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探员走了,留下吕克继续看那本搁在他瘦削膝盖上的大书。波伏瓦来的时候还以为这可怜的混蛋一定想有人陪,但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就是个闯入者。年轻的修士真正想要的是跟书本待在一起。
让·居伊动身去找安托万,走到教堂前,他停下脚步,查看黑莓手机。
果然,有两条安妮发来的短信。都很短。一条是回复早上他的邮件,还有一条更近些时候发的,讲她当天的生活。波伏瓦倚靠在教堂冰冷的石墙上,微笑着回复。
有些粗俗却带有挑逗暗示。
他本想告诉她今天一大早她父亲的冒险经历,穿着睡衣和浴袍,在圣坛上被修士们发现。但这么好的故事在邮件里说实在太浪费了。他想,还是等到回去,带她去离她家不远的一家特拉斯餐厅,一边品尝红酒一边慢慢告诉她。
给安妮发完隐晦挑逗的短信后,他转向右边,朝巧克力制作间望去。伯纳德在里面,正在将小小的野蓝莓从黑巧克力中捞出来。
“你找安托万?”伯纳德跟波伏瓦搭话,“你去厨房或者园子里看看他在不在。”
“园子?”
“穿过走廊尽头的门就到。”他挥舞着木勺,围裙上滴了不少巧克力。看上去他要诅咒,波伏瓦停下来,好奇修士怎样诅咒。是像其他魁北克人那样?还是像波伏瓦那样?他们诅咒教堂吗?圣杯!神龛!圣饼!魁北克人早把宗教词汇都变成了脏话。
但修士没再开口,波伏瓦走开了,瞥了一眼隔壁隐约可见的厨房,满眼的不锈钢器皿。很容易看得出来,音乐经费有一部分花哪儿去了。厨房没看见安托万的身影,只有正煨着的汤和烤面包的香味。最后,波伏瓦来到走廊尽头的大木门处,打开了门。
迎面扑来一阵清新凉爽的秋风。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要不是又照到太阳,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阳光。他深吸了口气,步入园子。
院长的书架拉开了,向加马什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绿草如茵,最后一批花儿绽放,整齐的灌木,还有花园中间高大的枫树,秋叶飘零。探长正在欣赏,这时一片明亮的橘色叶子掉落下来,随风飘荡,轻轻地落到地上。
这是一个被围墙围起来的世界,借着控制之名,失去了真实的本质。
加马什把脚埋在松软的草地里,闻着清晨带着麝香味的秋天气息的空气。虫子嗡嗡地叫着,几乎也沉醉在9月的甜美中。现在有些凉意了,但比探长预期的要暖和。他猜想,围墙应该是用来挡风和避光的。这些构成了他们独有的环境。
加马什要求进入花园,不仅是因为他渴望新鲜空气和阳光,还因为就在24小时前的几乎这一时刻,另外两个人曾站在这儿。
马蒂厄和杀他的人。
现在,探长和院长站在那儿。
加马什看了下手表,上午8点半刚过。
副院长的同伴确切是什么时间决定他要做的事的?他走进花园,就站在探长现在站的位置,心里就有了谋杀计划?弯腰捡了块石头,猛地砸在了副院长的头上?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
是何时决定实施谋杀的?
马蒂厄又是何时知道自己即将被杀害?实际上他已经遇害了。显然,受到致命一击之后,他没有马上死亡。他还爬到了远处的围墙边,远离修道院和温暖明媚的阳光,进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这只是谁说过的天性使然?动物临死时都不想被打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副院长还有要履行的最后义务?
为了守护那张泛黄的羊皮纸,免得它被修士们夺走?还是为了保护修士们免受那张泛黄的羊皮纸之害?
“昨天早晨的这个时间,你在检查新的地热系统?”加马什问,“就你一个人?”
院长点点头,“早晨修道院里一片繁忙景象。修士们都在园子里,照料禽畜,做各种各样的杂事。修道院里总有做不完的事,来维持运转。”
“有专人管理修道院里的设施吗?”
院长点点头,“雷蒙德修士,他负责看管设施:管道、供热、供电等。”
“那你见到他了。”
“没见到。”院长转过身,在花园里慢慢踱步。加马什跟上他陪着。
“你说‘没见到’,是什么意思?”
“雷蒙德当时不在。每天清晨唱完赞美诗,他都到园子里干活。”
“所以你选择在那个时候去检查地热系统?”加马什问,一脸疑惑,“为什么你不选择他也在的时候,让他和你一道检查?”
院长微微一笑,“你见到过雷蒙德吗?”
加马什摇了摇头。
“他非常可爱,是个绅士,还是个解释家。”
“是个什么?”
“他总爱解释设备是怎样工作的,工作原理又是什么。实际上,他每天都会把自流井的工作原理和我说上一遍,14年来天天如此。”
院长的脸上还挂着那种古怪、深情的神色。
“有时候我真受不了他这样没完没了,”他对探长吐露道,“就会趁他不在园子的时候,偷偷溜进去自己检查。”
探长微微一笑。他手下也有几个那样的探员和警员。他们总是跟着他穿过走廊,喋喋不休地向他报告说指纹有多复杂。为了避开他们,加马什曾不止一次地躲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的助理,西蒙对吧?他曾去找过副院长,但是没找到,于是他就回去照看那些禽畜了,我这样理解没错吧。”
“是的,他非常喜欢他养的那些鸡。”
加马什仔细看着院长,看他是否在开玩笑,但他看上去极其严肃。
让·居伊看着园子。园子相当有规模,比院长的花园大多了。显然这是个菜园子,主要作物是蘑菇,种植量很大。
12位修士,身穿黑色长袍,有的跪着,有的弯着腰。他们头上戴着奇大无比的草帽,宽宽的帽檐耷拉下来。要单是一个人戴这种帽子会显得很滑稽,但是他们人人都戴,看上去也就不怪了。倒是波伏瓦,头上什么都没戴,显得很突兀。
植物都绑到了木桩子上,藤蔓顺着木格子往上爬,田埂上长了一些蘑菇。另外一些人拎着篮子摘菜。
波伏瓦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她在农场里忙活了一辈子。她个子不高,体格强壮,一辈子对教堂又爱又恨。让·居伊去看老人时,他们就会去摘些新出的豆子,坐在门廊那儿剥。
他现在才明白,当时祖母一定很忙,但她从没给人那种印象。正像这些修士给人的印象一样,他们按部就班甚至是不辞辛苦地劳作,却始终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波伏瓦感觉自己都快被他们举止间的韵律给迷住了。他们时而站立,时而弯腰,时而跪下来。
这让他想起了什么。对了,要是说他们在歌唱的话,这就是一首弥撒曲。
这是不是也能解释祖母对菜园子的喜爱?她站直,弯腰,跪下来,是不是这就成了她的弥撒?她的奉献?她是在园子里,找到了在教堂里寻求的那种平静和慰藉?
有位修士注意到了他,冲他笑了笑,点头示意他过去。
他们已经解除了噤声之誓,但显然,这仍是一个选择。这些修士喜欢沉默。至于为什么这样,正是波伏瓦要查明的。
他走了过去。修士扬了扬帽子,这是旧式打招呼的方式。波伏瓦在他旁边跪下来。
“我找安托万。”波伏瓦小声说。
修士举起铲子,指了指远处的墙边,又自顾自干活去了。
波伏瓦沿着齐整的田埂,经过一个个正在除草或采摘果菜的修士,向安托万走去。他正在除草,独自一人。
好一个独唱者。
“可怜的马蒂厄,”菲利普主教说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儿。”
“不是你请他过来的吗?你派西蒙过去,约请他来见面。”
“没错,但约的是11点弥撒过后,而不是晨祷后。如果说是我约他来的,那他也早到了三个小时。”
“可能他理解错了。”
“你不了解马蒂厄。他很少出错,也从不早到。”
“那么,可能是西蒙把时间说错了。”
院长微微一笑,“时间方面,西蒙更不可能出错了,相反,他更守时。”
“那么,菲利普主教,你呢?你出过错吗?”
“那可是家常便饭啦,我就没对过,这是院长这个职务的‘额外收入’。”
加马什笑了。他深解其意。但他突然想起,西蒙前去副院长那里传达信息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副院长。消息根本就没传达出去。
那么,如果不知道要来见院长,副院长又为什么来这里呢?他来见谁?
毫无疑问,他见到了杀害自己的凶手。与此同时,他显然也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害。那么,又是什么使得马蒂厄来到这个花园里?
“你昨天是什么事想见副院长?”
“修道院的公事。”
“我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修道院的公事,”加马什反驳道,他们继续在花园里踱步,“但我还是希望你直说,不要浪费时间。我知道你和马蒂厄每周要见两次面,来商量修道院的事务。但是你昨天请他过来见面,这很不同寻常。”
加马什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却仍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他已经受够了院长,受够了这里的一个个修士,他们的回答总是无关痛痒。这就像抄别人的纽姆谱,轻松省事,但是并无益于他们接近目标。他们的目标是揭露真相。
“菲利普主教,到底是什么紧要的事,让你不能等到下一次例行见面时再说?”
院长沉默着,又往前走了几步,黑色长袍掠过草丛和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马蒂厄想谈谈再录制一张唱片的事。”院长沉着脸说。
“是副院长想要谈?”
“你什么意思?”
“你说马蒂厄想谈。见面到底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
“话题是他的,时间是我定的。我们必须在大家到教堂集会之前把这个事情谈妥。”
“这么说,再录制一张唱片的事还没有定下来?”
“他决定了,不过我还没有。我们在教堂谈过,不过结果是,”院长搜寻着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悬而未决。”
“你们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菲利普主教走了几步,把双手插进衣袖里,看上去深陷在冥想之中。他脸色阴郁,若有所思。那是一张秋天的脸,所有的树叶都已落尽。
“你知道的,我还可以去问别人。”加马什说。
“我想,你已经问过了吧。”院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修道院里的多数事务,总有一些人支持,一些人反对。”
“听上去,你说的好像是另外一件有待解决的事。事实远非如此,是吗?”加马什温和地说。他不想让院长产生防备之心,最起码,不想让他们之间更加生分。眼前站着的是个有所戒备的人。可是他戒备的是什么呢?
加马什决定探个究竟。
“录制唱片改变了修道院,”加马什进一步追问,“是这样吗?”
院长停下脚步,望向围墙外,目光停在远处树林中的一棵树上。那棵树兀自高耸,秋色尽染,映衬得周围深浓的常绿树木也明亮起来,犹如一扇熠熠发光的教堂窗户,比教堂里见到的任何东西都来得更加壮丽。
院长惊叹不已。
他怎么就忘记几年前的圣吉尔伯特修道院是什么样子了,就是录制唱片以前。现在,一切似乎都要以录制唱片来估量了。录制之前和录制之后。
在录制唱片之前,圣吉尔伯特修道院一直很贫穷,而且越来越穷。每到下雨,屋顶漏水,修士们都要拿上锅碗瓢盆全体出动。修道院用木质火炉取暖,总是供暖不足。冬天睡觉时,他们不得不穿上长袍、裹上毛毯。夜深寒重,他们有时冻得无法入眠,就团在餐厅里,聚在火炉旁,往里头扔些原木,喝点茶,吃点烤面包。
他们不仅是靠火炉取暖,更是要靠相互之间的体温取暖。
有时,他们边等待太阳升起,边开始做祷告。他们齐唱单声圣歌,声音低缓。那时并没有什么鸣钟敲响告诉他们要这样做,也不是因为他们害怕严寒或是苦夜。
他们做祷告,仅仅是因为那会令他们愉悦,仅仅是为了这愉悦本身。
马蒂厄总是在他身旁。他们吟唱的时候,菲利普主教就注意到马蒂厄的手总是在轻轻摆动,悄然打着拍子,一副指挥的架势,好像那些音符和歌词已成为他的一部分,与他融合在了一起。
菲利普主教曾想握住那只手,成为它的一部分,去感受马蒂厄所感受到的。当然,他从没那么做过。现在再也做不成了。
那都是录制唱片之前的事了。
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不是发生在石头砸在马蒂厄头上的那一刻,实际上,早在那以前,一切就已消亡。
罪魁祸首就是那该死的唱片。
院长措辞谨慎,即使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例外。“该死的唱片。”他真心希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这个警方派来的人,身材魁梧,令人生畏,质问他是否犯过错。他算答得圆滑,说自己总是犯错。
他本该说,他犯过很多次错,但有一个错误令以往的错误都不值一提了。这个错误如此巨大,如此令人震惊,已然铸成一个永远的错。用消不去的墨水铸就。正如修道院的平面图一样,他的错误已经渗透到修道院的结构中。现在,它已定格在了修道院,成为永恒。
曾经,从方方面面看来都是正确无误、再好不过的事,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嘲弄。吉尔伯特派的人从宗教改革和宗教审判案中幸存了下来,在魁北克的荒野中生存了将近400年。可最终,他们还是被人发现了,被人击倒。
打击他们的武器正是他们全力扞卫的东西,格里高利圣咏。
菲利普主教宁死也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让·居伊·波伏瓦盯着安托万。
如同在窥视另一个宇宙的内部。这位修士38岁,年龄和波伏瓦差不多,身高、肤色,都和波伏瓦相仿。他们甚至都有着运动员一样健硕的体魄。
连安托万说话时的魁北克腔调都很像。即使受过教育并极力掩盖,也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带有蒙特利尔最东边的市井口音。
两个大男人互相盯视,尚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
“早上好。”安托万说。
“你好。”波伏瓦回应道。
他们之间的唯一区别是一个是修士,一个是探员。他俩就像是一个家里一起长大的孩子,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房间。
波伏瓦了解到这里的多数修士比他年长。他们看起来都是那种似乎天生就是才智高深、沉思默想的人。但是这个健硕的男人呢?
波伏瓦觉得有点晕眩。是什么使安托万变成安托万修士?而不是像他这样当一名警察?或者做一名老师?又或者,成为魁北克水利局的一名工作人员?甚至,哪怕混成个乞丐、流浪汉?
对于上述人等的各种人生路,波伏瓦相当了解。
但是,教徒的生活?又是他的同龄人?还来自同一地区?
波伏瓦认识的人里面,甚至没一个人会去教堂,更别提献身于宗教了。
“我听说你是唱诗班的独唱。”波伏瓦说。他尽量站直了身子,可在安托万面前还是觉得矮了半截。波伏瓦判断,估计是因为他穿着长袍的缘故,给人一种高大和权威之感。
或者局里也该考虑重新设计一下警察制服。他要把这个提议投进建议箱,署名签上拉科斯特探员。
“没错,我是独唱。”
安托万没喊波伏瓦“我的孩子”,波伏瓦不禁如释重负。他不知道如果对方真的这样称呼,他会作何反应,不过他想,就算那样也不会给警察局带来什么不良影响。
“我还听说,你很快就要被换掉。”
对方做出了反应,尽管不是波伏瓦预料中的,也不是他希望听到的。
安托万面露微笑。
“看得出来,你和吕克谈过了。不过,我想他恐怕是弄错了。”
“他似乎相当肯定。”
“吕克总是分不清他希望发生的和实际将要发生的事,愿望和现实之间总是有差距的。他还是太年轻了。”
“我想,他也并不比耶稣年轻多少吧。”
“希望你不是想说基督在门房再临?”
波伏瓦对宗教上的事知之甚少,就没吭声。
“吕克一定是误解了副院长。”安托万说。
“副院长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吗?”
安托万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他承认,“副院长说话做事一向都很明确。”
“那么,为什么吕克确信副院长想让他担任独唱呢?”
“我无法解释人们的‘确信’,波伏瓦探员。你能吗?”
“不能。”波伏瓦承认道。他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同龄的男人,身着长袍,头戴宽边帽,剃了头,置身于树林里的一群修士之中。他们献身于这个偏安于魁北克一隅的修道院,在吟唱这种用已经消亡的语言写就,用波浪线代替音符的圣歌中找寻意义。
是的,他无法解释。
但是多年和死尸打交道,波伏瓦清楚一件事,介入一个人和他的信仰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你认为为什么要吕克做守门人?”修士问波伏瓦,并没抬头看他。
“是惩罚?还是恶作剧?”
安托万摇摇头,“我们每一个人刚到这里时,都是被安排在门房。”
“为什么?”
“方便我们离开。”
安托万弯腰捡起一个圆鼓鼓的南瓜,放进波伏瓦的篮子里。
“宗教生活非常艰苦,先生。而守门人,更是苦上加苦,没有几个人能承受。”
他说得好像宗教生活的修道院跟海军陆战队一样。不会有那样的生活。波伏瓦发现对他的理解上有了个小小的改观,甚至是,有了一丝吸引。这是一种艰苦的人生,只有最坚韧的人才能克服它,并引以为傲。这些人为数不多,这就是修士们。
“待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的人都是受召唤而来,是心甘情愿的。我们必须确保这一点。”
“所以你们考验每一位新来的修士?”
“不是我们在考验他,考验是在他个人和上帝之间的。结果更没有错误之说。结果只有真理。他可以留下守门,也可以拿上钥匙自己开门离开。”
“这是个自由的选择?”波伏瓦问。他看到修士又笑了。
“当然。”
“当真有人离开过吗?”
“很多,离开的人比留下的多得多。”
“吕克呢?他在这儿差不多有一年了。他的考验何时结束?”
“他下定决心之时,便是考验结束之时。他要求从门房出来,加入我们;或者拿了钥匙,自己开门离开。”
又一个大南瓜进了波伏瓦的篮子。
安托万走下田埂。
“他正在那儿经历炼狱般的苦难呢,”他说着,在硕大浓密的南瓜叶丛里找更多的南瓜,“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肯定很痛苦,他都快瘫了。”
“因为什么?”
“先生,你说通常什么会让人瘫掉?”
波伏瓦知道答案,“恐惧。”
安托万点点头,“吕克很有天赋,天生一副好嗓子,是我们这里迄今为止最好的,这很说明问题。但是他被恐惧给毁了。”
“他恐惧什么?”
“一切。他对归属恐惧,对不归属也恐惧;他怕光明,也怕黑暗;他担心夜里的嘎吱嘎吱声,也害怕清晨的露珠。这就是我知道马蒂厄不会选他担任独唱的原因。他的嗓音尽管优美,却充满了恐惧。假如信仰战胜恐惧,他就可以担任独唱。在此之前,他不能担任独唱。”
他们沿着田埂缓慢前移,波伏瓦则思量着安托万刚才说的话,他的篮子里装的南瓜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但是,假设副院长选定他了呢?假定副院长认为,多数人听不出他嗓音里的恐惧,或者说,就算听出来了也不在意呢?或许,这样一来,说不定会让音乐变得更有魅力、更丰盈、更仁爱?谁知道呢。假设马蒂厄真的选择了吕克,你会作何感想?”
安托万摘下草帽,擦了下额头,“你认为我会在乎?”
波伏瓦迎住他的目光,“我认为你会十分在乎。”
“换作是你呢?要是有个人,你仰慕他、敬重他,结果他冷落你,赏识别人,你会怎么做?”
“这是你对副院长的感受?你很敬重他?”
“是的。他是个伟人,他拯救了我们修道院。要是他想让一只猴子担任独唱,我会很高兴地为猴子种香蕉。”
波伏瓦觉得自己很愿意相信这个人。或许,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但他还存有疑惑。
同时,让·居伊对这个修士也有所怀疑。在这身长袍、这顶可笑的帽子之下,只是个普通男人,而不是什么上帝之子。既然是普通人,波伏瓦想到,只要被逼无奈,只要遭人背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尤其逼迫、背叛他的这个人还是他最敬重的人。
波伏瓦知道万恶之源并非金钱。是的,驱使人作恶犯科的,是恐惧。对没有足够的金钱、食物、土地、权力、安全和爱的恐惧,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恐惧,或是失去自己已有东西的恐惧。
波伏瓦看着安托万摘下隐蔽处的南瓜。是什么令一个健康、聪明的年轻人去当了修士?究竟是信仰,还是恐惧?
“副院长死后,是谁掌管唱诗班?”加马什问道。他们走到了花园的尽头,正返身折回。早晨的冷空气冻得他们脸颊发红。
“我已经让安托万接管。”
“那位独唱?就是昨天晚上冒犯你的那位?”
“应该说是继马蒂厄之后最富才华的音乐家才对。”
“你不想亲自接管吗?”
“当然想,现在也想呢,”院长面露微笑,“但我还是让别人来做吧,这个工作安托万最合适,而不是我。”
“不过,他可一直是副院长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院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加马什微微偏了偏头,审视着身边的这个人,“我的意思是,这个修道院,这个教会,是拉帮结派的。副院长的人结成一派,院长的人另成一派。”
“这太荒谬了。”院长厉声说道,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但为时已晚。加马什已经窥探到掩藏在这张脸后面的东西。蟒蛇吐出了芯子,又迅速缩了回去。
“这是事实,神父。”加马什说。
“你错把意见不合当成了团体分化。”院长说。
“我没有。这其中的区别我再清楚不过了。眼下这里发生的,早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也绝不是简单的意见不合。而且,你很清楚这一点。”
两人停下脚步,盯着对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加马什先生。这儿不存在你所谓的‘院长的人’、‘副院长的人’。马蒂厄和我共事了几十年,他负责管理唱诗班的事务,我负责照看大家的精神生活。”
“难道这二者不应该是合而为一的,是同样的吗?吕克就把圣歌说成既是连接上帝的桥梁,更是上帝本身。”
“吕克太年轻,看问题简单。”
“吕克是副院长的人。”
院长被激怒了,“圣歌是很重要,但是在这儿,在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它也只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派系的出现是因圣歌乐谱而起?”加马什问道,声音平静却执着,“那些坚持圣歌至上的修士们都向副院长靠拢,而坚持信仰第一的人则向你靠拢。”
“不存在你所说的拉帮结派。”院长提高了嗓门,在加马什看来他有些怒不可遏,甚至是绝望透顶,“我们很团结,只是偶尔意见不合,仅此而已。”
“你不同意修道院的发展方向?你不同意某些事情,譬如噤声之誓这一修道院的根本?”
“我已经解除了噤声之誓。”
“不错,但却是在副院长去世之后,而且你这样做只是方便修士们回答我们的问询,并不是允许他们介入外部世界,你不会允许他们参加音乐会,接受采访等等。”
“噤声之誓不会永久废止,永远都不可能。”
“你觉得录制第二张唱片会如期进行吗?”波伏瓦问。
现在,他终于看到安托万有所反应了:一股怒气一闪而过,又被压了下去。这就像他们脚下蔬菜的根茎,深埋地底,却一直在生长。
“我不知道。如果副院长还活着,我想肯定会的。当然,院长是反对的。不过,马蒂厄最后会办成。”
安托万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不确定。波伏瓦终于找到了切入口,虽然花了点工夫。就算他整天逼问、侮辱、大声训斥安托万,安托万也照样泰然自若、温文尔雅。但是只要跟他提起院长,情况会怎样呢?
砰。炸开了。
“你用了‘当然’一词,那么你确定院长会反对?院长为什么要反对?”
只要不停地逼问和院长有关的话题,安托万就会招架不住,更可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些意想不到的爆料。
“因为那不在他的掌控之下。”
安托万朝波伏瓦靠近些,让·居伊觉察到了他个性的力量,还有他身上的活力。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是个强壮的人。
你为什么做了修士?事实上,这才是波伏瓦一直真正想问却还没问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没问。他害怕知道答案。
“你瞧,院长决定围墙内的一切事情。修道院里,院长的权力至高无上,”安托万说,淡褐色的眼睛盯着波伏瓦,“但是他疏忽了一个东西,圣歌。他允许录制第一张唱片,就让音乐流传到了世上,局面失去了控制。圣歌有了自己的生命力。过去的一年,他都在试图做些补救,取消那种做法带来的负面影响。重新掌控局面,”这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善的微笑,“但他没做成。那是上帝的意愿。他心生怨恨。他痛恨副院长。我们大家都知道。”
“他为什么痛恨副院长?我还以为他们是朋友。”
“因为副院长具有的聪明、天赋和热情,他都没有。院长无趣又严肃,算是个还不错的管理者,但还称不上是个领导者。他能顺着来倒过去地引用《圣经》里的话,不管是英文的、法文的还是拉丁文的。至于对格里高利圣咏,我们这修道生活的中心呢?有的人知道它,而有的人却能感知它。院长,就只是知道;副院长,才是真正的感知。因此,马蒂厄在修道院的威望比他高得多,院长知道这一点。”
“但事情本来一直是那样的,怎么录制唱片就带来改变了?”
“因为如果只是我们这帮人,那他们相安无事。事实上,他们搭伴还算是个合作不错的团队。但随着录制唱片的成功,权力发生了转移,副院长一夜之间名声在外了。”
“随之还带来了影响。”波伏瓦接茬道。
“院长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紧接着马蒂厄又做出决定,认为我们不只应该再录一张唱片,我们还应该走向世俗世界,响应所有的邀请。他强烈地觉得,那些邀请不只是来自大众,也来自上帝。本质上,那就是‘召唤’本身。假设摩西自己留下了刻有十诫的石碑?或是耶稣终身做个木匠,只在心里默默和上帝交流?不,这是些注定要与世人分享的恩赐。副院长想要和人们分享,可是院长不想。”
这些欲言又止的话,从安托万的嘴里断断续续说了出来。他还不能顺畅地将对菲利普主教的不满一吐为快。
“副院长想废除噤声之誓,好让我们走向外面的世界。”
“可院长拒绝了,”波伏瓦说,“支持他的人多吗?”
“有些修士对他很忠诚,但更多的是出于习惯而已,习惯和训练。长久以来,我们接受的训导是,个人必须服从于院长。”
“那么,为什么你没有?”
“因为菲利普主教会毁了圣吉尔伯特修道院,将带我们退回到黑暗时代。他喜欢一成不变,但为时已晚,录制唱片改变了一切。这是上帝送来的礼物,但是院长可不这么想。他说唱片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允诺我们以权力和金钱,是要把我们引向堕落的。”
“或许他是对的。”波伏瓦试探道,看到对方一脸的愤怒。
“他就是个吓坏了的糟老头,死抱着过去不放。”
安托万边说边步步逼近波伏瓦,这些话几乎是喷到对方脸上的。然后他顿了顿,脸上闪过迷惑的神情,扭过头去。
波伏瓦也停下来,留神听着。
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阿尔芒·加马什望向天空。
终于挖掘出一点点影踪了。
他和院长一直在讨论花园。他想把问询弄得轻松随意一些。这就像钓鱼:钓上鱼,放了它;再钓到,再次放生。让嫌犯以为自己有充分的自由。故意让他们脱钩,再把他们钓住。
这令人筋疲力尽,对每个人都不例外。加马什知道,对那些钓在钩上、正不断挣脱的人,尤其如此。
院长显然觉察到了探长语气和话题上的转变。
“你说克莱门特主教为什么要建花园?”探长问。
“住在一起的人之间,最在意什么?”
加马什想了想。是相互陪伴吗?是平和安宁?还是彼此容忍?
“私密性?”
院长点点头,“没错,正是。克莱门特主教拥有圣吉尔伯特修道院里别人没有的东西,隐私。”
“我不这么认为。”加马什说。院长看着他。菲利普主教感到一根弦轻轻扯了一下,同时意识到,他所以为的自由根本不存在。
加马什琢磨着院长刚才的话。或许他们的传世宝藏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压根就没有宝藏这回事。有的只是一个没人进去过的空房间,还有一把锁。
隐私。既然需要隐私,那自然就会有什么事。
安全。
加马什知道了,安全才是人们最看重的。
这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抬头仰望澄澈的蓝天,那里空无一物。
可是远处却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一声轰鸣好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瞬间打破了平静。就像天空张开了大嘴,朝着他们尖叫。
所有在摘蘑菇的修士,还有波伏瓦,都抬起头。
紧接着大家本能地低身躲避。
加马什低下头,顺带拉住菲利普主教低下身。
飞机从他们头顶上掠过,随即又飞远了。可是加马什听到它倾斜转弯,又飞回来了。
两人愣在原地,盯着天空,加马什还抓着院长的长袍。
“它又飞回来了。”菲利普主教大喊。
“见鬼。”波伏瓦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叫嚷着。
“耶稣啊。”安托万也大嚷。
修士们头上的草帽纷纷被吹落,落在菜上,折断了一些枝蔓。
“又飞回来了。”安托万大叫。
波伏瓦看着天空。太可怕了,他只能看到头顶上的一小块蓝天。他能听到飞机倾斜拐弯、直线飞行、逼近,却看不到它。
接着它又窜到他们的头顶,这次飞得更低。很显然,它径直朝钟楼飞去。
“哦,该死。”安托万咒骂着。
菲利普主教抓住加马什的夹克,两个大男人又低下身来。
“真他妈见鬼。”
加马什听到了院长的脏话,感觉甚至比飞机轰鸣还响。
“他们要撞到修道院了。”菲利普主教尖叫道,“是媒体来了,我真希望我们能有更多时间沟通。”
波伏瓦慢慢站起,不敢有丝毫懈怠,凝神细听。
声音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又消失,然后突然传来一声重物砸地般的巨响。
“天啊。”波伏瓦不禁喊道。
“该死。”安托万说。
修士们和波伏瓦都冲向修道院的门,躲到里面去,帽子丢了一菜园。
该死的,加马什心里骂着,和院长离开花园。
飞机在花园上空飞来飞去,离他们的头顶仿佛只有几英尺。就在要撞上钟楼的千钧一发之际,飞机猛地倾斜拐了一个弯。
就在那时,在飞机再次消失之前,加马什看清了舱门上的标志。
他们和修士们一起穿过走廊、穿过教堂,一路上有更多的修士加入,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加马什看到波伏瓦冲在最前面,紧挨着安托万,疾步如飞。
吕克正站在那扇上了锁的门前,手里拿着那把生了锈的钥匙,盯着他们。
人群中只有加马什知道门外是什么人。他辨认出了飞机上的标志。不是媒体,也不是什么好奇的探客,不是来窥探这个因一场谋杀而声名狼藉的着名修道院的。
不,来的完全是另外一种生物。
带着一股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