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月朗星稀。
车轮碾破水凼的波纹,水中一闪一闪,全是月光的碎片。
迎着光隐约看到宿舍铁门,司玫揪着安全带默数剩下的时间。
或许只有一分钟,车停下来了。
她偏过头,“顾老师,那我就走……”了。
话还没说完,温热的手掌又贴上了额头。
司玫如同被点了穴道,一下子僵住,定?定?看向身畔的人。
顾连洲面色并无?波澜,淡淡地看着她,似乎是在认真感知手背的温度,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是轻轻的,顿了片刻,“烧退了,回去吧。”
端得一副成年人使唤小孩儿的语气。
可他们明明年龄上也没有差太多,司玫本能地想抗争这种身份的错落感。
咂摸半天,她终究没说什么,“谢谢顾老师关心,我走了。”
“去吧。”
拉开车门前,司玫忽然想到,又回头,“那支凌美,我明天再……”
“你明天不去医院打针吗?”顾连洲沉默了一两秒,“而且我周末去外地出差。回头再说,我还能怕你跑了?”
她一愣,笑了。
他斜她一眼,“笑什么?病好了,精神了?”
犹豫了一下,司玫还是诚实交代:“我还以为您要说,那只钢笔也没多少钱,就先算了……”
“是没多少钱,但我在你们眼里,不是向来锱铢必较吗?”
他从她那处敛眸,喉结微动。
即便是送人,也没有送旧笔的道理。
“没有啊。”
司玫吸了吸鼻子,笑:“……您在我们眼里向来大方阔绰的。”
在外面上了几天班,小朋友也学会恭维这套了。
心里想归想,顾连洲看她一眼,面上没什么波动,催她赶紧回去,车里抽纸盒已经空了,可没纸巾再给她擦鼻涕。
“那顾老师,晚安。”司玫抿唇,悄悄用晚安替换了再见。
“……嗯。”
碰得一声,车门碰上了。
黑越越的校园小径上,两道澄澈明亮的车灯里,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他堪堪收回目光,掉头。
-
司玫回到宿舍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随便洗了个澡,尽量放轻动静,但脚步带着忍不住的咳嗽声,还是把岑露吵醒了。
“……司玫,你才下班回来了,这么晚?”
隔着床帘,她声音懒懒的,很清楚能读出被打扰到的暗示。
司玫忍着浓重的鼻音回道:“我去了趟医院才回来,不好意思啊。”
“你感冒了?”岑露声音一顿,例行公事的语气,“那你注意休息啊。”
司玫温和地应了两句,用温水服完胶囊,便抓着扶杆上床躺下,拉扯被子盖好。
不久前在医院时,她第二次往顾连洲肩膀上靠,还真的小睡了二十分钟,所以现在还不算困,只是睁眼看着漆黑的床帘,放空发愣。
翻了个侧身,司玫继续在APP上搜罗房租信息。
屏幕强光刺激之下,愈发感到眼睛涨得难受,索性将手机一丢,闭上了眼。
意识半清醒半朦胧,也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
她迷迷糊糊的,眼前似有白光,光线的形状类似医院的观察室里的灯管,长长一条,灿亮极了。
浑身酸软无?力,燥热与滚烫从内而外地翻涌。
就在这时,她意识到身畔有一座温润的冷玉,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司玫寻求降温似的,张开双臂抱了上去,额头也往上抵蹭,却发现这枚玉兼备石头的坚硬与温水的柔软。
直到手轻抚着她后背上,温柔地将她整个人环住。她一愣,想开睁眼,视线里漏进来几点光亮,却被另一只手掌捂住了眉目。
她仰起头,“你是谁呀?”
他起初不语,渐渐又低下头,在少女发顶落下一吻,声音带着笑,“黏黏,你说我是谁?或者……你希望我是谁?”
“你是谁?”
好脾气的她鲜少有这么着急的语气。
很显然,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个名字呼之欲出了,但没有确定之前,她仍怀着一线希望,伸手去掰开遮挡视线的手。
像是出于对她纵容,眼前的阻碍轻轻一掰,就掉了。
世?界骤然天光大亮,所有隐秘心事曝光于刺眼的光明之下,司玫目光一霎冻结。
哪里有什么冷玉?
她此刻是被男人环在臂圈中,背靠他硬朗温热的胸膛。
他深深褐眸,似笑非笑地垂下来。
手懒懒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又顺着瘦削的侧肩滑下,与她指隙紧扣,“黏黏,想被老师揉揉头,还想牵老师的手?”
这一声质问里,司玫骤然醒来。
-
新的一周,TEK筑方建筑事务所。
上午,司玫把刚做完的图纸发给同事,悄悄拿出手机给程媛元发消息:【学姐,有个事儿想找你帮忙。】
程媛元:【什么事?】
【帮我还一个东西,】司玫拉开抽屉,拍了张钢笔的照片,【媛元姐,我估计今天晚上七点回学校,到时候去研究生宿舍找你。】
程媛元:【不麻烦,举手之劳嘛![呲牙/]】
关掉对话框,司玫稍稍缓了口气,低头又看了眼桌上这支墨绿色的钢笔。
昨天无?稽的梦让思绪彻底混乱。
近日以来,与他相关的时间似乎都被裱上了鲜艳的花儿。这一刻幡然清醒,原来当时无端涌起的窃喜、欣悦、不安、忐忑,都有迹可循。
当自欺无?法自欺,当否认无?法否认,当潜意识战胜理智,出现在梦里。
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了。
——最不该喜欢的人。
当晚下班,司玫按约好的时间去了研究生宿舍楼。
有段时间没见,两人不免在走廊上寒暄几句,程媛元说起了上次某约炮学长的结局,是被两个女生联合挂校园墙上社死了,不要太大快人心。
司玫却望着久违的校园夜景,朝建院楼的方向微微出神。
“司玫,你在听吗?”
“……在呢。”她转回头。
程媛元一笑,“哎,还有件事啊!前段时间有个女学生给顾老师表白了……”
“媛元姐,”司玫打断,“我想起来宿舍还有事,就先走了,钢笔你记得回头捎给顾老师啊!”
程媛元“哦哦”两声,看了眼手里的凌美,眼前的少女已经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司玫宛如幽魂逃离,回到宿舍后有气无?力地坐在桌前,什么也没干,连岑露喊了她两声,直到走过来拍她,她才转回头,“……岑露,怎么了?”
“我跟你说租房子的事呢,”岑露手机递过来,“这是租房信息……你看看行不行?可以的话,我们这周末去看房。”
司玫眨眨眼,也不知想了没想,“好……周末再说吧。”
但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
次日是周二,司玫比平常晚醒了五分钟,胡乱地梳头洗漱,冲去地铁站,可到公司还是晚了,险些打卡失败。
周三,金色的日光强烈,已经有了初夏的毒辣。
司玫则被安排了新的任务,跟着方案组团队去某施工现场沟通图纸。
偏偏事出突然,她穿的白色连衣裙、板鞋,在尘土飞扬,黄沙漫天的工地奔波了一整天。
头顶的安全帽焖了一头的汗,白裙子沾了不少灰,回到宿舍后换掉衣服,脱鞋,脚后跟两个血淋淋的水泡。
司玫不是喜欢处处向别人倾诉的性格,这么多年自己受的委屈,也大多自我消化了,没怎么跟妈妈说过。
洗完澡,她一个人端了板凳,在浴室泡脚。
微信工作群里,被Cue到今天辛苦了,暴走三?万步。
她客套地回了回,心里门儿清,只流于言语上的关心,是最无?用,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既然以人的身份活着,就得服从丛林法则。
凡事也有例外。
陆予诗敲她小窗:【去外场好玩吗?累不累啊,看你们现场返图,灰太大了吧。】
司玫:【……还行吧。】
陆予诗:【你脚磨破了?我这儿有个泰国的药膏,明天带给你。】
司玫微愣:【好,谢谢。】
陆予诗:【不客气,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他们在群里发的运动步数,在哪里看的呀?】
司玫今天第一次很自然地笑了。
心念,小公主在国外呆了太久,连微信运动怎么开通都不知道的。她给陆予诗口述了一遍,疑心她没找到按钮,又掉头去微信运动截图。
而刚点进去。
微信步数33221,排名第一。
程媛元、黎峰、……顾连洲等人赞了您的微信步数。
鬼使神差的,拇指又往上滑了几页,在密密麻麻的人名里找到他。
周一,只有3451步。
大抵从建院大楼到综合楼上课,两个来回的距离。
周二,5798步,多了点。
这一天,他应该是多去了一趟学校礼堂,听说这段时间正在召开雾城市建筑学高校教学研讨会。
周三,12982步,步数多得有点出奇。
他今天是不是也出学校了,在外面谈新的项目。
……
原来,她告诫自己离他远一点,才过去短短三天。
可为什么,她还是好想知道,他每天上过哪些课,见过那些人,又在做些什么。
还有,顾老师。
钢笔你收到了吗?我大概……不会再去找你了。
滴咚,消息提示音唤回意识。
司玫后知后觉眼前蒙蒙的水汽,定?神缓了缓,才看清是陆予诗已打开的答谢。
-
又两日过去,周五。
云霭盘桓在城市的上空,司玫站在玻璃幕墙边发呆,咖啡机发出轻微的噪音。
陆予诗推开茶水间的门进来,“黏黏,你干嘛呢?”
“……没什么。”
司玫回过神笑了笑,转身取了两个杯子,摁下按钮,半分钟后,递过去一杯。
陆予诗抿了一口,“谢谢,真香。……哎,我看你最近两天,好像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有吗?”
“没有吗?第二次看到你在茶水间发呆了。”
陆予诗越过她往玻璃窗外看,除了江水还是江水,只觉得无?趣。
却不知道,司玫看的是江心那一渚沙洲。
“黏黏,我把你当成我回国后交的第一个朋友,”陆予诗看向她,静静道,“你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完全可以跟我说,我绝对是个合格树洞。”
司玫一刹犹豫,定?定?看了她一眼。
值得倾诉的朋友吗?
两人在茶水间相对无?话片刻。
陆予诗敛眸,准备出去,“好吧,原来你没把我当朋友,是我自作多情了。”
司玫急了,近乎抓住流逝于指缝的流沙,“等一下,予诗。”
她自我封闭得太久,差点忘了自己也是需要交际、需要朋友、需要与人交流倾诉的。
陆予诗回头。
她沉吟半晌,终于自我剖白,轻轻缓缓的。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黏黏和予诗的这个剧情,还是直接放出来吧!下章写的话,节奏有点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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