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鹤出门,在小区里转了转。小区里很安静,据说所有的房子都卖出去了,但只有大概不到一半的人家开着灯,小区内也少人遛弯的人,感觉保安都业主多。
林仙鹤昨天半夜坐上的火车,今天上午到的承宁,回了别墅区这边后,洗澡换衣服,吃饭,跟奶奶李广妮聊了一会儿,打听到林家富今天在县城,就赶了过去。这么忙活着,林仙鹤没觉得累,就是没练功,身体发痒。
她在小区里找了个灯光不算明亮的小花园,打了好几套拳,还意犹未尽,决定跑步去往承宁县一中。
林仙鹤不知道距离是多少,但据林一鸣同学说,他每天起骑自行车上学的时间是十三四分钟左右。林仙鹤自信自己跑步的速度能跟得上自行车,不过如果以这个速度在大街上奔跑,要么被人认成是抢劫犯,要么就是疯子,还是别出那个风头了。
她9点钟准时从小区门口出发,准备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跑到一中门口。
夜晚的承宁县城安静了许多,仰望天空,看不见月亮,更看不见星星,好似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罩子中,空气中的焦煤味愈加的浓。
林仙鹤沿着人行道跑,晚上的夜宵摊位算不上多,但隔一段距离,就有那么一两个,大概都是嫌外面的煤烟气重,都自觉集中到屋里头吃喝。隔着明亮的灯光,可以看到里面人影幢幢,欢声笑语从里面传出来,她能感受到那种放松、愉悦的气氛,但里面人到底说的是什么,她却听不懂。
外省人觉得晋省的方言都一样,其实不然,相差很大,用十里不同音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就拿高凤英来说,她娘家和婆家中间只隔了一个自然村,但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因为听不太懂家里人说话,闹过好几次笑话。
林仙鹤少小离家,去了豫南省。
豫南省也是方言大省,两边的语言一混,搞得林仙鹤哪里的方言都说得不伦不类,后来去了师父家,师兄弟们来自天南地北,语言体系就更杂了。
只有燕市过来的刘燕生师兄不会方言,于是就开始推广普通话,大家日常交流也都说普通话。不过林仙鹤的普通话说得不正宗,还会带出晋省或者豫南省的语言习惯,让人一听就知道她不是燕市人。
跑到承宁县一中,正好听见打下课铃。门口的两扇铁大门紧锁着,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从门卫亭出来,将大门缓缓打开。
林仙鹤脸不红、气不喘,找了个视野较好的位置站着,觉得鼻子里面被糊堵住,整个呼吸道,从鼻子眼到嗓子眼,到嘴巴里,全都是烟煤的味道,像是直接下嘴啃吃了一口似的。她掏出纸巾,用手指头垫着,往鼻子眼里头捅了捅,拿到路灯下看,洁白的纸巾上面沾了些许灰色的污渍。
好家伙,以后在老家,绝对不能做剧烈运动了!怪不得路面上戴口罩的人那么多。不过,她去的少数几座城市,不管是老家这边还是豫南,空气质量都算不上太好。林仙鹤跟着林家富去过一次承宁县所属的临河市,在商店里新买一双洁白的运动鞋,她黑喜欢,立刻换上,等跟林家富买完东西,准备坐车回去的时候,白鞋已经变成了小灰鞋。
林仙鹤脑子里头乱想着,一边往校园里头张望,已经陆续有离得近的学生从教学楼里出来,有的步行,有的去车棚推自行车,有三三两两结伴一起走的,有单蹦一个的,有欢欢喜喜,如出闸猛虎的,也有手里头攥着书本,边看边默背的。
校门口聚集了十多个赶来接孩子的家长,就在半数以上的家长接到自己孩子时,林仙鹤在日渐稀少的人群中,看见了林一鸣姗姗来迟的身影。
之所以能在路灯并不算明亮的夜晚,隔着老远就认出,一是因为林仙鹤眼神好,二是因为林一鸣个子高。
林一鸣遗传了林家人的高个子,16岁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七,人就像抽条了的庄稼,又细又长。
“一鸣!”林仙鹤扬起声音高喊,修长的手臂在头顶上挥舞,引得同学们纷纷看过来,只有林一鸣无动于衷。他低着头,走得很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林仙鹤又喊了两声,他才在旁边同学的提醒下看过来,在看到林仙鹤的那一刻,有些黯淡的眼神立时一亮,五官立时生动起来,大喊一声“姐姐”,就推着自行车朝着校门口奔过来。
“姐,你怎么来了,是专门来接我的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一鸣跑到林仙鹤跟前停住,眉眼都是笑,迫不及待地问着。
林仙鹤上下打量着自家堂弟。
林一鸣长得不像高凤英,更像林家人,虽说是堂兄弟,但长相跟林仙鹤像了四五分,两人站在一起,更像是亲姐弟。
林家上一辈三兄妹,林家富和林家贵中间还有个女娃子,而林仙鹤这一辈却只有他们堂姐弟俩,大姑家倒是有三个孩子。大姑十七岁就出嫁了,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所以大姑年纪比林家富小,但孩子却比林仙鹤大好几岁,只是林仙鹤跟这几个表姐弟没什么感情,跟陌生人差不多。
要说林仙鹤在这个家里跟谁感情最好,最牵挂谁,既不是爸爸林家富,也不是奶奶李广妮,而是这个比她小了6岁的堂弟。姐弟两个虽然年纪相差很大,又很少相聚在一起,但感情从来没有因此而变淡。
每次放假回家时,小小的林一鸣都会攒一堆舍不得吃的好吃的,献宝般小心翼翼地捧给她,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她去哪儿就跟到哪儿,津津有味地听她讲外面的事儿,讲那些听来的笑话,师兄弟们的趣事,听得津津有味,意味未尽……
每每想起这些小事儿,林仙鹤心里头都有一股暖流经过。
林仙鹤笑着回答完林一鸣的问题,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肩膀,说:“当然是来接你的,我从家里头跑过来的,吸了一鼻子煤灰!”
听到姐姐肯定得话语,林一鸣激动得不行,拍拍自行车的车把,“姐姐,你上来,我带你!你捂住鼻子,就吸不到了。”
“行,我可沉。”林仙鹤只一侧身就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双脚支着地,随时准备帮林一鸣助力,说:“饿了吧?姐请你吃羊肉串去!”
“好嘞!”林一鸣细长的小腿使劲儿一登,自行车扬长而去,开车了摩托车般风驰电掣的速度。
身后,一个跟林一鸣年纪差不多的男同学从刚刚林仙鹤站立之处的阴影里走出来,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才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许久没见的姐弟俩欢声笑语,说着彼此的近况,听见的、遇见的新鲜事儿。很快,就来到了一家清真烧烤店里。
说是林仙鹤请客,但她对承宁县城说不上熟悉,林一鸣便自作主张地带她来了这里。
将自行车停好,用链锁锁在门口的电线杆子上,姐弟两个一起进屋。
林一鸣:“姐姐,这家店,味道绝了,我每次馋了都来这里吃,我保证他们家用的都是最新鲜的羊肉,姐,你信我,我属狗的,鼻子最灵了!”
林一鸣是阳历1983年年初出生,按照阴历的日期来说,还属于1982年,属相确实是狗,他鼻子灵也是真的,林仙鹤很相信他的鼻子,肯定地说:“我肯定信你啊,你选的肯定没错。”
两人的对话正好被走过来的店老板听见,乐得不行,朝着林一鸣比个大拇指,说:“小伙子有眼光,我们家的羊肉是自己拉羊每天现宰的,就冲小伙子这句话,我送你们一盘凉菜!”
道了谢后,林一鸣挺着单薄的小胸脯,得意朝着林仙鹤扬扬头,像是个逮住了飞盘的小狗。
林仙鹤笑着伸手,揉了揉他乌黑的头发。
两人吃了个肚儿圆,才离开小店,这回换林仙鹤载林一鸣。
林一鸣有点不好意思,说:“姐姐,我是男子汉,让你载我,让人看见,该笑话我了。”
林仙鹤:“坐后座难受,我这两条腿一不小心就碰到地面了,得老提着,还颠得慌,不如骑车舒服。”其实她是习惯自己掌舵。
林一鸣立刻说:“那还是我坐后座,我不怕颠。”
回程依旧是欢乐的,只是快到别墅区时,林仙鹤接到了林家富的电话,说大概明天下午之前,就能将100万全都汇入她的账户中。
挂上电话,就听见林一鸣声音低落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快走了?”
林仙鹤沉浸在高兴之中,随口回答说:“是啊,要是能买到票,我明天下午就走。”说着,她又骑上自行车,继续往前走,身后静悄悄的,要不是车后座的压力还在,她都以为林一鸣下车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林一鸣的异常,伸出双腿,支住自行车,转头看向后座,问着:“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不想让我走啊?”
林一鸣从后座下来,点点头,又摇摇头。细长的脖颈低下去,双手交握在胸前,低声说:“也不是,我就是,就是,你要是走了,我有好多话都没人可说。”
林一鸣头更低了,接着说:“姐,我要是现在就高三多好啊,我就能和你一样,也离开这里,去外面了。”
林仙鹤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些严重,她连忙将车子推到一边,拉了林一鸣到小区门口的长椅上坐下,问:“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给我说说,别怕,有姐姐在呢,肯定不能让你受委屈的!”
林一鸣抬起头,朝着林仙鹤笑了下,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竟然有种沧桑之感,说:“谢谢姐,可是我的问题,你解决不了。”
林仙鹤有些着急:“你还没说呢,怎么知道我解决不了?我解决不了,还有你大伯嘛!他在咱们承宁县虽然说不上多有影响力,但认识的人还挺多的,只要你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缺德事儿,总能想到办法的。”
林一鸣本来不打算跟姐姐说这些,让她跟着一起烦心的,可是忽然间听说她马上就要走,就像在炽热的木炭上忽然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浇得他心里头冰冰凉凉,空得很,有种没着落的感觉,就想不管不顾地倾诉出来。
林一鸣:“我想让我爸妈离婚。我爸在外面有人,他,瞧不起我妈,处处看她不顺眼,不拿正眼看她,只要一回家,就是挑我妈的毛病,动不动就说要捶死她,从来都不顾及我妈的感受,经常在我妈面前说外面的女人怎么怎么样!”他说着,声音发哽,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
林仙鹤大惊,林家贵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儿她上次回来时,从奶奶那里听到的,奶奶跟他抱怨林家贵不往家里拿钱,老婆、儿子都让大哥给养着,赚的钱都孝敬给外面的女人了。她听着挺气愤的。这种男人最可恶了,当初娶到高凤英的时候,整天傻乐呵,跟捡到宝贝似的,手里头有两个臭钱就不是他了,真让人瞧不起!
可她却没想到,林家贵他还能更恶劣。
林仙鹤也被气得呼吸气促,插嘴道:“什么东西!离,坚决得离,不能跟这种玩意儿在一块过了。”
她丝毫没意识到称呼林家贵为“这玩意儿”有什么不对,哪怕被骂的人是她的亲二叔,是旁边人的亲爸爸。
林一鸣听了这句骂,脸上露出一丝笑模样,但很快就消失了,接着说:“可是不管我怎么说,我妈都不肯离婚。她说,男人都这样,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只要肯回家就行了。她说,姥姥从小就跟她说,说女人就是得学会忍,受了委屈吞到肚子里,忍忍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听到这里,林仙鹤拳头都攥起来了,说:“这是什么狗屁说法,这不是坑害自己家的女娃子嘛,她自己窝囊着过一辈子就算了,作甚还要害别人!”
林一鸣点点头,很认同林仙鹤的话,深深吸了口掺杂着烟煤的空气,又呼出来,接着讲:“我妈还说,离婚要被人笑的,在街坊邻里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还说,她主要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有个完整的家,别人要是知道我爸爸妈妈是离婚的,也会看不起我的,将来找对象也不好找。”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跑了八百米似的。
林仙鹤听完着实不知道说什么好。高凤英这个人身上有很多中国传统女性的优点,比如能干、坚强、隐忍、谦让等等,却没想到,有时候优点也能成为缺点。
林仙鹤同情地拍拍林一鸣的肩膀,这种事儿,谁摊上都会郁闷,可怜的孩子,才十六岁,就陷入到这么为难的境地之中。
林一鸣的话语没停,“我跟我妈说,我不在乎这些,等离婚了,我就跟着她,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她再也不用受委屈了,可以挺直了腰板生活。不就是离婚嘛,我们班好几个父母离婚的同学,他们还不是照样生活,明年就是千禧年了,要跨入新世纪了,谁还会觉得离婚是个丢人的事儿?”
“我反复的劝她,可是她又说,她要是真的离婚了,我爸肯定一分钱都不会给我们,到时候,我们又没法继续赖在大伯家,她只能去矿上打零工,一个月赚两三百块,根本养不了我。”
“我说,只要忍耐三年,等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就好了,等上了大学,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以去打工自己赚生活费,等我大学毕业,找了工作,就可以把她接过去,她以后就跟着我,我保证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劝啊劝,可是她就是不听我的,她说年纪太小了,有些事儿不懂的,生活不易,赚钱很难,哪儿能有说的这样简单,现在这样的生活她就很知足了,让我专心学习,考上好大学,不要再管她的事情。”
林一鸣仰起头,让快要脱框而出的眼泪倒流回去。
林仙鹤肺快要气炸了,胸腔里涌动了好多的话想说,但苦于她口才不好,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只是一拳头砸在椅子上,把椅子砸得“嗡嗡”直响,把林一鸣吓得眼泪都缩回去了,忙问:“你手没事吧?”
“没事,我是徒手能开砖的人。”一拳砸出去,把胸口里的闷气砸出去不少,林仙鹤把手掌展示给林一鸣看,“你看,好好的。”
修长的手掌一点红痕也无,林一鸣这才放心,脸上又露出愧疚之色来,说:“对不起,姐姐,我真不应该跟你说这些,惹得你也不高兴。”
林仙鹤看着眼前的堂弟,忽然觉得,他变了很多,至于哪里变了,林仙鹤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没有以前开朗大方了。以前林一鸣跟自己诉说烦恼时,想说就说,从来不会说“对不起”、“谢谢”这些字眼。
人跟上次见面时候相比,好似少了许多精气神,他的笑容里,总带着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林仙鹤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有些焦灼,但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
她想了想,说:“要不然,我去劝劝你妈,让她跟你爸离婚?别的不敢保障,二叔他必须得给你们生活费,他要是敢不给,抢我也能从他身上抢出钱来!你要是还觉得不解气,我找个茬,把你爸揍一顿!”
林一鸣“噗”地笑了,说:“姐,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头好多了。我妈她不愿意离婚就算了,总归是她自己在过日子。至于我爸,我早就对他死心了,没对他报任何期望。反正我就想着,好好学习,快快长大,赶紧考出去,再也不在这个家里生活了。”
林仙鹤盯着林一鸣的脸看,想看明白他是不是真的好多了,但在这张稚嫩的,刚长出胡子茬的脸上,什么都没看出来。她只好又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这样想就对了。你比我强多了,你看看我,我亲妈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跟我爸离婚了,从此之后不说是给钱了,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听说是嫁给了县里头的一个小干部,好像又生了孩子。我还能想起她走的那天,我追着她哭,她头也不回离开的场景。我师父常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注定好的,莫要强行,咱们跟父母也是一样。”
林一鸣心情好多了,但也更愧疚了,“对不起,姐,我又让你想起伤心事儿了。”
林仙鹤加了些力气拍了下林一鸣的肩膀,不高兴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该道歉的道歉,不是自己的问题,干嘛往自己身上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早就不伤心了,就是我亲妈现在站在我面前,我都能当个陌生人一样!”
林一鸣立时肩膀一缩,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掌不自主地抚上去,呲牙咧嘴,“姐,好疼,眼泪花花都被你打出来了,你那可是能徒手开砖的手!”
林仙鹤哈哈大笑,说:“就是要让你疼,让你记住,以后不该道歉的时候不要道歉,不是自己的责任不要往身上揽!以后啊,你别的什么都不想,就好好学习,学到的本事才是自己的,你姐姐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以前没好好念书,现在年纪大了,更念不进去了,就盼着你能考上好大学,给我增光长脸了!”
林一鸣明白林仙鹤的一番苦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这样,总是小心翼翼的,敏感又多疑,便是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再管父母的事情,可总是不自觉地去想,有时候上着上着课,就会走神,成绩也大不如前。姐姐说得对,他想在就该一门心思的好好学习,等将来自己有出息了,妈妈在他身上能看到希望,就不会那么依赖爸爸了。
“姐姐,我听你的,一定好好学习,考上一所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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