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风烟具净,天幕如被水洗过一样湛蓝。
近处,水泥地面被炭笔铺了一层浅灰的调子,半干半湿的状态;远处,山尖的绿色被雨水浇得通透。
显然,昨夜有场寂静无声的雨。
七点多,司玫跟顾连洲开了辆桑塔纳从镇上出发了。
她敢打赌,如果其他人知道和顾连洲一块去最远的村子,可以借到车代步,此刻坐在驾驶员位上的人绝对不是自己。
没错,驾驶员的位置。
仅5m宽的狭窄乡道,地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尘土与水泥渣齐飞。
因地处山区,弯道连续不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不敢有丝毫的分神。
寻常是她搭他的顺风车居多,这次倒好,被顾连洲以抓司机的名义拎去开车。
司玫疑心,一开始让他知道自己会开车,就是个十足错误的决定。
行驶到一段相对直的道路上,她稍作放松,透过内视镜扫过去一眼。
此刻,顾连洲倒悠闲,靠在副驾驶降下了窗,迎着山风进来。
他胳膊微抵窗口,放任额前鬓角的碎发悉数后扬,露出的前额光洁。
很懒的状态,整个人都松弛而散漫的。
带着寻常严整相处时相悖的慵懒特质,兴许还有几分轻荡与玩性,世家公子哥的那种。
连驾座都是五百万顶配的阿斯顿·马丁,而非一辆五万的桑塔纳。
是出来踏青的,而非调研。
路过风,他说山风挺凉不是?
遇到松鼠,他问她之前有没有见过,刚才从路边儿的云杉树下嗖地窜过去了。
行经尚未拆除的民居,他又说:停车,司玫,拿手机拍个样式。
最后路过云。
云层堆叠,极其纯净的日光从缝隙里泻出,他指了指窗外,“瞧见没,云隙光。”
这句话在两个人长久沉默后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司玫神经高度紧张,一个愣神,赶紧打方向,等过了弯道,她才匆匆扫一眼窗外,“……在哪儿?”
顾连洲:“……过了。”
尴尬、不安,滚了滚喉咙。
她开车也是这样,不能有丝毫分神,何况是在狭窄的乡道上。
“看见防护栏和绿化缓冲带没?”他指着前面。
司玫又稍作迟,“……看、看见了。”
“所以,你打算往哪儿撞?”
啊?
司玫喉咙一紧,还没反应过来。
顾连洲敲了一下窗框,“……算了,你还是在前面停车吧。”
这才琢磨出几分调侃的意味来。
不过让她别再开下去,比什么都强,司玫悬吊于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缓缓靠边停车。
二人位置调换。
或许因为脱离了驾驶员视角,或许顾连洲开得比她平稳,又或许她终于体察到了平时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有多惬意。她能理解,顾连洲为什么一早上让她开车,自己则靠在一边啥也不干了。
——奈何她的车技不足以走山路,顾连洲嫌弃她一通,这会儿还是得自己上。
同他相识的一两个月,司玫已经了悟与他相处,就要做好随时被diss的准备,并且习得刀枪不入(放厚脸皮)的要义。
譬如此刻,就算刚被赶下来,她也面不改色、处变不惊,默默看向窗外。
拢起耳边被风吹起的碎发,静静地路过外面,苍翠寂静的山谷、袅袅初升的炊烟。
车子转道,他们路过了林海,风吹树叶,海波温柔。
从这片丛林阴翳中出去,又忽然迎来大亮的天光。
司玫手扶窗框,抬头向上一眼。
天空蔚蓝,云朵是混杂着浅紫或鹅黄的白,不知太阳藏在哪里,云隙间,漏出束束透明的光束。
顾连洲看了内视镜,“……现在,瞧见没?”
“看到了。”
司玫粲然一笑,拿出手机卡在窗口,点开相机。
他扶着方向盘的手稍松。
仪表盘上的速度降了下去,让她与光邂逅的时间,再慢一点。
-
上午九点多,二人顺利抵达了龚家畈村。
照先例,他们先去村委会了解了下情况,再跟着村里的向导去了几个现场节点考察。
农田、林区、水渠、溪流,一上午忙下来,就近的区域基本上都去过了。
中午,向导邀请他们回村子里吃饭,在村心的农家饭庄。
桌上都是在城市里难品尝到的山珍,农家土灶烧出来别有风味,饭桌上的氛围却不容恭维。
顾连洲见多了基层钻公账空子的,借招待客人为由,招徕酒肉朋友,宴请这么一桌。
“顾教授,我这杯敬你啊,年轻有为,感谢你们设计院对我们乡村建设的重视和帮助啊……”
“不敢当,应该的,”顾连洲笑笑,应付还是得应付,“您的意思我明白,但喝酒就不必了,下午还有几个地方没去呢,要开车。”
村支书一怔,笑了,“哎,这位……这位没驾照吗?”
司玫刚出学校,以为酒局与自己无关,正默默吃饭呢,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抬起了头。
村支书正端着杯对着她,眼尾褶皱成花。
世俗的客套与热情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司工。”
身旁的男人忽然解释道。
关于她的称呼,一如上次在钢铁厂,很带有很正式的职业尊重,不容亵渎。
司玫微愣,偏头看向的身边的人。
“她不会开车,也不会喝酒,都没法代我。”顾连洲说,“今天是来做基层工作,下午还有正事,烦请您谅解了,日后项目推进,要有机会过来,再跟您喝不迟?”
纯属是客套的话,所谓来日方长几乎等于不可能,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话。
在席间,他算面孔年轻的小辈,心情好是给这些年长者面子。
但以他的身份,若懒得斡旋,大可以不留情面,吃完就走人,甚至举报到纪检那里去。
村支书脸色稍僵,笑着叫服务员送点果汁。
饭局上你来我往的对酌稍作收敛,饭局正常地进行下去,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从饭庄出来,在车上系好安全带,司玫的神经还紧绷,头脑嗡嗡作响。
大抵明白了邹老师昨天说两个女孩子在一组吃亏,有何深意。
往好听了讲是民风粗犷,往难听了说,是赤.裸裸地仗着酒桌陋习,欺负涉世未深的女孩子。
哗,车门忽然地拉开,灌进来一股热风。
顾连洲坐了进来,正低头拉扯安全带,点了火。
她嗫嚅道:“顾老师,刚才谢谢您了。”
他睨她一眼,将车驶了出去,只道将来进这一行,应酬还多。
-
下午日光甚烈,他们深入后山一带。
林田、堰塘等不足为奇,顾连洲连车都没让司玫下去,就让她坐车上拍了拍照片。
主要目标是水库附近的明代白塔——方才在酒桌上听那群人侃大山也不是一无所获,如果真能找到,白塔的人文历史价值不低,便很有做旅游开发的噱头。
一路问,一路走,沿着村民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旧水库所在。
这项水利工程已废置了,青枝横斜掩映,但山涧的水潺流不绝,哗啦啦地打在石岩上,顺着细溪,水库化成了一汪浅滩。
“走吧,下去看看。”顾连洲解开了安全带。
司玫垮上携带的纸笔,点头。
下车,她照旧跟在顾连洲后面拍水库的照片,东西张望,忽然看到旁边的山涧石崖上装着钢铁装置,似是涡轮,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顾老师,那个是什么?”
顾连洲回头,还以为她找到了白塔,定睛一看。
就是一废置的小型水力发电机,现在的学生到底是多没有见识?
他语气算不上凶,最多有点嫌弃,说完就转过了身,沿着前方的小路继续前行。
司玫哑然一笑,迅速地拍下一张,她从没见过的所谓“水利发电机”。
抬手摸了一下微烫的耳垂,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手机的拍摄功能却一直没关。
捕捉林隙摇晃的日影,捕捉空气里风的波纹,捕捉林间高高低低的鸟鸣,却都簌簌归于他,落在他的肩膀上。
“司玫,过来。”
悬在拍照键上的拇指一停。
司玫恍然回过了神,她在准备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
她晃了晃脑袋,小跑过去,“顾老师,怎么了……”
“在那儿。”
他回过头,微抬下颌,指向冒出坡地的塔尖。
“上去看看。”
她舒了口气,“好。”
往前几步,即是人们踩出来的小径。
昨晚下过雨的缘故,土壤松软湿润,有些粘滑,司玫扶着丛间的枝干向上攀,绕了几个弯弯,二人赶了上去。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白石塔,约莫两米多高,保存完好,比例匀称均衡,塔身圆润。
司玫在青草地上刮了刮泥巴,快步走到他旁边,“顾老师……”
顾连洲却转了身,下颌稍绷,说这座古塔虽然保存完整,但规模太小,有没有名人典故加持,没什么价值可言。
他神色淡淡,仿若早已见多了这样的事,“行了,走吧。”
司玫低低“哦”了一句,在自己的本子上划掉此项,难免有几分败兴与失望,无功折返。
还来不及惋惜,眼前的男人竟已转弯消于几丛筠竹之后。
他未免效率也太高了,就没点情绪波动的?
司玫连忙胡乱拍了几张白塔的照片,加紧脚步追赶。
转了两个弯,终于看到顾连洲的身影,他已经站到坡地下方的乡道上去了。
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跟丢。
司玫扬了扬手中的草稿,意在请他稍等,“顾老师,您等我一下……”
顾连洲回望落在后面的女生,舒了口气。
感情在傻学生眼里,自己像是不负责任到,把她丢荒山野岭的人?
确定他听到了,司玫冲他淡淡一笑。
一手捧着夹纸板,一手揪着小径两旁的枝干,目不转睛地看着脚下,步履蹒跚而小心,土壤松软泥泞,上坡容易下坡难,放慢了步子总不会错。
唔,终于到了最后一个急坡。
司玫拉住右侧的云杉,踩向垫在下面的石块。
谁料一记落空,脚底一滑,上半身直接倾了出去,惊呼都堵在了嗓子里。
她的第一反应只是去抱紧了手里的资料,而非维持平衡。
下一秒,司玫却感到侧胸一重,被人揽住了。
她跌进的怀抱清新温暖,略带琥珀木质味道,而非想象之中潮湿粘腻的土腥。
迟迟抬头,毫无征兆地撞上一双深褐的眸,才意识到她被男人接在了怀里。
吐息交织,以从未如此靠近的距离,她怔怔看向被自己赞誉了无数次的“丰神俊朗”的容颜。
那一刹,心里好像有只蝴蝶开始振翅。
骤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