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9月19日晚,三个“毛孩子”到达预定的埋伏点,那是在东112道上的一栋大楼附近。这栋破旧而巨大的居民楼横贯整个街区,楼里有一个通往111道的后门。居民楼的前门从不上锁,后门的门闩可以从里面打开。这绝对是一条非常理想的撤退路线。瓦拉奇事前亲临现场反复察看,以保证所有的细节都万无一失。
按照瓦拉奇制定的计划,接应的车停在东111道那栋居民楼的后门外,司机留在车里,两名枪手则埋伏在契亚尼尼的必经之地。虽然赌博的地点经常换,但契亚尼尼的泊车处和牌客们的接头点却基本上是固定的。因为有专人接应契亚尼尼进赌场,所以他们要在那里一直等到“目标”单独离开时再动手。
瓦拉奇临走时对他的外甥费奥利·赛亚诺交代说,他将在2街和东114道交界处的一家餐馆里等候他们的消息,并讲定在电话中称契亚尼尼为“女孩”。瓦拉奇还关照他们,完事后开车经过3街的东河桥时,务必记住把手枪扔进河里。
为了给自己编派好不在现场的证明,瓦拉奇请来了三位朋友一起在那家餐馆吃晚饭。
半夜12点左右,费奥利来电话说:“那女孩没来。”
“知道了,”瓦拉奇说,“我先回去。”他回到丽都夜总会。
凌晨4点,第二通电话。费奥利说:“我们看见她了。”意思是,尤金尼奥·契亚尼尼已经被做掉了。
“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度假。”
“好。”瓦拉奇挂断电话。他想,我现在回家还不算太晚。
(据纽约市警署档案记载,1952年9月20日凌晨6点左右,东107道221号的一位居民在门前路旁的水沟里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经查证,死者为尤金尼奥·契亚尼尼,42岁,家庭住址:西234道282号。死因:头部数处枪伤。作案人:不详。进一步的调查表明,案发地点实为2街和东112道交叉口。死者生前曾多次被捕。有可靠消息来源证实,此人乃联邦毒品局线人。)
后来,约瑟夫·瓦拉奇听到了两种不同的解释。地下赌场的黑帮成员们说,他们在离赌场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发现已被击毙的契亚尼尼,为了不至于招来警方在附近搜查,他们把尸体转移到了东107道。但赌场里的另外两名年轻人说,他们看到契亚尼尼的时候以为他还有救。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发现契亚尼尼已经断气,就把尸体扔了出去。
联邦毒品局始终不承认尤金尼奥·契亚尼尼之死与他的线人身份有关。据他们掌握的情报,契亚尼尼从意大利偷运出的10公斤海洛因到达美国后,因分赃不均而导致了同伙间的争斗,契亚尼尼于是派他的妻弟悄悄去意大利,又带回了6公斤海洛因。他的妻弟在契亚尼尼遇刺前一个月被捕。所以毒品局认定契亚尼尼死于贩毒团伙之间的内讧。
笔者后来知道,以上的一大段便是出自瓦拉奇备忘录,亦称瓦拉奇档案,或瓦拉奇文件。
何为瓦拉奇备忘录?简单地说,就是关于约瑟夫·瓦拉奇黑手党生涯的综合资料,包括联邦调查局和联邦毒品局的审讯记录、瓦拉奇本人的交代和在参议院作证时的证词,以及后来在美国司法部的敦促下撰写的回忆录。
当时的最高法院院长罗勃特·肯尼迪对瓦拉奇备忘录的评价是,这“是美利坚合众国在与国内黑社会恶势力的战斗中最重大的情报突破”。
在瓦拉奇备忘录之前,执法机关看到的是一个个孤立的,表面上互不相干,却又层出不穷的谋杀案、绑架案、失踪案、毒品案、纵火案、爆炸案……瓦拉奇备忘录将所有这些零星案件,连同它们的作案人和幕后操纵者一起,摆放在了一张巨大的,精心编织的恶势力网络图上。
在瓦拉奇备忘录之前,举一个例子,联邦调查局纽约地区的办公大楼里,“黑帮处”只有四名工作人员和一间办公室,而“共产党处”却有400多人,占据了整整一个楼层。瓦拉奇备忘录之后,“黑帮处”人数激增,并在60年代末跃升为那里最庞大的部门之一。
瓦拉奇备忘录问世后十年左右,70年代初期,在美利坚大地上生殖繁衍了70余年的意大利黑手党,或“科沙·诺斯卓”土崩瓦解。尽管纽约五大家族和其他地区的一些残部或散兵游勇仍在继续负隅顽抗,但曾盘踞于各大都市中的20多个家族从此不复存在。
耐人寻味的是,瓦拉奇备忘录并非这位黑手党“老兵”——30余年来,约瑟夫·瓦拉奇在“科沙·诺斯卓”中的级别一直没有超过“兵士”——经过深思熟虑、精心策划的结果。事情的起因纯属偶然,皆因其当事人犯下了一个在正常状况下不可能犯的错误。
1962年6月22日早晨7点半,正是亚特兰大联邦监狱早饭后放风的时间。最近,监狱里的几座房子需要维修,工人们把拆下来的垃圾废料等物堆放在操场的角落。狱方并不是特别在意那些可能被用作武器的砖瓦棍棒,因为这座监狱里关押的都是非暴力犯人。
忽然,第82811号囚犯,因涉嫌贩毒而被收监的57岁的约瑟夫·瓦拉奇从地上操起一根两英尺来长的铁管,朝一位背对着他的犯人冲过去。只眨眼的工夫,那人便血流如注,颓然倒地。
瓦拉奇马上被带进了禁闭室,俗称“蹲小号”。当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砰然关闭后,他居然由衷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全,接着就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他已经好几天不敢吃东西了,总害怕有人会在他的饭菜里下毒。
瓦拉奇的好心情很快便荡然无存。看守过来告诉他,医生说,那个被他用铁管撂倒的约翰·约瑟夫·绍普生命垂危。
瓦拉奇倒并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生命垂危。但是,“约翰·约瑟夫·绍普?”瓦拉奇一下子懵了,他记得他那一杠子明明是砸在了约瑟夫·狄坡勒摩的头上。
在此之前几个星期,瓦拉奇已经预感到了将有大祸临头。另一名和瓦拉奇因同一案子被捕的囚犯指控他向联邦毒品局告密。也就不过一夜之间,瓦拉奇发现他成了他自己曾成功地实施多次的黑手党暗杀计划的目标。
瓦拉奇的一生中先后12次被捕,为了换取较轻的惩罚,他确曾向有关当局通报过一些毒品走私方面的消息,但和死在他手中的尤金尼奥·契亚尼尼一样,瓦拉奇从来没敢透露过半点有关“科沙·诺斯卓”的情报。
进入6月以来,瓦拉奇已侥幸逃脱了三次险些让他丧命的袭击。第一次是有人给他送放了毒的食物。第二次是一帮狱中的黑手党分子把他赤身裸体地堵在了澡堂子的角落。第三次是故意让他卷入到一场殴斗之中,再趁乱朝他捅刀子。
当时,“老头子”维克多·靳诺万斯也在这里。50年代初期,因查理·露其亚诺返美无望,老头子便遂心如愿地登上了老板的宝座。按规定,他们的家族应更名为靳诺万斯,但人们背地里还是称露其亚诺家族。1959年4月,维克多·靳诺万斯因“策划贩毒阴谋罪”被捕,判刑15年。
约瑟夫·瓦拉奇是在1962年3月来到亚特兰大联邦监狱的,老头子不仅盛情邀请他搬入他的房间——那间8个人的牢房里只住了5个人——而且亲自出面找看守通融。多年前,维克多还做过瓦拉奇婚礼上的男傧相。就在那场殴斗后几天,据瓦拉奇备忘录所述:
一天晚上在我们的牢房里,维克多开始对我说什么,你到市场上去买了一筐苹果,里面有一个烂的,你怎么办呢?当然要把烂苹果拿掉,不然到后来整筐苹果都会烂掉。
我一直想打断他的话,但他摆摆手要我住口。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如果我真是做错了什么你就明说,然后给我一粒药丸,”指氰化钾,“我当你的面马上吞下去。”
他说:“谁说你做错什么了?”
我没话可说。
他又说,我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我要送你一个吻,为了我们过去在一起的那些好日子。
我心说,OK,我也送你一个吻,就回吻了他。
他问我:“你有几个孙子?”
我说:“三个。你呢?”我记得他说六个,我说:“你挺有福的。”我的意思是让他知道,如果他对我的孙子感兴趣,我也会对他的孙子感兴趣。
我上床睡觉,听见邻床的绕夫·瓦格纳轻轻地嘟囔了一句:“死亡之吻。”我明白他是在警告我。我躺在床上装作没听见。可是,谁睡得着呵?
我不相信什么“死亡之吻”的鬼话,但是我知道,每次要“做”掉某人之前,就会对那个人特别友好,这样他就不会防备。按老早的习惯,当你见到另一位成员时要相互在脸上亲一下。后来查理·露其亚诺当了老板就改成了握手。“但是,”查理说,“在外面,比如餐馆里见了面,还是要打kiss的。”
6月16日,约瑟夫·瓦拉奇走出了自卫的最后一步,他要求看守把他关进禁闭室里。问其理由,瓦拉奇说:“有人要杀了我,或者被我杀掉。这个理由够充分吧?”瓦拉奇在禁闭室里指名道姓要见联邦毒品局的乔治·伽弗尼,此人原为毒品局纽约办公室的负责人,现任毒品局总部执行主任,是与瓦拉奇打过交道的最大的政府官员。瓦拉奇带给他的口信是:“我打算都告诉你。”
然而,远在纽约的乔治·伽弗尼却迟迟没有回音,瓦拉奇又不愿意“告诉”监狱里的官员们,“你们不懂。”他对他们说。后来,在瓦拉奇备忘录里,他承认他当时并没有真正打算交代什么,只是想再和乔治·伽弗尼做一笔交易,用几条情报买一张去别的监狱的路条。几天后,瓦拉奇被送回了和老头子同住的牢房。
瓦拉奇只能背水一战了。他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只是琢磨着如何拉上几个垫背的。他在心里圈定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约瑟夫·狄坡勒摩。6月初的一天,一向和他没有什么交往的狄坡勒摩突然递给他一份很不错的牛肉三明治,说是从厨房为老头子开的小灶里偷出来的。瓦拉奇没有接,因为他觉得蹊跷,也因为他从来就讨厌这个成天鞍前马后围着老头子瞎转悠的小喽。果然,瓦拉奇后来发现约瑟夫·狄坡勒摩悄悄地把三明治扔进了垃圾桶里。
瓦拉奇不打算干掉老头子,他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他知道老头子在家族内部的种种劣迹,特别在查理·露其亚诺远走拿玻里后。维克多做掉过不知多少与自己不和的下属,尔后又栽赃他们是警方的线人。瓦拉奇知道不少家族成员都对老头子恨得咬牙切齿,也知道若要在“科沙·诺斯卓”内部处置一位老板级的人物是必须经过审判的。瓦拉奇相信迟早会有这样一个对维克多·靳诺万斯进行公开清算的机会。
然后就到了6月22日早上。自打从“小号”里出来后,瓦拉奇只能以他能搞到手的寥寥几只食品罐头充饥。厨房里有黑手党囚犯,他刚来时就听说了。他们不仅敢在看守的眼皮子底下给老头子开小灶,也敢明目张胆地往饭盒里搁砒霜。瓦拉奇甚至不敢去洗澡,连上厕所也是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又是差不多一宿没合眼,瓦拉奇觉得头重脚轻,走起路来就像一个机器人,因为饥饿,因为没睡觉,更因为紧张。他尽可能远离人群,但又不敢靠角落太近。就在他神经兮兮的时候,据瓦拉奇备忘录的叙述:
我忽然看见三个人正盯着我交头接耳,他们离我大约50码,然后开始向我这边走来。
我慢慢地后退,一边看了看身后。那堆垃圾旁边的地上有一根铁管。我弯腰去捡铁管,听见有人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说:“哈罗,约瑟夫。”我抬眼看时,那人已经转过身,好像正在和那三个人打什么手势。他的背影太像约瑟夫·狄坡勒摩了。
…………
典狱长在禁闭室门上的小窗口亮出一张照片,问:“你认识他吗?”我说:“不。”他说:“是吗?他就是你打伤的人。”
我一下子堕进了云雾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