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当年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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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尧泽看到她眼睛里的敌意,脚步一顿,在离她三四步的地方停下,语气温和地道:“不若这样,今天就接她出来吧。我陪你回宫一次,让你们姊妹见见面,如何?”

陈令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真的?”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欣喜。

楚尧泽笑了:“自然是真的。”

陈令漪真不想对这奸贼假以辞色,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梓馨了,她实在是难抑激动喜悦之情。

见她兴奋溢于言表,楚尧泽眸中笑意亦深,走到门外吩咐仆人备轿。

不一会儿侍女们拿来衣饰,帮她梳妆更衣。

楚尧泽在院里等候,忽听屋门开声,伴随着侍女们欢喜的赞叹。

回头就见陈令漪盛装而出。

她身披一件杏色对襟绣罗广袖,两襟在胸前合拢,微露出一点嫣红抹腹,臂弯里挽一条浅绯色敷金彩轻容帔子,轻盈透薄,无风且动。

比起初见她的那个深夜,她显得清瘦许多,却也因此增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与妩媚。

楚尧泽望着她,目光流连。

即使被斩断根系,即使只剩下一小截枝条,只要给她一小块土壤,一点点水,她就能活下来,并在春天开出生机盎然的花。

但瞧见她脖子上那个暗红色的疤痕时,他却皱了下眉头,左臂伤处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楚尧泽走近她身边,把原本搭在她臂弯的帔子拽上肩头披着,然后再将帔子两端绕过她脖子,垂在肩后,以遮挡住这道疤痕。

就像是个体贴的郎君,他语调格外低沉温柔:“天气凉了,一不注意的话,又要感风了。”

他靠得太近了……

陈令漪别过头不看他,僵硬地梗着脖子。

楚尧泽低头瞧下去,向后偏过头的姿势让她的颈项显得更为修长优美。

这是没有伤疤的一侧,润白光洁的肌肤底下,有道筋绷得笔直,就像是一根绷紧的琴弦,让人忍不住要去弹拨。

他收回手的时候,指背若即若离地拂过她颈项上的肌肤。

陈令漪突地打了个颤,连退两步避开他的手。

楚尧泽的手在空中僵住一瞬,又放下了,神色如常:“走吧,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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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遇见府中侍女,头一瞬投来的,大多是惊讶中带着好奇的眼神。大婚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的永安长公主,她们之中有不少人都是今日第一次见其真容。

但一瞬的惊讶与好奇之后,她们便纷纷低头,恭敬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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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后,先去面圣。

听说陈淮的病情有所好转,昏睡之外每天偶尔能清醒一段时间。

然而陈令漪去时,陈淮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她在榻边守了好一段时间,仍没等到他醒来。

但她今日来最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她提醒楚尧泽:“梓馨还在永巷。”

楚尧泽轻轻点头:“这就让人去接她,你先回灵兆殿等着,我会把她送过去。”

陈令漪回到灵兆殿,才下步辇,就在正殿前的台阶下瞧见了于鹤鸣。

她不由想起大婚那天与他的对话。

于鹤鸣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行完礼,起身后才道:“殿下有位故人,有话要仆转达。”

陈令漪知他说的是万东顺,便挥了挥手,让随行的宫女先回正殿内,只留下于鹤鸣说话:“阿公还好吗?他怎么自己不来见我?”

“殿下不要担心,万局丞一切都好。他只是不知殿下在太傅府中过得如何,焦急忧虑,数次来打听而已。”

“你怎么和他说的。”

“就如太傅所言,长公主偶感风寒,没有大碍。”

对于这“风寒”的说辞,陈令漪在心底冷笑一声,接着又问:“阿公要带什么话给我?”

“无非是希望长公主勿要冲动,忍一时之气,换长久安宁罢了。”

她今日披的帔子质料轻盈,方才下步辇时,稍许俯身弯腰,帔子便顺着肩头滑下,显露出脖子上微微凸起的伤疤。

暗红色的疤痕在白嫩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于鹤鸣飞快地抬眸掠了一眼她的伤疤,又垂下眼皮:“看来……这话已经带得迟了……”

太傅虽然对外称长公主外感风寒,但大婚当晚,去夏侯府上出诊的华太医,所开之药全都是消炎止血生肌的。

而大婚的第二天,连太傅的脖子上也带着伤。之后的半个月里,太傅极少使用左手,就算不可避免要用到左手的场合,也格外地小心。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显然与那把一直没找到的剪子有关。

她偷藏起来的剪子,前端有刃口的地方不过半寸来长,没有受过特定训练的寻常女子,想要拿它杀人是十分困难的,最多就是重创对方。

而就算是她伤了楚尧泽,楚尧泽也必须要留着她性命,还会将此事隐瞒下来,假装与长公主和睦相敬。华老太医前不久递交辞呈,告老还乡,便是为了自保而逃离。

陈令漪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之处,默不作声地拉起帔子,把伤疤遮住。静了片刻,她问:“你为何会在这儿?”

于鹤鸣诧异地轻扬眉头:“仆方才说过,是为殿下那位故人带话。”

陈令漪轻轻摇头:“我问得是另一桩事,我刚从永巷出来时,为何是你来灵兆殿?”

作为楚尧泽来说,肯定会派忠诚于自己,又比较可靠稳重的人来看守她。

可大婚那天,于鹤鸣明明猜到了她可能会做的事情,却没有提前禀报或警示楚尧泽。所以楚尧泽才会毫无防备,差点被她刺杀,之后则又惊又怒,显然并不知道她的打算。

那么当初楚尧泽为何会派他来灵兆殿看守她呢?

面对她的问题,于鹤鸣只答了句:“仆乃奉命行事。”

陈令漪:“……”答了等于没答!

唯一能确定的是,于鹤鸣并不忠于楚尧泽,也完全不在乎楚尧泽的安危。

但这并不是非敌即友的情形,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因为别人稍许示好,就轻易相信对方了。甚至每逢有人为她做了些什么,她都不由自主会去想,对方到底图得是什么,谋的是什么……

一时两人都安静下来。

仲秋八月,早晚露凉,庭前的枫叶经霜一打,越发红艳似火。

过去的一年里,大多数时候不是困于斗室,就是囚于陋院,等待梓馨来的时候,陈令漪不想回殿中闷坐,宁可立在殿外台阶上吹风。

于鹤鸣把手揣在袖子里,静静侍立于旁。

秋风骤起,两片落下的枫叶被这阵风吹起,在空中盘绕飞旋。

陈令漪凝视着这两片红叶出神,不由想到了梓馨:“它们本是同枝相生吧,即使枯败落地,即使被风挟着身不由己,亦不舍得分开……”

于鹤鸣瞥了眼那浅绯色轻纱下隐约的暗红色疤痕,不以为然地道:“生离死别,人生无常才是世间常态。活着分开,总好过死在一起。”

他曾看到过弩.箭贯穿肌肉后愈合的伤疤,就像这样凸起于肌肤表面,久治不愈,只有深深贯穿的伤口才会留下她脖子上的这种疤。显然她往自己脖子上扎的时候相当用力,不是做做样子吓唬楚尧泽的。

听到无关痛痒之人这种轻飘飘的说解,陈令漪反而觉得生气,语气亦不觉锋利起来:“说来轻松,你可曾经历过至亲之人皆被人所弑,自身沦落为囚,还要强颜欢笑委身于贼的苦痛?!没有这样的切肤之痛,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于鹤鸣微微俯下头,语气貌似恭敬,却暗藏锋芒:“殿下久居深宫,不知百姓苦也,又怎知仆不曾经历过至亲之人被弑之痛?”

被反问的陈令漪张了张口,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见惯了各级内侍中官,只觉得他们天生就是住在宫里的,从未想过他们也有父母亲人。哪怕是亲近如阿公,她也从未问过他是否还有别的亲人在宫外。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于鹤鸣沉默片刻后才道:“仆自小进宫,过去的事……都忘了。”

陈令漪又问:“你可还有亲人在宫外?”

于鹤鸣这一次沉默了更久,许久后才道:“父母都不在了。”

对方才的言辞,陈令漪微觉后悔,又有少许微妙的同命相怜之感。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身拾级而上。

于鹤鸣站在原地,待她走出十数步后,才从后跟上。

陈令漪却又在台阶的中央站住了,回头问他:“你……为何要救阿公?”

……她当然不会记得。

“多年之前,万局丞曾替仆解过围。”

陈令漪好奇起来:“解什么围?你遇上什么事儿了?阿公怎么帮你的?”

于鹤鸣目光垂地:“先来者排挤后来的人罢了,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仆初来乍到,不知退让求全,一时气盛,就和那些人动起手来,一个人自然打不过一大群,被按在地上痛揍。”

陈令漪道:“正当此时,阿公刚好经过,替你解了围,对吧?”

“正如殿下所言……”

陈令漪停了一会儿,又问:“那个时候,王陆福是被你叫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