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加马什坐在前排的长椅上,望着眼前做11点弥撒的修士们。他时不时地闭上眼睛,祈祷着这样做真能有用。
现在还剩下不到一小时了,他想。或许,船夫已经到码头了。加马什看见院长起身离开座位,往圣坛走去,走上圣坛后他施礼跪拜,念了几行拉丁文的祷文。
然后,其余的修士一个个加入进来。
召唤,回应。召唤,回应。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好似悬在半空中。不是绝对的无声,而是全体歌咏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同时发声合唱,那感受只能用辉煌来形容。阿尔芒·加马什觉得这声音在心中久久回响,波伏瓦的病倒,马蒂厄的遇害,以及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成了浮云。
让·居伊·波伏瓦随后也来到教堂,加马什没注意到他。自从探长离开,波伏瓦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状态,最后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感到浑身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好像还越发糟糕了。他步履蹒跚地走过长廊,就像一个老者,关节嘎吱作响,呼吸急促。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引领他走向心中的目的地。
不是教堂,而是加马什的身旁。
一迈进教堂,他就看见坐在前排的加马什。
但让·居伊·波伏瓦的身体如此沉重,他根本无力走过去,走到加马什的身旁。他跌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身体前倾,双手无力地搭在前排长椅的靠背上。他不是在祈祷,而更像是弥留在阴间世界。
基督徒的世界似乎很遥远,但音乐却很近,就萦绕在他的身旁,在他的心间穿梭,支撑着他。音乐平实简单,众人齐声歌唱,和谐一致,如同出自一人。圣歌特有的简单让波伏瓦平静了下来,同时给了他能量。
这里没有喧闹,没有打扰。只有一件事,音乐对他的影响,完全超乎预想。
像是有种怪怪的感觉向他袭来,让他很不舒服。
然后,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是宁静,完全的、彻底的宁静。
他闭上眼睛,任由纽姆符带着他飞起,飞出了他的肉体,飞离了长椅,飞出了教堂。它们带着他,飞出修道院,越过湖面,穿过森林。他随着它们飞翔,无拘无束地自由飞翔。
这比扑热息痛好,比奥施康定好。没有疼痛,没有焦虑,没有担忧,更没有你争我夺的拉帮结派,没有边界和限制。
就在这时,音乐停了下来,波伏瓦轻缓地落向地面。
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他看见了坐在前排长椅上的探长,弗朗克尔警督则坐在探长的正前方。
波伏瓦又扫了一眼教堂,少了一个人。
不见多明我会修士。那个来自宗教法庭的人哪儿去了?
波伏瓦望向圣坛,其间他的目光从加马什探长扫向弗朗克尔警督。
基督啊,波伏瓦默念,他真是鄙视那人。
阿尔芒·加马什的目光又回到修士们身上。圣歌吟唱结束,院长再次站在寂静教堂的圣坛中心。
这时,一个声音唱了起来,打破了寂静,是个男高音。
院长看着修士们,修士们看着院长,大家面面相觑,一个个目瞪口呆。
可是,那个清晰的声音继续吟唱着。院长不得不停下他的主持工作。
那美妙的声音在他们身边萦绕,像是沿着微微泛光的十字架光芒倾泻下来,占据了整个教堂。
院长看向下面的零星几个会众。这种时刻竟然有人开口唱歌,院长倒是要看看,是哪个人掉了魂儿这样干。但他只看到三位警官,三人分散开坐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他们都在观望,沉默不语。
紧接着,从圣吉尔伯特的牌匾后面,走出了那个多明我会修士,塞巴斯蒂安。他缓慢而庄重地走来,走到教堂的中央,停下了脚步。
“我听不见你说话,”他用欢快的节奏唱道,这里从没有任何一首格里高利圣咏能唱得这么轻快,那些拉丁文歌词充盈在空气中,“我的耳朵里有根香蕉。”
曾经随着副院长一同死去的音乐复活了。
“我不是一条鱼,”多明我会修士一边沿着中间的通道往前走,一边唱着,“我不是一条鱼。”
院长和修士们都僵在了那里。随着太阳渐渐驱散迷雾,教堂里的无数彩虹光点在他们身上舞动着。塞巴斯蒂安走近圣坛。他昂着头,胳膊插在袖子里,声音响彻整个教堂。
“住口。”这一断喝与其说是一声命令,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声咆哮,一声哀号。
但多明我会修士既没有住口也没停下脚步,他不紧不慢、坚定不移地继续朝圣坛和修士们走去。
阿尔芒·加马什缓缓起身,目光落在一个表现异常的修士身上。
“不……”那修士痛苦地哭喊着,仿佛那音乐在灼烧他的皮肤,仿佛宗教法庭在烧死最后一个修士。
塞巴斯蒂安停下脚步,正好站在院长的正下方。他朝上望了望。
“Dies irae。”塞巴斯蒂安唱道。愤怒之日。
“别唱了。”那修士乞求道,朝塞巴斯蒂安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求你了。”
多明我会修士停下来,教堂里只听得见呜咽声,还有令人晕眩的碎光。
“是你杀死了副院长,”加马什平静地说,“‘看这个人’。他就是那个‘人’,因此你就把他杀了。”
“神父啊,请赐福于我,我是个罪人。”
院长画了个十字。
“说下去,孩子。”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菲利普主教深知,世纪更迭,这个古老的忏悔室听过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没有一件如接下来的这件令人羞耻。
当然,上帝早已了然于胸。上帝可能在意外发生之前就知道了,甚至是在想法萌芽之前就知道了。这场忏悔不是为了上帝,而是为了犯下罪行的人,这只游荡的羔羊离群太远,已经迷失在狼群之地了。
“我犯了罪,我杀了副院长。”
让·居伊·波伏瓦感到浑身有虫子在爬,他想医务室里可能臭虫或蟑螂猖獗。
他伸出手臂在后背上抓挠,想抓住正沿着背脊向下爬的虫子。他和探长在副院长办公室里,看文件,做笔记,将资料装袋。他们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然后将同船夫一起离开。
弗朗克尔警督正式逮捕了嫌疑犯,已经要求水上飞机来接他们。他现在坐在教堂里,杀害副院长的修士在做忏悔。当然,不是向这个警官,而是向神父在忏悔。
波伏瓦的不适潮水般袭来,越逼越近,此刻他几乎无法站立。虫子在衣服下面爬行,焦虑瀑布般倾泻下来,他发觉自己艰于呼吸。
而且疼痛又变本加厉地回击了,在他的内脏和骨髓里游荡。他的头发、眼球和干燥的嘴唇,到处都疼。
“给我一粒药。”波伏瓦说道,几乎无法集中目光去看对面的人。加马什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盯着他。
“拜托。就一粒,以后我再也不要了。只要一粒,让我可以回家。”
“医生说要给你开强效泰诺……”
“我不要泰诺,”波伏瓦大喊,拍着桌子,“看在上帝的分上,拜托,这是最后一粒,我发誓。”
探长冷静地朝自己手心里倒了两粒药,端了一杯水绕过桌子走过来。他伸手把药递给波伏瓦。让·居伊一把抓过来,却一下扔到地上。
“不是这个,不要泰诺。我要的是其他药。”
他看见了,那药就在加马什的上衣口袋里。
让·居伊·波伏瓦知道自己不应如此,他明知道这是在跨越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红线。但到后来,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明知道”了,他脑袋里只有疼痛、虫子的爬行和焦虑,当然,还有对药丸的渴求。
他用尽全力从椅子上站起身,抓向加马什的口袋,两人推挤到了石墙上。
“我杀了副院长。”
“说下去,我的孩子。”院长说。
一片沉寂,但不是绝对的寂静,菲利普主教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喘息声。
“我本来无意要杀他,真的不是。”
修士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院长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慢慢说,”他只能这样建议,“慢慢说,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修士在平复情绪。
“马蒂厄想谈谈他写好的那首圣歌。”
“马蒂厄写了那首圣歌?”院长知道在忏悔中是不应该问问题的,但他似乎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是的。”
“歌词和曲子都是他写的?”院长问,并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打断对方,然后又默默祈求上帝宽恕自己说了谎。
他知道自己还会有好多疑问。
“是的。他先写出了曲子,然后只是随意填了一些拉丁文的词,只求符合曲子的节拍就行了。他是想要我来写歌词的。”
“他要你写圣歌词?”
“差不多是这样。不是因为我多么擅长拉丁文,而是因为随便一个人的拉丁文都比他好,而且,我以为他是想要一个助手。他希望这首圣歌能变得更通俗一些,他认为如果我们能把圣歌做得稍微摩登一点,就可以让更多的人接受它。我试过劝他别这么做,他这样做不对,这是对上帝的亵渎。”
院长静坐不语,等着对方继续述说。
“副院长约在一周前把新圣歌给了我。他说如果我帮他的话,就让我参与新唱片的演唱,而且是独唱。他很兴奋,我一开始也很兴奋,直到了解详情之后,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所为跟上帝的荣耀没有任何关系,他只为自己。他以为我会同意,所以当我拒绝的时候,他几乎无法相信。”
“那马蒂厄怎么做的?”
“他想收买我,后来就对我大发雷霆,说要把我从唱诗班里踢出去。”
菲利普主教想象着那该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变成唯一一个不能吟唱圣歌的修士,一个无法享受上帝荣耀的人,一个被从集体中剔除的人。被遗弃的话,他的噤声之誓将就此终止。
那将毫无生命可言。
“我必须阻止他,他会毁掉圣歌,毁掉修道院,毁掉我,毁掉一切。”修士停下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极轻,院长必须把耳朵贴着格栅才能听得见。
“那是亵渎。你一定听到了,神父。你看,我必须得做些什么来阻止他。”
是的,院长想,他听到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多明我会修士走过教堂的中央通道。院长起先很震惊,甚至是怒火中烧。但接着,上帝助他,所有的怒气消失了。
马蒂厄用复杂的旋律创作了一首单声圣歌。那音乐突破了院长最后的防线。这些乐符、这些纽姆符,还有那迷人的歌声,在菲利普主教的内心深处得到了共鸣。
有那么一会儿,院长感受到了彻底的极乐,那极乐是上帝的,是人的,是他自己的,是所有人和事的,那极乐与爱共鸣而生。
但此时,他只听得见忏悔室里的啜泣声。
吕克修士最后做出了决定。他离开门房,杀死了副院长。
加马什感到自己被往后一推,他支撑住自己,后背贴着石墙,这一撞让他无法呼吸。
比受到撞击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意识到是谁在这么粗暴地对待自己。
他大喘着气,能感觉到波伏瓦的手伸向了他的口袋去掏药。
加马什抓住了那只手,扭过去。波伏瓦叫了一声,更猛烈地反抗,挥臂哀号。他猛击加马什的脸和胸口,一心只想拿到加马什袋中之物,绝望驱使他这样做。
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波伏瓦扭动着想推开加马什,就算是要他从混凝土中钻过去,只要能拿到那个药瓶,他也在所不辞。
“住手,让·居伊,住手。”加马什大喊道,但他知道没用。波伏瓦失去了理智。就在这时,加马什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当即抬起前臂,顶住了波伏瓦的喉咙。
让·居伊·波伏瓦的手伸向了枪。
“那些纽姆符,”吕克有些口齿不清,声音里带着伤感和混乱,抽了一下鼻子,“我觉得难以置信,我以为那只是个玩笑,但副院长说那是他的杰作,是他毕生研习圣歌的成果。它将由众人用单声圣歌的方式,齐声合唱。另有一些纽姆符是为乐器谱写的,有管风琴、小提琴和长笛。亲爱的神父,他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此,而你,竟然一无所知。”
年轻修士的声音里带着指责,就好像副院长是那个犯下罪行的人,而院长却是疏于管理的人。
菲利普主教透过忏悔室的格栅看过去,想看看这个年轻修士的模样,看看这个他从神学院开始就关注的年轻人。他一直远远关注这个年轻人的成长、成熟并担任圣职。年轻修士的声音逐渐成熟沉稳,从能用头脑唱到用心去体会地唱。
但院长和副院长不知道的是,那成熟的过程还根本没有完成,那美妙的声音还哽在这个年轻人的喉结后面。
在第一张唱片大获成功之后,在不和产生之前,马蒂厄和院长曾在花园里面谈过一次。马蒂厄曾说,时机到了,合唱队需要这个年轻人。马蒂厄希望抢在其他天赋不如自己的唱诗班指挥抢走他之前同他合作,帮助塑造这个非同寻常的声音。
正好一位年长的修士刚去世,院长便答应了,虽然有些勉强。吕克还太年轻,再加上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又这么偏远。
但马蒂厄很会说服人。
此刻,从格栅望向这个杀死马蒂厄的凶手,院长疑惑马蒂厄希望塑造的是这个年轻人的声音还是他的品性。
是不是马蒂厄知道其他修士不愿意演唱这么具有突破性的圣歌?这样的话,如果能把这个年轻孤独的修士招募进修道院,就可以让他来唱。而且他不仅可以唱圣歌,还可以为圣歌填词。
马蒂厄富有吸引力,吕克很容易争取。或许副院长就是这么想的。
“发生了什么事?”院长问道。
一阵沉默以及更多粗重的吸气声。
院长不再逼问对方。他努力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但他深知自己其实是被恐惧包围了。他不愿倾听接下来的故事。念珠悬垂在他的手中,他的嘴唇动了动,等待着。
加马什抓住波伏瓦的手,试图缴下他的枪。让·居伊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号,是绝望的哭喊。他猛烈地反抗,拳打,脚踢,头撞,但最终加马什还是把波伏瓦的手扭到背后,手枪啪的一声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
两个人都大喘着气。加马什把波伏瓦的脸压在坚硬的石墙上,波伏瓦用头撞,想转过身来,但加马什把他按得紧紧的。
“放开我。”波伏瓦冲着石墙歇斯底里地叫着,“那些药是我的,统统归我。”
探长把他一直按在那儿,直到他的扭动和顶撞减慢并停了下来。
加马什把枪套从波伏瓦的腰带上取下来,又从他的口袋里掏出警官证。探长弯腰拾起手枪,把波伏瓦转过身来。
年轻人一侧的脸因为擦伤在流血。
“我们很快就会坐船离开这里,让·居伊。到蒙特利尔后,我会直接带你去康复中心。”
“去你的,我才不回那里。还有,你真以为你控制住那些药丸就有用?我可以弄得到,想弄多少就弄多少,不出总局一步都能弄到。”
“你不会留在总局的。你被暂停职务了。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你带着药和一把枪四处走动吧?从现在起你休病假,直到医生说你康复了,我们再讨论让你复职。”
“妈的。”波伏瓦啐了一口,口水挂在下巴上。
“如果你不愿意自己离开,我就以袭警罪逮捕你,让法官判你到康复中心去。你知道,我说得到做得到。”
波伏瓦紧盯着加马什的眼睛,他知道加马什会这么做的。
加马什将波伏瓦的徽章和警官证放进自己的口袋。波伏瓦的嘴张着,一行细细的口水滴到了毛衣上。他眼神呆滞,两脚快要站不稳了,“你不能暂停我的职务。”
加马什深吸了一口气,往后站了站,“我知道此时的你不是真正的你,是那些可恶的药丸在作怪,它们会要了你的命,让·居伊。我们会让你接受治疗,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就像在工厂时那样相信你?像其他人那样相信你?”
虽然波伏瓦此时神情迷糊,但依旧看得出来这话正中靶心。他看到探长好像被击中,有所畏怯。
波伏瓦对此很高兴。波伏瓦看到,探长慢慢将手枪插入枪套并佩带到自己的腰带上。
“这些药是谁给你的?”
“我跟你说过,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的,旁边还有一张医生写的纸条。”
“它们不是医生开给你的。”
但是波伏瓦有一件事说对了,只要他想要奥施康定,随时可以弄到。这玩意儿在魁北克遍地都是,警察局的物证室里就有,有些还被成功用到了审讯中呢。
加马什站着没动。
他知道是谁给波伏瓦这些药的。
“‘看这个人’,”院长说,“马蒂厄临死前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因为我袭击他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话。”
“为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又是粗重的呼吸,“他不是我想的那种人。”
“你的意思是,他是一个俗世之人,”院长推测道,“他并非如你所想象的是个圣人。就算他在格里高利圣咏方面是个专家,几乎可以说是个天才,但他也还只是个人,一个世俗世界的人。而你对他期待得更多。”
“我爱戴他,我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情。但是叫我帮他毁了圣歌,我做不到。”
“你去花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会杀了他?”院长问道,尽量不露声色,“你随身带着那根敲门铁棍。”
“我必须阻止他。我们在花园里见了面,我努力跟他讲道理,想让他改变主意。我把他给我的那张写有圣歌的纸给撕了。我以为那是唯一的一份。”吕克停了下来,呼吸短浅而急促,清晰可辨,“马蒂厄勃然大怒,他说他会把我踢出唱诗班,让我只能坐冷板凳。”
院长听着吕克诉说着这一切,但是他仿佛看见了马蒂厄。不是那个忠诚善良对神虔诚的朋友,而是一个被愤怒吞噬了的人,身陷困境,又被人否定。院长几乎无法面对一个拥有这样人格的人。他开始明白年轻的吕克修士为何会崩溃,并最后出击了。
“我的梦想就是能唱圣歌。我来这里是想跟副院长学习并唱圣歌。这是全部。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的语调变得尖厉而无法听得清了,院长只得侧耳细听。吕克哭了起来,他祈求院长理解。院长觉得自己的确原谅他了。
马蒂厄只是个俗世之人,这个年轻人也是。自己也是。
在年轻修士的啜泣声中,菲利普主教垂下头,埋在双手中。
阿尔芒·加马什把波伏瓦留在了副院长办公室,独自走向教堂,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怒气在飙升。
这些药会杀了让·居伊。缓慢,长久,让他慢慢地走向坟墓。加马什清楚这一点,做这事的人也知道,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做了。
探长猛地推开教堂的门,因为用力过猛,门撞到后面的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看到修士们听见响声后都回头来看。
他看到西尔万·弗朗克尔也转过头来。加马什一脸刚毅,沉着冷静地走过去。他看到弗朗克尔英俊的脸庞上的笑容在慢慢消失。
“我们得谈谈,西尔万。”加马什说。
弗朗克尔往后退了退,迈步走上圣坛,“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阿尔芒,飞机随时会来。”
“就现在谈。”加马什继续往前走,眼睛一刻不离弗朗克尔,手里攥着一块手帕。
他大步走到警督面前,松开拳头露出了药瓶。
警督转身就跑,但加马什动作更快,一把抓住了他。修士们散开来,只有多明我会修士站在原地,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加马什把脸贴近弗朗克尔。
“你那么做会杀了他的,”加马什怒吼道,“你几乎就杀了他。你怎么能对自己人做出这种事?”
加马什拽着弗朗克尔的衬衫,猛地一拉。他能感觉到对方暖热的气息吹到自己脸上,短促而恐惧的喘息。
加马什明白,只要自己再用点力,再拽住他一会儿,这个“麻烦”就将消失,这个人就会消失。只需要手再这么一拧。
又有谁会怪罪探长呢?
就在那一刻,加马什松手放开了警督,往后退了退,怒视着对方。加马什呼吸急促,他竭力克制住了自己。
“加马什,你这个大混蛋。”弗朗克尔用嘶哑的声音低语道。
“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回过头,看到让·居伊·波伏瓦紧紧抓着长椅的靠背,盯着他俩,脸色苍白却泛着光泽。
“没什么,”加马什说,理了理弄皱了的上衣,“船一定到了,我们收拾一下就离开。”
加马什走下圣坛,朝门口走去,打算回到副院长办公室。可走着走着,他发现就自己一个人,于是回过头来。
弗朗克尔没动,波伏瓦也没动。
加马什慢慢地原路返回,走在通道上,眼睛一直盯着波伏瓦。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让·居伊?”他问,“我们得准备走了。”
“我相信,波伏瓦探员不这么想。”弗朗克尔边说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你停了我的职,”波伏瓦说,“我不需要康复治疗。如果我跟你走,你得保证不会送我去那里。”
“这我做不到,”加马什望着让·居伊充血的眼睛,“你需要帮助。”
“这太荒谬了,”弗朗克尔说,“你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需要的是一位好上司,一个不把你当小孩看的人。等着瞧,看他知道了你和安妮的事后会怎么样吧。”
波伏瓦转向弗朗克尔,随即又转向加马什。
“我们早知道你和安妮的事,”探长说,眼睛盯着让·居伊,“几个月前我们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什么都没说?”弗朗克尔问,“你觉得羞耻是吧?你希望这段恋情稍纵即逝?还是知道你女儿迟早会醒悟过来?可能这就是为何他要羞辱你,波伏瓦探员。可能这就是他为何要停你的职,要把你遣送到康复中心去,结束你的事业,结束你俩的关系,给你致命一击。你觉得安妮会要一个瘾君子做丈夫吗?”
“我们尊重你们,也尊重你们的隐私,”加马什没搭理弗朗克尔,只继续对波伏瓦说道,“我们知道,你们准备好了会告诉我们的。对你俩这事,我们是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为你俩感到高兴。”
“他不会开心的,”弗朗克尔又插嘴道,“你瞧瞧他,都在脸上写着呢。”
加马什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仿佛前面是一只让人棘手的鹿。
“是的,你看着我,让·居伊。我知道你和安妮之间的事,是因为那些丁香花,那是我俩一起摘的,你把它们送给了安妮。你还记得吗?”
他的声音温柔而亲切。
加马什朝波伏瓦伸出了右手,一只相助之手。让·居伊看到这只他熟悉的手在微微颤抖。
“和我一起回去吧。”加马什说。教堂里一片寂静。
“他把你留在工厂的地上等死,”那个讲道理的声音向他们飘来,“他跑去帮助别人,却把你丢到一边不管。他根本不爱你,他甚至都不喜欢你。他肯定也不尊重你,不然他就不会停你的职。他想羞辱你,让你失去力量。把手枪还给他,阿尔芒,还有警官证。”
加马什没动,他的手朝波伏瓦伸去,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弗朗克尔警督看过你的档案,还有病历,”加马什说,“所以他知道你和安妮的关系,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你认为的私密,你跟医生所说的一切,弗朗克尔都知道。他就是用这个操纵着你。”
“又来了,他就把你当小孩,说的好像你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操纵一样。你是对他持枪没信心吧,阿尔芒,我有。”弗朗克尔解开自己的手枪皮套,走近波伏瓦,“拿着,探员。我知道你不是瘾君子,从来都不是。你深陷痛苦,需要吃药,我理解。”
加马什转向弗朗克尔,努力控制住拔出手枪结束这一切的冲动。枪就在他的腰间,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弗朗克尔。
深吸气,他告诉自己,缓呼出。
当他觉得可以开口说话了,他转向波伏瓦。
“你需要做出选择。”
波伏瓦看看加马什,又看看弗朗克尔。两个人都向他伸出了手,一个人伸出的手有些颤抖,另一个人伸出的手里有一把枪。
“你会把我送进康复中心吗?”
加马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长长的沉默。最后,波伏瓦打破了沉默,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他从加马什身边走开了。
阿尔芒·加马什站在岸上,看着载着弗朗克尔、吕克和波伏瓦的水上飞机缓缓离开码头。
“他会清醒过来的。”多明我会修士走过来。
加马什一言不发,看着飞机在水面上疾驰,然后转向来者,“我想你也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不着急。”
“是吗?不急着把《圣歌集》带回罗马?你来此地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吗?”
“没错,但我一直在想,这本书太古旧了,很脆弱,经不起折腾。在做出决定之前,我要好好想一想,甚至会祷告一下。做决定是需要花上一点时间的,而一点儿时间在教堂里就变得很久很久了。”
“别太久,”加马什说,“我不得不提醒你,修道院的地基快塌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跟信理部的部长谈过了,他对院长坚守沉默和谦卑的誓言印象深刻,即使面临修道院可能倒塌这样大的压力院长都没有让步。”
加马什点点头,“牢牢掌舵。”
“教皇也是这样说的。”
加马什扬了扬眉头。
“就因为这样,罗马教廷正在考虑出资修复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我们曾经一度失去过他们,再度失去吉尔伯特教派,将会让人羞愧难当。”
加马什微笑着点头,菲利普主教创造了奇迹。
“你当初要我唱马蒂厄谱写的新圣歌时,就知道吕克会对此做出反应?”多明我会修士问加马什,“还是说,你也感到很意外?”
“呃,我怀疑是他,但我不是很确定。”
“你为什么怀疑是吕克?”
“因为案发时间,谋杀发生在晨祷之后。我查看过祷告后大家的去向,很明显只有吕克是单独一人。没人去门房找他,也没人走过长廊,只有他有机会进入花园而不被人发现,其他人都是集体活动的。”
“院长也是一个人。”
“没错,我也怀疑过院长。事实上,自始至终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可疑的。我发现,菲利普主教既没有承认罪行,也没有刻意为自己开脱。他说了一个明显的谎言,这个他自己也知道。他说他在地下室查看地热,就是想告诉我们他是独自一人。”
“但他知道,这样一来你们就会怀疑他。”塞巴斯蒂安说道。
“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清楚修士中间某个人犯下了罪行,他自觉负有责任,所以他就故意暴露自己,承担过错。但这也是我怀疑吕克的另一个原因。”
“怎么说?”
飞机掠过水面,开始起飞。
“院长一直都在疑惑自己怎么没发觉。菲利普主教为人一向严谨,这点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能逃过他眼睛的事情很少。所以我也开始有同样的疑惑,院长怎么可能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什么都知道,因为他自己就是凶手;第二种是,他没发觉,因为凶手是个他不了解的修士。新来的吕克修士整天待在门房里,没人跟他熟,后来证实,连副院长都不怎么了解他。”
飞机飞离湖面,雾气消散,阳光很强,加马什手搭凉棚,继续跟踪飞机。
“看这个人。”塞巴斯蒂安看着加马什说道,而后目光转向修道院。院长迈出大门,朝他们走过来。
“菲利普主教聆听了吕克的忏悔,你知道的。”多明我会修士说道。
“那不属于我要调查的范围。”加马什扫了一眼修士,旋即又看向天空。
“我觉得吕克会向你坦白一切。那会是他忏悔的一部分,还有,他余生都将在念《圣母经》中度过了。”
“那样做有用?他会被原谅吗?”
“希望如此吧,”多明我会修士端详着加马什探长,“你让我唱副院长写的圣歌,这可是冒了险,万一吕克没反应呢?”
加马什点点头,“的确是个冒险,但我需要快速解决此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只是看到新圣歌,吕克就能起意杀人,那么听到新圣歌在教堂被吟唱,他一定还会做出激烈的反应。”
“如果他没有做出反应呢?如果他没暴露自己呢?你又会怎么做?”
加马什转过头,“我想你知道答案。”
“你会和波伏瓦探员一起离开?带他去接受治疗?把一个杀人犯留在修道院?”
“我可能还会再回来的。不过的确,我会同波伏瓦一起离开。”
“你会尽力来挽救他的生命,是吗?”此时,两人都抬头看向飞机。
没等加马什回答,多明我会修士迈步走向圣吉尔伯特修道院。
波伏瓦朝窗外望去,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来,这是给你的。”弗朗克尔扔给他一样东西。
波伏瓦大手一挥,接住了药瓶,抓在手里。
“谢谢。”他迅速拧开瓶盖,取出两粒药,然后把头靠向凉凉的舷窗。飞机转了个弯,朝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方向飞去。
飞机斜飞的时候,波伏瓦向下望了望。一些修士在修道院外面采摘野蓝莓。他突然发现自己没带点蓝莓巧克力回去给安妮,不过他伤感地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头懒洋洋地靠着舷窗,看到一个修士正在给鸡喂食。那些长特克来鸡,从灭绝的边缘被拯救过来,正像这些吉尔伯特教徒们和那些圣歌,被从灭绝的边缘拯救过来一样。
波伏瓦看到岸上的加马什正抬头仰望飞机。院长站在他身边,多明我会修士则正从他身边走开。
波伏瓦感觉药起作用了,疼痛终于退去,伤口愈合了。他欣慰地舒了口气。让波伏瓦感到吃惊的是,他突然弄明白了,为什么森普林哈姆的吉尔伯特教派的长袍会选用黑袍身白兜帽的独特设计。
从上面看,从天堂或是从飞机上向下看,这些修士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十字架,活动的十字架。
但还有一点上帝应该看到,波伏瓦也该看到。
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本身并不是十字架的样子。克莱门特主教在图纸上画的看起来像十字架,但那不过又是一个中世纪建筑师的谎言。
事实上,这座修道院就像是一个纽姆符。它的两翼厢房弯弯曲曲,形如翅膀。
看起来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就要飞起来似的。
就在那一刻,加马什探长抬头看过来,波伏瓦看向了别处。
加马什一直看着飞机,直到它消失不见了,才转向已站在他身边的院长。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可怕。”
“对我们所有人都是,”院长说,“我希望我们能吸取教训。”
加马什停了一下,问:“什么教训?”
院长想了片刻,“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作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吗?为什么我们的标记是两只缠绕的狼?”
加马什摇了摇头,“我想这得追溯到第一批修士到这儿的时候。这个标记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对蛮荒的征服,或者与蛮荒之地的友善相处,诸如此类。”
“你说得没错,这要追溯到克莱门特主教率众修士来这儿的时候,”院长说,“这里有一个故事,是一个蒙塔格尼人告诉他们的。”
“是本地人的一个故事?”加马什问。他有些惊讶,古老的吉尔伯特修会,其灵感来源居然是会被认为是异教的思想。
“克莱门特主教在日记里提到一位长者跟他说了一个故事。这位长者年幼时,其祖父有一天走到他面前,说自己的体内有两只狼在争斗。一只灰狼,一只黑狼。灰狼希望他的祖父勇敢、隐忍、善良,黑狼则希望他的祖父可怕、冷酷。这些话让小孩很不安,想了好几天后他跑去问祖父,‘爷爷,哪只狼会赢呢?’”
院长微微一笑,凝视着探长,“你知道他祖父怎么回答的吗?”
加马什摇摇头。看到探长一脸的哀伤神情,院长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喂食的那一只。”菲利普主教说。
加马什回头看着修道院,从此以后,它将世世代代屹立于此。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他一直误解了,不是狼群中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而是两只狼之间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永远处于选择之地。
院长看到了加马什腰间的佩枪以及脸上冷酷的神情,“你要我听你忏悔吗?”
探长抬头望向天空,北风吹在他仰起的面庞上。某种弊端正降临我们身上。
阿尔芒·加马什感觉耳畔只有远去的飞机微弱的轰鸣。然后,那声音也消失了,只留下他在一片无边的寂静之中。
“我想,暂时还不用,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