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整个风海歌舞厅陷入前所未有的祥和安宁。
唱完一首又一首,直到唱累了舞台上那道身影才慢慢停下来,拿着金色的麦克风风姿摇曳走下来,所到之处皆是芬芳香溢,自信娇俏的面庞是那么迷人。
“真美,像仙子一样……”有人感叹。
“可不是。”有人附和。
“她叫什么?”
“花曼依……”
“原来是曼依小姐……”
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夜晚,风海附近卖花的小摊头一次售罄,甚至叫唤了好几天都没卖出去一朵玫瑰的卖花女篮子也卖空,心满意足回去了。
也是那个晚上,风海歌舞厅出了个仙子般的舞女,勾得人魂不守舍。
快到午夜,歌舞厅准备打烊,这些客人才依依不舍出来。
“曼依,这、这、还有那些花你要怎么处理?”晓晓第一次被房间里的花束之多震惊到,当初方姐第一次出台时也没有这么夸张。
花曼依转过身,身上贴身的旗袍把她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她皱眉看着这些玫瑰花,“都搬到楼下那个杂物房吧,太多了,熏人。”
晓晓去搬花。
搬了一趟急急忙忙从楼下上来,“曼依,巩妈回来了!”
花曼依自己也没发现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眼里一亮。
晓晓搬起一束漂亮的玫瑰洗,想起来,“哦对了,曼依,巩妈让你去她房里。”
“好,我这就过去。”花曼依弯腰照了照镜子,口红没花,施施然过去。
“巩妈,你找我?”
花曼依推门而进,果然看到站在办公桌前的女人,背对着自己,桌上放着一座昂贵红木手摇电话,一盏琉璃台灯,几份文件。
这女人又在抽烟了,哪怕只有一个背影,那个姿势,那个熟悉手势。花曼依目光越过对方的肩头,落到举起来的香烟上,烟尾正散发着微弱火星。
“你,上台演出了?”巩烟转过身,冷淡扫过花曼依一身舞女打扮,黛色旗袍,精致的妆容,曼妙的身段,小巧的脸蛋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花曼依点了点头,等待夸奖,兴许今晚她还有可能有银钱拿。
她可是打探好了,上台演出3块大洋打底,卖出的酒水越多,她能得到的提成就越多。
今晚好多客人买酒水时可都是说把酒水算在她头上,也就是为她下单。
“巩妈……那个我今晚是不是有银钱拿?”她支支吾吾吭声,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然而,她等了片刻,迟迟不见对方有回应,她不禁抬起眼。
毫无征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骤响,花曼依捂着脸错愣望向面前的女人。
“谁让你自作主张?”
冷漠到极致的口吻,平日里懒恹的眼神此刻全是苛责愠怒,“你想钱想疯了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不知哪句话刺激到花曼依,委屈大问,尾音还没收起来,眼眶瞬间红了起来,泪水从眼底涌上,可是她忍着不让掉,愤恨瞪着她。
她明明就是帮了她大忙,那时候都要打起来了,再没人出去主持——
呼啸的寒风刮到窗上,发出呼呼的声响,头上的电灯映出她曼妙的身段,明明这房间里放着地龙,可是她却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来。
“你以为你是谁?”巩烟看着她哭红委屈的脸,眉头紧蹙,接着冷笑道,“花曼依,记住你的身份,你和我签了卖身契,我让你向东你就不能向西!不听话的东西,给我出去!”
不听话的东西……
我让你向东你就不能向西……
花曼依睁大眼,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模糊了视线,脑海里全是这几句话,巍巍颤颤走向门口。
巩烟眼不见心不烦转过身,正要抽烟冷静,身后突然嘭的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传到耳边,她皱起眉回头,只见刚被她骂了一通的娇气包倒在她新买没多久的地毯上。
“……”
……
安神的熏香飘荡在房里,洋大夫刚走,叮嘱了两句病人不能受凉,不能受刺激,留下几包西洋药片便离开了风海歌舞厅。
“福伯,陈进义?”
“帮我订一间酒楼包厢。”
花曼依醒来时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好一会,脑海里不受控制反复想起那两句话,她是个不听话的东西……
越想越觉得委屈极了,她居然是个东西,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可以买卖的物品……
“呜呜呜——”
花曼依把被子扯到跟前,擦了一把眼泪,低声呜咽起来,“明明帮了她大忙,就只会骂人打人,还骂得那么难听……工钱也没有给,好过分呜呜呜……”
脸上湿润润的,热泪流过眼角滴到枕头上,她用被角擦了擦,刚擦完,视线不模糊了,头顶上一道阴影落下来,罩在她头上。
花曼依愕然,忘了哭,呆呆看着头顶的女人,正拧着眉俯视自己。
巩烟嘲讽道,“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花曼依把视线越过她高挑的长腿,落到不远处不熟悉的家具摆件,缓了几秒,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她房间。
这床也不是她的,而她说人坏话还被正主当面听到。
可一看到这个女人的脸,花曼依就不自觉想起对方毫不留情骂自己的一幕,她心底凉了又凉,难受得想哭,目光一下子淡下去,撇过脸,对她的话不予理会。
电话打来了,巩烟瞥了一眼在赌气的女人,转身过去接起电话,“……我知道,现在过去。”
巩烟拿起椅子上的手包,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房里还有个娇气包,“既然醒了,走之前给我带走你的东西,还有床头那几片药,等下我会叫晓晓上来把被褥重新换掉。”
花曼依:“……”
……
酒楼包厢里,巩烟跟福伯一进去,里面桌上已经坐了人,很显然,对方有备而来。
“陈老板,你找我有何事?”巩烟就坐,立刻就有人给她倒茶水。
陈进义是悦来饭店的老板,年过半百,杵着一根黑木拐杖,哪怕两鬓已经略微发白,但仍旧精神矍铄。
陈进义把他拐杖杵在跟前,掌心不断摩挲,面前的茶凉了都没见少,看样子不是来谈事,反倒更像是来撕破脸皮……
“巩烟!”陈进义直截了当直奔主题,连平时尊称“巩夫人”都懒得客气叫了,“我就问一句,你把新酒卖给那个陆仁什么意思?先前可是说好了,你鹿禾酒庄一旦出新酒,我悦来饭店肯定是第一批进酒。”
海城烟酒行业兴盛,追捧狂热,就像金银珠宝那样,永远不缺人收藏和品味,旧名酒虽好,但新酒出来,没有人不想尝鲜。
一家饭店来来去去就那几样洋酒,没有新货,没有几个人愿意来。
这巩烟一句话都没有问过他,私自把新酒卖给那个新来的陆什么仁,其他同行都在背后笑话,让他陈进义的脸往哪搁啊?
“陈老板,生那么大气做什么?”巩烟点燃一支烟,云谈风轻说,“说来,陈老板还得要感谢我巩烟。”
陈进义疑惑,“你什么意思?”
“之前你说我的酒出问题,把你客人赶跑不少,是我的罪过。新酒出来后,我想了想,与其让陈老板冒那么大的风险,我不如先让别人先替你试试,看看那个陆仁的客人会不会出现拉肚子吃坏身体之类的问题……过个个把月,确定没问题之后,我再同陈老板商议新酒,只是没想到陈老板没有体会到我巩烟的一片苦心。”
这番话说得漂漂亮亮,每一句都是为他悦来饭店着想,在对比之下,衬得陈进义来势汹汹讨要说法不讲情谊只顾着自己利益,未免太不厚道。
但实际上,聪明人都知道巩烟这是对上次陈进义泼脏水诬陷她酒有问题表达不满罢了。过个个把月再进新酒,他奶奶的黄菜花都凉了!
陈进义气得吹胡子瞪眼,“巩烟,好话都让你说了,咱这也没别的外人,我们开门见山,你这是打算和老夫识破脸面?”
巩烟抬眼,红唇轻启,“陈老板既然非要这样想,那我也拦不住你。”
“好!好!”陈进义深呼吸,连说几个好,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慵懒闲适坐着的女人,“巩烟,老夫希望你不要后悔。”
说罢,转身杵着拐杖往门口走,只是刚打开门,身后不轻不重传来一句。
“陈老板,我也希望你记住,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个道理。”
陈进义脸色微微一变。
……
正元街道上,花曼依跟着周茯苓出来采购。周茯苓是风海的采购员,每个月的月中,她都会定期出来采购一些香料香膏香薰之类的物资。
花曼依脸上还有点痛,周茯苓就让她跟着自己出来抓点膏药吃,消消肿,毕竟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巩妈下手也太重了。
昨晚花曼依上台是谁也没想到的,台后人人都在关心着方姐怎么样,那时候关灵姐正好哭哭啼啼退下来,谁也不敢出去,都不知道那一帮大老爷们能干出什么事,说到底她们也不过是弱女子罢了。
但就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花曼依竟然就这么上台了,还成功化险为夷,安抚那些暴躁的客人。
不得不说,那一首《夜来香》从这小妮子唱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连她们这些女人听了都觉得宛若天籁之音。
“茯苓姐,你说这香膏是用什么做的啊?”花曼依跟着周茯苓来到一家胭脂铺,香料一般装在荷包里,挂在房间床头,香膏用女人用来涂身体的,能留香很久。
不过也有劣质的香膏,涂了浑身过敏,甚至烂皮肤。
“这我哪知道?”周茯苓看了看老板拿出来的几款新香膏,拧开闻了闻,还不错,比较浓郁,你关灵姐比较喜欢这种香味,白婧姐则更喜欢清淡一点,例如桂花那种香气。
“老板,这几样都帮我拿一份,都要了。”
“诶,好嘞。”
花曼依看了柜台上成排成排的香膏盒子,周茯苓见状,问她,“曼依,有喜欢的?喜欢那茯苓姐给你买了。”
“谢谢茯苓姐,我没有喜欢的。”花曼依摇摇头,她不想说她很久没用过香膏了,香膏虽然物美价廉,但是涂在身上会有黏腻感,她不喜欢。以前在花家,她爹地给她买的是香水,祖·玛珑英国梨香水估计在这里买不到。
她至今还能回味起初熟秋梨的感性清爽,细腻芬芳,纯正英伦格调。
更何况,她身上一个子都没有,买啥买!
刚刚在药店抓药用的还是茯苓姐的银钱,她哪里还有脸让人家掏钱给自己买香膏。
老板包好那几盒香膏,递给周茯苓,“慢走不送啊。”
两人出了胭脂铺,走到一个分叉口,周茯苓突然想起来,“糟了,我忘了给晓晓买肚/兜了。”
“肚、兜?”花曼依差点呛了一口,肚/兜这么私人的物品,晓晓居然敢让人帮她买。
“是啊,那丫头要上班,这几天没空出来,让我帮她买两件。”周茯苓没觉得有什么,都是女人罢了。
花曼依想了想,是她大惊小怪了。
“你在这等着,满绣堂在前面不远,我去去就回。”周茯苓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她得要赶紧去买,把身上装着香膏的袋子塞到花曼依身上,“曼依,帮茯苓姐看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啊?好,路上小心点,茯苓姐。”花曼依赶忙接过,目送周茯苓往路口小跑远去,直到看不到人影。
夕阳西下,到了傍晚,暖黄色的霞色在天边蔓延,路上的积雪被人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又冷又硬的青石板砖。
花曼依站在一根细细瘦瘦的电线杆下,电灯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在地上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花曼依?”一道声音从前面传来。
花曼依抬头。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来人是莫子浩,见到花曼依那瞬间惊喜异常,但看到她身上的打扮,脸色不自觉难看下来,“花曼依,你告诉我,这些天你去哪了?陈老板说你把赖晓韵打了,之后就跑了。”
昨晚他听朋友说,某个歌舞厅出了个貌若天仙的舞女,歌声如天籁,身段一绝,名字叫“花曼依”。
当时他以为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那个花家受万千宠爱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如此自甘堕落。但是现在……
他也不确定了……
“你是不是去歌舞厅……当舞女了?”他抓着她肩膀心情沉痛质问。
花曼依皱眉,拂开肩上的手,“莫子浩,我去哪,当不当舞女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莫子浩难以置信,“花曼依,你知道你是谁吗?!你爸妈要是知道你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让他们的脸往哪搁?!”
“不用你提醒!”花曼依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爱管闲事,“莫子浩,你也看到了,我家没了,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何况只是当舞女罢了,我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
“你跟我回去!”莫子浩头疼,和这位姑奶奶说不清楚。
“回去哪?”花曼依一惊,忙挣脱,“莫子浩,你说起来不过是我国中的同学罢了,你没有资格管我!”
一辆黑色福特车从路口开过来。
福伯在前面开车,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不远处一男一女在纠缠,“夫人,那好像是花曼依小姐……”
巩烟缓缓摇下车窗,看过去,那身影还真是那个娇气包。
福特车开过去,在两人面前停下。
“你烦不烦,莫子浩你是我爹吗?那么爱管闲事?!”
花曼依吼完,把手从对方抽出来,谁知太过用力,屁股一下子坐在地上,手上领着的袋子甩到一边。
“诶——疼死我了。”
花曼依赶紧揉揉自己还算翘的屁//股,这板砖又冷又硬,这一屁//股坐下来,骨头都要坐碎了。
“曼依,你没事吧?”莫子浩反应过来,赶忙过来想把人拉起,谁知一双高挑的腿先他一步站在花曼依身边,风情万种的旗袍,肩上裹着昂贵的貂皮坎肩,成熟精致的波浪纹发型让人看着慵懒又华贵,不知道人还以为是哪家的富太太。
“你是?”莫子浩迟疑。
巩烟扫了他一眼,随后看向脚边的女人,嘴角讽刺道,“受委屈了就出来找野男人?”
花曼依揉屁//股的手一顿,“???”
莫子浩抢先一步解释,“这位太太,你话可别乱说!我跟花曼依清清白白!”
“巩妈,你在说什么?”花曼依艰难站起来,理了理思绪,终于明白那句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反问,“你怀疑我找野男人?”
巩烟看着面前越来越委屈的小女人,眉头微拢,眼看着又要哭。
“夫人,这恐怕有什么隐情……”福伯有点看不下去,好意提醒一下。
“花曼依,我……”巩烟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伸手想安抚一下,谁知下一刻花曼依咬着下唇蹲下来埋头放声大哭。
“花曼依。”巩烟一听到哭声头有点疼,“我错了,不该这样说你,你起来。”
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把人怎么了。
地上的小女人仍旧在哭,哭得好生凄凉。莫子浩看不下去了,“花曼依,这女人是谁,说话空口骂人,你跟我回去,别跟这种人计较。”
说着,莫子浩就要去拉她,福伯拦在莫子浩面前,“花曼依小姐现在已经是我们夫人的人,还请公子不要插手多管闲事。”
莫子浩:“什么叫她是你们的人?”
“你们是不是那个歌舞厅的人?”莫子浩想起来了,花曼依在那个歌舞厅当舞女,那这个女人就是老鸨了。
“说吧,赎/身费要多少。”莫子浩看向巩烟的眼神带上了不屑。
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巩烟叹口气,弯腰把人拉起,“花曼依,这次是我做错,昨晚演出的工钱我让人结给你。”
“……真的?”花曼依尽管有些怀疑,但还是顺着她手站起来,大概蹲的有点麻了,她不太稳的晃了晃,扑向面前的女人,脸上贴上毛绒大气的貂皮坎肩,双手搂上对方的细腰,紧致曼妙。
岁月果然不败美人。
身材保持那么好。
还有淡淡的香气,以及好闻的烟味。
花曼依脸色微红从巩烟怀里退出来,没忘最重要的东西,“……工钱真的结给我吗?”
巩烟无奈点头,“……天不早了,回去。”
花曼依破涕为笑,“等一下,茯苓姐还没回来,她去满绣堂了。”
“先上车。”
“哦。”
花曼依乖乖上车,坐在巩烟旁边。车里果然暖和多了。
“花曼依,你要跟她回去?!”莫子浩简直不敢相信花曼依居然会是这样的选择。
听到叫声,花曼依看向窗外,抿了抿嘴,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那个……巩妈,你能不能先借我三块大洋?”
巩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