回到餐厅。他把位置朝旁边移了移,以便不露出背脊而能够看见门口。妙花失魂落魄地坐着。崔基凤走到她身边坐下,她也没有吭声,一个劲地看着大门。
不一会儿,孙昌诗进入餐厅,他在刚才的位子上坐下,装模作样地叼起一枝烟,看着新婚夫妇。即使视线彼此碰上了,也不想回避,露骨地注视着崔基凤他们这边。崔基凤心里不是滋味,实在受不了。本想骂一句:“放肆的家伙!”但又强忍住了,他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去喝咖啡!”
“又要喝咖啡?”吴妙花跟着站起来问道。
吴妙花跟在崔基凤后面朝外走,眼睛一直盯着孙昌诗。昌诗也一直盯着她。他们彼此恶狠狠地对瞪了一眼。吴妙花轻轻地咬着嘴唇从孙昌诗身边走过。
咖啡厅在一楼。大玻璃把它和外面隔开了,下雪的情景尽收眼底。崔基凤看着在风雪中颤抖的水银灯光、被雪盖住了的长椅子和积了厚厚一层雪的树枝。隔了一会儿,他掉转视线,又看见鸭子坐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
“咦,这小子,疯也疯得厉害!”
他偷眼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吴妙花。显而易见,吴妙花的面孔好像有点发白。当她发觉崔基凤在看她,便连忙把对着昌诗的视线收了回来。崔基凤再也坐不住了。
“那就起来吧!”
他们走出咖啡厅,向电梯那儿走去。
“你先上去。”吴妙花避开他的视线说。
“为什么?”
“我要去买点东西,你先上楼。”
“好。”
崔基凤钻进了电梯。门一关上,他就把头靠在墙壁上看着顶棚,情绪很低落,感到全身突然没了力气,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吴妙花向僻静地方走去。背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
吴妙花倒抽了一口冷气。
“姐姐!”
“你干吗来?”
她霍地转过身去,恶狠狠地瞪着走拢来的昌诗。
“干吗来?来干什么?”吴妙花抖着肩膀追问道。
“你就这么讨厌我来吗?”
昌诗用暗哑的声音问道。
“你跟到这儿来究竟打算怎么样?你也得替我想想!”
“有人通知我来的。”
“通知,这是什么话?”
“不是你关照的吗?”
“什么关照?”
“她说是你关照的,叫我到雪岳山来。还告诉我你下榻的旅馆。她说你叫我一定要来。”
“谁,谁通知你的?”
“不知道。一个女人。由于是用电话通知的,所以我没看见她的脸。”
“真的?”
“真的。”昌诗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种事是谁干的?”
吴妙花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事是谁干的呢?如果昌诗的说法是真的,那就是说,打这个电话的女人知道我和昌诗的关系,那么这个女人干这种事想得到什么呢?
“问她是谁,她什么话也不说就把电话挂断了。”
昌诗软了下来。吴妙花像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地责备他道:
“你死皮赖脸地跟到咖啡厅里来干啥?他发觉了怎么办?”
“你别太过分了。”昌诗气呼呼地说。
“你按照常规想想看,我会托人打这种电话吗?别啰嗦,快回去!别再到我跟前来,你这样实在大讨厌!”
昌诗埋怨地瞅着她,两只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现在没有车子,怎么走呀!”
吴妙花叹了一口气,觉得他实在叫人头疼。可又一方面看见他怯生生地站着,觉得他好可怜。
“房间订好了吗?”
“没有。”
尽管这么问,可他不会有钱的。妙花打开皮匣子,抽出一张一万元的纸币给了他。
“来,拿着,去订一个房间。”
昌诗不想接钱。
“快点拿着,我得上去。天一亮你就离开这儿。在汉城碰头要出事的,你知道吗?”
吴妙花把钱揣在昌诗的派克衫的口袋里。
“今晚你一定很幸福。”
昌诗瞅着吴妙花,眼睛里充满了怨尤。
“幸福什么呀!”
“一年以后生孩子!”
“你再啰嗦,我要发火了。”
妙花以生气的表情白了孙昌诗一眼。
“新郎怎么这么老?像鸵鸟一样,是个长脚!”
“别发疯!”
吴妙花向电梯那儿走去。昌诗像只鸭子似的摇摇摆摆跟在她后边,接着说:
“姐姐,你住在几号房间。”
“这个你没有必要打听。”
吴妙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进电梯。昌诗也跟了进去。电梯的门关上了。
“叫你别这样!”
吴妙花用两只手把孙昌诗一推。孙昌诗搂住她的脖子硬是把嘴贴在她的嘴上。吴妙花使劲把他一甩,无情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孙昌诗的眼镜掉到地上。这时电梯的门开了,但吴妙花没法出去。
昌诗失魂落魄地看着掉在地上的眼镜,吴妙花慌了,替他把眼镜捡起来。
“对不起。”
电梯的门又关上了,开始下降。
吴妙花把眼镜戴到昌诗脸上,再一次道歉说:
“不要紧吧?”
昌诗眼睛看着地面,一声不吭地朝外走。妙花担心起来,也跟了出去。
昌诗走到服务台前去订房间,吴妙花站在离得较远的地方看着他。不一会儿,昌诗拿着钥匙,向她这儿走来。
“几号房间。”
“五二八号房间。呆会儿来吗?”
“不行!这不行。”
“姐姐你住几号房间。”
她摇摇头,好像是表示不能告诉他,然后下了决心似地说:
“六一五号房间。”
他们又乘电梯上去。
“把新郎介绍给我。你就说偶然碰见了弟弟的朋友,可以介绍得很自然。这样,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了。”
“不行!你别这样想。明天一早就离开这儿,懂吗?”
电梯停了。
“快出去。”
妙花把昌诗的背脊一推。昌诗硬是被她推了出去。他们之间被电梯的门隔开了。
吴妙花回到六一五号房间的时候,崔基凤本想洗个澡,但还没有洗,便走出来替她开了门。那房间是火炕房。崔基凤不喜欢睡床,所以就租了一间火炕房,而且这房间是他们四个月之前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住过的房间。
新娘毫不犹豫地脱了衣裳跑进浴室。她跨进浴缸,投入崔基凤的怀抱。
“啊,暖和和的,多好啊!”
“怎么来得这么晚?”崔基凤从背后搂住她问道。
“我一直跑到楼底下,冷死了。”
“买了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东西,我没买。”
“你本来想买什么?”
“嘿,干吗这么刨根究底地问?”
吴妙花把头朝后一仰看着他。崔基凤也悄悄地俯视着吴妙花,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吴妙花好像正在等着,伸开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这一对新婚夫妇在热水里拥抱了好久。吴妙花陶醉在接吻的甜蜜中,但崔基凤则不是这样。他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觉得自己正继续遭到吴妙花的欺骗。
“我爱你。”
吴妙花把湿濡濡的嘴唇凑到崔基凤耳边悄声说道。嘴里阿出来的气热乎乎的。
崔基凤困惑了。他不能接过吴妙花的话头,像她那样说爱她。他现在可没有情绪说这种话。
“我爱你。”
吴妙花睁开眼睛又说了一遍。看他没有反应,把相同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不相信我?”
“什么?”
“我是说你成了我的丈夫,这是事实。”
“我也是这样。你是我的妻子这个事实不像是事实。”
她摸摸崔基凤的头发。
“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又不能喊你先生。”
“我也是。只好喊你妙花。”
“我们从现在起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以使自己幸福。”
“是的。”
他闻着妻子头发上的气味。气味很香,他把它深深地吸进肺腑,好像单单是这种气味就叫他心醉了。
“你想过吗,幸福是不会自动来到的。要考虑一下,两个人相遇形成的世界不作相当的努力是不会有结果的。不去建设那世界,放着它不管,不是要遭到不幸,就是如同陌路。我们应该建设起我们独特的世界。”
他静静地看着妙花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透明的美。在那眼睛里找不出一点虚假的影子。看了她的眼睛,就没法想象她是在说谎。也许她天生就具有双重人格吧。也许她在说谎方面有天赋的才能吧。崔基凤的感情非常矛盾,思绪也挺乱。
他们从浴室里出来,赤条条地躺在铺在地上的床铺上。从现在起得举行盛大新婚旅行的仪式,这个想法使他们两个人都很紧张。但是他们怀着彼此相反的感情。妙花的感情在激烈燃烧,相反崔基凤的感情则冷冷地结了冰。
妙花等不及了,抓住他的手。这是叫他开始举行仪式的信号。但是崔基凤没有准备好。吴妙花扭动的身体和粗声的喘息使得他焦躁不安。他终于爬到吴妙花身上摆出了姿势。可那玩艺儿不听话。不一会儿,他又从吴妙花身上下来躺着。吴妙花热烈的叹息钻进了他的耳鼓:
“好像太疲劳了。”
她安慰他说:
“也不必懊伤。”
崔基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好像一开口就要爆炸。
“天哪,你怎么淌了这么多汗。”
吴妙花摸摸崔基凤的脸,停住手,吃惊地说:
“你淌的是冷汗,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他坐起来抽烟。
“那玩艺儿好像出了毛病,不听话。”
“是累的。稍微休息一下,就不要紧了。”
吴妙花支起身子,替他擦脸上的汗。崔基凤对于新婚之夜心里挺有顾忌。考虑了一下,他还想再试一次。这时候,躲在饭店里什么地方的鸭子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以及和那鸭子滚在一起的妙花雪白的身体使他眼睛发花。
“哎,别难过。日子长着哩!”吴妙花推了推他说。
“不是懊伤。”
他突然光了火,把妙花的手一甩,想无论如何也要来一下子,但那玩艺儿越来越萎缩。
他掸掸身于站起来,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你要到哪儿去?”妙花担心地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留在这儿!”
吴妙花看着丈夫一阵风似的走到外面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披上了睡衣。
想不到新婚旅行,而且是头一个晚上就弄成这个样子。是那玩艺儿不能勃起吗?不,不是的。四个月前一块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们度过了多么愉快的夜晚啊!今天,他好像非常紧张。吴妙花把被子一直蒙到头上,然后突然又把被子掀开,支起身子,爬到电话机跟前,拿起话筒给昌诗住宿的房间挂电话。
铃响了好半天没有人接。她等了一会儿再打,还是一样。她想大概是昌诗睡得很熟。她看了看手表。
十一点十五分。
说是出去一会就来的崔基凤,过了一个钟头还没回来。已经过了三小时。吴妙花非常担心,不知他在外面干什么。能把新娘一个人留在房里出去乱闯吗?能自以为了不起,害羞不进来吗?她再也等不得了,穿起衣服走到外面。她怕两个人走岔了,先把钥匙交给了服务台。然后到咖啡厅去。
咖啡厅营业已经结束。她又到鸡尾酒店去看了一下,那里坐着几个陌生人,不见他的身影。最后,她又到坐落在地下室的夜总会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小布条遮着身体最神秘部分的舞女,在舞池里扭着身子跳舞的模样。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她就看见了坐在座位上的人们的身影。人很多,几乎没有空位子。吴妙花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穿来穿去找崔基凤。但是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她便走了出来。她走到一楼大厅,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雪停了。黑暗中远远看得见对面的灯火。是旅馆区的灯光。可她根本不想踩着雪到那里去。
吴妙花到外面去看看。寒风凛冽,直刮脸。她穿着西装非常冷,在外面一刻也站不住。但她还缩着身子走了几步。脚陷到雪地里走起来很不方便。她掸掉露天靠背椅上的雪,试着把屁股放了上去。太冷坐不住。她蹲在地下用两只手揉雪,手冻得生疼。于是她便站起来把揉成一团的雪抛到空中,然后跑进旅馆。
钥匙还在服务台上。服务台管理员把钥匙交给她,好像觉得奇怪,看了她一眼。她乘电梯上楼,到五楼下。想去会会昌诗。走到五二八号房间门口,她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地揿了揿电铃。揿了一次没有反应,又接着揿第二次,还是没有反应,又揿第三次。总共揿了二十来次才罢手。她想昌诗大概是睡熟了,要不,就是现在不在里面。
她走上六楼。
这时候,崔基凤喝得酩酊大醉。他坐在旅馆区的一家夜总会里。由于来了一个旅游团,这家夜总会突然拥挤起来。
崔基凤喊了一位舞女坐在旁边,舞女不住地唠叨。那舞女长得不好看,她想跳舞,可这位马长脸客人却只顾喝酒。
“咱们跳一回舞吧!”
她忍不住了,拉了拉崔基凤的胳臂。崔基凤把她一甩,说:
“胡闹,跳汁么舞呀?喝酒。”
“你不会跳?”
“那不是舞。你瞧,我在外国好几年,什么舞都学过。每到周末,就开舞会。你以为他们是跳舞吗?胡闹!”
舞女抬起朝天鼻子,吃吃地直笑。
“大哥真有意思。而且挺帅!”
“姑娘,你也挺帅。唔。我得问你一下。”
“问什么?”
舞女把手伸到他的裤裆里。他皱起了眉头,但没有把舞女的手拉开,心想为了多拿小费,也许有必要干点这种事。他突然有了性欲。
“什么呀?”
那女人的手开始动得快起来。崔基凤把啤酒朝嘴里一倒,然后开了口:
“我低一班的同学当中有一个人,比我小五岁。结婚前两天,看见未来的新娘胡搞,跟别的男人在饭店里过夜。”
“天哪,他一定气疯了!”
“对。这是气死人的事情。”
“是吗?”
舞女把手抽了回来。
“我那同学把这事给掩盖起来,照旧结了婚。因为他太喜欢新娘了。”
“简直是神经病!”
“是呀,跟神经病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那个要做新娘的小姐也太胆大了,结婚前两天怎么能这样呢?”
“这姑娘不简单!”
“结了婚过得好吗?”
“听我说呀!举行结婚典礼以后,他们就到济州岛旅行。谁知新娘本来的爱人也跟过来了。”
“天哪,这可能吗?”
“了解下来,是新娘叫他来的,房间不同,可住在一个旅馆里。”
“这个女人该杀。新郎恐怕是个傻瓜吧?”
“不。新郎像我一样,个子高高的,挺健康。”
“就那么放过她了叩
“新郎装不知道,光看热闹。他们以为新郎不了解,趁新郎不在的时候偷情。”
“是在去新婚旅行的时候吗?”
“当然。回家以后还继续跟那个男人见面。结婚到现在已经五个月了,我同学问我应该怎么办?”
“这个男人窝囊,有什么必要问你呀!逮住这两个狗男女揍一顿,向警察告一状不就得了。”舞女激动得直嚷嚷。
“怕不是这样吧?”
“那你说什么呢?”
“我叫他把那男的杀掉。我说把那男的杀掉不就行了吗?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你回答得好,痛快。”
“就算告她通奸罪又怎么样?又不解恨,干脆杀掉倒好。”
“杀掉了吗?”
“不知道。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他低头看着舞女的小眼睛,小声问道。
“愿意跟我出去吗?”
舞女的手又伸到他的裤裆里,同时张开另一只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一下子没有领会舞女的意思,呆呆地瞅着她。舞女用手指头做了个圆圈圈给他看。
“世上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是呀!”
他掏出五张一万元的纸币塞到舞女手里。舞女的嘴咧开了,翘鼻子也跟着一煽一煽的,她把钱塞到口袋里,说:
“你看马路对面有一爿P旅馆。到那儿去等我,我呆会儿去。”
“不知道是哪个房间,你怎么找我?”
“别担心。我先给旅馆打个电话,就说是从夜总会来的。还有……”
“叫他们给开一个带浴室的房间。”
“知道。”
崔基凤从夜总会出来,慢吞吞地穿过马路。他喝得烂醉,情绪挺好,鼻子里甚至还哼着歌。
哪有这种新婚旅行呀?真有趣。呵呵呵,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准是坐立不安了。这叫自作自受!他突然茫然地眺望一下黑暗中绵延不尽的白色大地。
大地好像被朔风弄得很苦,扭曲着身子在呻吟。他把狂风、黑暗和大地的呻吟深深地吸进肺腑,突然淌出了眼泪。他想这是太冷的缘故吧!直到他一脚踢到一只空罐头以后,才又踉踉跄跄朝前走。
他跨上台阶,终于到了旅馆门口,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不能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妻子。任何一点东西他都理解不了,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粥。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突然他想到那只鸭子也许正躲在暗地里发笑,接着两个脱得光光的。在床上翻滚的人影又浮现在他眼前。那是妻子和鸭子。
“我怎么站在这儿。”他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有点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推门走了进去。
“是从夜总会来的吗?”
一个年轻的男服务员打着呵欠问道。崔基凤点点头。男服务员把钥匙递给他。
“给我一个带浴室的房间。”
“没有带浴室的房间,客人住满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
他付了房钱。
房里挺暖和,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家乡。看见墙上有一只甲虫在爬。他四面看了看,拿起了烟缸。这时,甲虫已经消失在墙缝里。他钻进被子里躺下,瞌睡连天。他虽然关照自己不能睡,但还是不住地打呵欠。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挺不住,便爬起来把脊背靠在墙壁上。然后支起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他把头扭向右边,那里有一面大镜子。他看见了一个凄凉地坐着的男人身影。
他以惊讶的眼光对着镜子里的男人看了好半天,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马长脸好像荒芜的原野一样显得非常阴沉。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像是罗丹想象出来的人,又像是个植物人。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坐在那里。他想跟那男人拉拉话,又怕那人霍地站起来跑掉。他觉得那人挺可怜的,突然镜子里的男人模模糊糊地开始笑了。
那是无法形容的微妙的笑。仔细看去,那笑不能看作是笑,带有一点好像是哭的味道。他不愿意再看下去,把头扭到一边。然后把头靠在膝盖上,闭上眼睛。
他霎时坐着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梦。
他呆在某个妇产科医院里。产妇的呻吟和悲鸣混在一起从分娩室里传出来。他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站起来,焦急地等待妻子生产。由于等了很久,他疲惫不堪,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婴儿的哭声,很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他大喊一声:“就是这个孩子!”霍地站起来了。门开了,护士抱着孩子走出来,说:“是个儿子。”他以充满喜悦的眼神看了看浑身是血的小孩,心里在喊:“我的儿呀!”就在这时婴儿睁开了眼睛。
他大吃一惊,后退了一步。孩子霎时变大了,变成了一个跟鸭子一模一样的青年。那小伙子冲着他嘻嘻直笑。他发狠了:
“你不是我儿子。”
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睁开了眼睛,吃惊地站了起来。敲门声又响了,他才发觉自己是在旅馆的房间里。
“进来。”他用开朗得连自己都吃惊的口气说。
门开了,舞女走了进来。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跟在夜总会昏暗的照明灯底下看见的那个女人完全两样。如果说有哪一点相像,那就是翘鼻子一煽一煽的,好像在笑。
灯光能使人的样子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一点使他大为吃惊。她脂粉抹得很厚,好像带了一只假面具。抹这么多的脂粉,也许是为了要掩盖脸上的皱纹。她显得年纪蛮大了,使人感到她很丑。
“快来,别站着,坐下。”
但是她没有坐下,摇摇晃晃的依旧站在那里,好像醉得挺厉害。蓝西装的下摆很潮湿,也许是酒倒翻在上面了。她耷拉着人造眼睫毛说道:
“再给我两万元……”
她好像妻子向丈夫要钱似的,一点不含糊。崔基凤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明天我得回家去,母亲病危。”
她突然变成了哭腔,接着转身面壁站住,开始抽噎起来了。
崔基凤慌了。
“知道了,知道了,坐呀!”
舞女揩着眼泪坐在铺上。脸上的脂粉抹掉了,显得更丑。
“母亲病危,是得去看看。”
“我一次也没能回去过。”
她哭得很伤心。
“是呀,来,这个拿着。”
崔基凤加了一万元,给她三万元。舞女瞟了一眼钱,霍地睁大了眼睛,快活地说:
“谢谢。”
崔基凤看见舞女脸上霎时显出了满足的微笑,也跟着笑了。
舞女走到他身边,想跟他亲嘴,散发出一股酒味。崔基凤悄悄地把头转到一边,舞女更加贴近他。
“您是从哪儿来的?”
“汉城。”
“一个人,没有朋友?”
“唔……”
“那么,是一个人来玩的?”
“对。”他回答说,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
“真怪,闷起来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习惯了,就行了。”
“你是干什么的?”
“目前失业。”
“你这个失业者,钱倒不少嘛!”
“我并没有钱。”
他忍不住了。尽管他后悔喊她,但已经晚了。
“啊,困!”
舞女用手遮着嘴,打了个大呵欠。
“不睡觉吗?咱们现在睡吧!”
“喝酒!”
“还要喝?”
“买点啤酒来。”
他掏出一张一万元的钞票交给舞女。舞女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买了一大瓶啤酒回来。于是他们开始喝起酒来。尽管肚子里像要炸,崔基凤还是咕噜咕噜地喝。他想一直喝到天亮,那女的也很能喝。
“干脆再买点酒来放着。”
“这点行了。”
“我叫你再买一点来嘛!”
舞女接过钱又出去买酒。不一会儿她又嘻嘻哈哈地进来把酒瓶放下。
“今夜喝它个痛快!”
舞女露出了大腿,接着唱起歌来,和她的长相不一样,唱的歌倒很动听。崔基凤眯着眼睛看着她唱歌的样子,兴致勃勃,便也跟着她唱起来。
当他们唱了十来首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这是服务员打来的电话,说是别的客人提抗议,叫他们安静点。于是他们停止唱歌,又去喝酒。
“玉子,你的愿望是什么?”崔基凤嗫嚅着说。
“嫁人。我想出嫁,想得要命。”她闪着泪花说道。
“可怜的人啊!”
“大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有愿望。”
在他的眼里舞女的形象逐步变得模糊起来。丑陋的样子消失了,不存在了。相反,对她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
“啊,热!”
舞女突然开始脱衣服。她站起来脱,跌倒了两三次才全部脱光。
“啊,舒服。大哥你也脱吧!”
她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坐下。
崔基凤木然看着她的身体,相当的胖。两个大xx子沉重地垂着。肚皮上的肉凸出来打了两三层皱折。xx头像干葡萄一样乌黑,下腹部有着明显的手术痕迹。如果跟妙花相比较,她的身体已经走了样,简直不能算是身体。皮肤没有一点滋润气,已经失去弹力。然而奇怪的是,他却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一种温馨的安定感。因而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人的肉体呀!”
“刚才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
“是说我像只猪?”
舞女晃着两只xx子,向他扑过来。他一仰身躺到铺上,任她为所欲为。
舞女粗野地扒掉他的衣裳,然后去刺激他,搂住他。他大声喊道:
“不行!”
“哼,真新鲜!快来呀,再不来,我就要强xx你了。”
“我说不行嘛!”
话虽这么说,但那女的一拖,他也就趁势把身子压到那女的身上去了。
崔基凤头疼得厉害,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的后脑勺简直要炸了,一刺一刺的。之所以会头痛,大概是因为饮酒过量的缘故。看见那么多的酒瓶摊在房里,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也不相信昨天晚上自己和舞女一起喝了那么多的酒,而且还能清醒过来。对这一点,他觉得非常稀奇。现在嘴里还是一股酒味。
他爬起来坐着,低头看了看正在打鼾睡觉的舞女。舞女嘴巴大张着,上身几乎全部露在外面。他依稀记得跟那女的鬼混了一通。我跟这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吗?不,不会的。他不知不觉地晃了晃身子。不会的!然而,模模糊糊的做爱场面开始清晰地浮上脑海。他心里难过得直想呕。是对自己作呕,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深渊。他满心悔恨,胸脯好像被撕裂了一样。妙花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想起了新婚之夜她在饭店里独守空房,简直要发疯。
他想站起来,然而又没有站起来,感到大腿上热乎乎的,霍地掀开被窝。原来是舞女在褥子上撒了一泡尿,一下子把一夜之间喝的酒全部排泄掉了。尽管如此,她依旧鼾声如雷。崔基凤不禁啼笑皆非。
“你瞧,你瞧,起来,起来!”
他抓住舞女摇了摇。但看不出她有一点清醒的苗头。他又抓住她摇晃了几次依然如此,只好听之任之。
“把尿撒在铺上,真不像话!”
他犹豫了一会儿,通过交换台给H饭店挂了个电话。
“请接六一五号房间。”
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接。
“没有人接。”
接线员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以后,把电话挂断了。
吴妙花不会听不见电话铃声。他看了看表,过了八点了。
外面雪积得很厚,几乎能把小腿肚子陷进去。天阴沉沉的,好像还要下雪。
他看了看离得很远的H饭店,朝桥底下走。那里没有积雪。溪谷里的水并不怎么冷。他用冷水洗了洗脸,好像这才清醒过来。
他重新回到桥上,慢吞吞地朝饭店那儿走去。由于已经考虑好了,所以心里很平静。他估计妙花思想上一定也有准备。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红脸吵架,悄悄地回去就得了。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呢?告诉她我为什么只能这样。他想在鸭子也在场的情况下告诉她。
他眼睛里看见的东西尽是灰色的。连自己的身体好像也染成了灰颜色。他很难为情,觉得人间的事都没什么了不起,很丢人。他仰望白雪覆盖的高山,那山默默地俯视着他,于无言中教会了他许多东西。
他低着头走进饭店,乘电梯上了六楼。不一会儿就来到六一五号房间门口,喘了喘气,然后去揿电铃。他估计妙花不会马上替他开门,所以他隔一阵揪几下。但是里面依然没有反应。然而她又不可能还在睡觉。她不是感觉迟钝的女人。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恰好说明妙花愤怒的程度。开门的时间拖得越长,说明她的愤怒越大。这怎么办呢?恰巧有一个服务员打走廊里经过,又折了回来。
“没有回音吗?”
“哦,没关系,大概是光火了。”
他笑着说,服务员也跟着笑了。
“你去喝一杯茶,我来替你开。”
“啊,是得这样!”
崔基凤点点头,到咖啡厅去了。在喝咖啡的时候他慎重地考虑了以后要干的事情。
继续和她维持婚姻关系是伪善。这是连考虑的必要都没有的事情。一旦置婚姻关系于不顾实行分居,是会惹出一场风波来的。来新婚旅行就宣布离婚,人们会说什么呢?分居一年自然离婚,人们的非难也就不会那么厉害。何况现在还没有申报结婚,妙花也会听我的意见的。她明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突然想起圣诞节前夕打电话来的那个身分不明的女人的声音。她是个声音非常圆润的主人。崔基凤突然憎恨起她来。如果她不打这种电话,事态也许不致于恶化到这种地步。
“坏东西……”
他咬了咬嘴唇,认为她不仅不值得感谢,而且是个邪恶的女人。不是邪恶的女人,就不会打这种电话。这究竟算什么呀,来新婚旅行,不跟新娘睡觉,反而跟酒店里的女人厮混,究竟算什么呀!我这算是让妙花受了终生难忘的侮辱。把她一个人扔在房里,就是最大的侮辱。现在算盘打完了。
他站起身来朝浴帘那儿走去,打内线电话,要六一五房间。但怎么等也没有人来接。
他去了一趟盥洗室回来再打,还是一样。忽然有一个想法闪电似地掠过脑际:她是不是跟鸭子在一道?是不是等我等得恼火了才去找那家伙的?现在是不是正在那家伙的怀里睡懒觉?她准是认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看新郎的眼色。崔基凤的脑子里很乱。
十一点过去了。
这期间他朝六一五号房间打了十多次电话,同样没有人接。他想妙花准是跟鸭子一道躲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心里非常痛苦。于是到楼下服务台去。
“请你看看六一五号房间的钥匙在不在?”
服务员从钥匙箱里把钥匙拿出来盯着他看:
“你是那个房间的住客吗?”
“是的。我有个同伴,好像在我出去的时候外出了。”
“请把姓名告诉我。”
“我叫崔基凤。”
他把居民证掏出来给服务员看。服务员对了一下住宿登记卡上的内容,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才把钥匙给他。
“对不起。这儿比较乱,照顾不周到。由于经常发生盗窃事件,所以扣得紧一点。”
“哦,我不太清楚。”
崔基凤接过钥匙,又重新上六楼去。走到15号房间门口,又揿电铃。一次二次,三次,四次,揪了五次也没有回音,他才把钥匙向左一转,打开房门。在进去之前,先咳了一声嗽,然后才屏息静气地走进去。
房里空空如也。他朝浴室门口一站,听见浴室里传来流水声。他侧着耳朵听了一听,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见没有反应,又使劲敲了敲,如此敲了三次。他握起拳头又松开,抓住门把手一转,打开了门。
浴室里尽是水蒸气,几乎咫尺莫辨。浴缸用一块蓝色塑料浴帘遮着,水漫到外面,直冒热气。由此看来,好像放的是热水。
水蒸气散发到外面去了以后,浴室的内部情况逐渐显露出来。湿毛巾掉在地上,一只拖鞋翻转了过来。他从镜子里看见洗脸盆对面的墙壁。不,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那墙壁自动露出来更妥当。
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当中有一块暗红的血迹,还粘着几根乱糟糟的头发。瞬间,他感到好像有一种死亡的气味,吓得倒退了一步,然后盯着塑料窗帘,大声喊道:
“妙花!”
但是他只听见流水声,而没有反应。他死盯着浴帘布看,还是没有反应,于是靠前一步,掀开了浴帘。接着他狂喊一声,直朝后退。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坐在浴缸里的人不是妙花,而是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