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小组是在两日后出发的。
一辆17座的中型巴士,师生算上司机统共10来人,座位绰绰有余。
司玫点完名,把签到表递还给了顾连洲,才退到他后面一排坐下。
坐她旁边的女生叫孙子桐,是邻班的,两人之前就打过交道,因而从茫茫不相识的人里抱团。
“司玫,”隔着厚厚的座背,孙子桐悄悄瞥了眼前排的男人,又改作小声凑过来,“原来……你负责我们这组啊,你之前就认识顾老师?”
她报名时,还请过缨做负责人,本以为顾老师的研究生还没到校,而她又是中高年级的学生,可以担当此任。
没成想,负责人成了从邹老师那换组过来的司玫。
司玫哑然一笑,压低音量,“我也是……刚认识不久。”
而且,也是刚刚才得知,她莫名其妙就被安排成了这组的负责人。
“哦,这样,”孙子桐只好当自己运气背,尴尬地转移话题,“那个,你能拉上窗帘吗?早晨太阳挺晒的,我打算在车上睡会儿。”
司玫的位置靠窗。
她微顿,应了一声好,站起半身扯开了收束于窗畔的蓝色窗帘。
而顾连洲坐在她的正前方。
窗帘散下来,阳光透过尼龙编织材质的缝隙,光线被打碎,在他乌黑的发顶上洒下亮金的颜色。
从薄雾里生长出来的清晨日光,近乎水的特质,澄澈纯净。
顾连洲暂时放下手中的表,向后侧头,从半边玻璃里看到少女半起身的倒影。
二人似是透过朦胧的镜影对视,她滚了滚喉咙,忙不迭松手,坐回原位,靠着头枕闭眼。
窗帘只拉上了半边。
少女半边脸,还大喇喇地曝光在阳光之下,光影跟着汽车而摇动,少女眼皮紧闭,右眼下的睫毛因光线刺激而翕动。
没作声。
顾连洲扬手,把他前半边的窗帘也拉上。
上午九点多,众人到达了雾城百十公里外的县城中心。
沿着国道深入叠峦,山路弯弯绕绕,并不好走,十一点,终于抵达此行目的地——Z镇。
Z镇地处群山中间的一块山谷,共辖二十几个村子。
村落棋布分散,大多远离镇中心,坐落于山间水边,风景美则美矣,奈何道不通,之所以穷,正是因除了山水还是山水。
下车后,邹春雨和顾连洲先去镇政府见了响应的领导,交接本次考察事宜。
而后,组织两个组开了个小会,分配未来三天的任务:两组各分配的十个村落,依着地图的远近依序走访调查,每日餐饮住宿会由村落相关负责任配合接待。
最后一天大家重新再到镇区中心集合,返程。
散会,两组人又团聚到一处。
邹春雨带着她的组员们到树荫下继续讨论具体考察了路线,司玫和孙子桐一起往顾连洲那边儿走。
一共六个人,五个学生,三男两女,再加一个老师。
司玫望了望周遭几人,暂时离开孙子桐一下,走到顾连洲旁边,道声人齐了。
大家在学校时,许是都听过顾连洲的威名在外,此刻都挺拘着,等他吩咐下午的具体安排。
“几点了?”他却说。
一旁的男生:“呃,十一点半。”
顾连洲:“你们想中午吃点什么?”
三个男生面面相觑,“顾老师,您这是请我们吃饭?”
顾连洲:“不然,组织你们下河捞鱼?”
“哎哎!那就是烤鱼吧,我刚刚在大巴上就看到个烤鱼店!”
“顾老师慷慨啊,谢谢顾老师!”
“烤鱼,烤鱼!”
孙子桐挽上司玫,眨眨眼,“哎,顾老师人还挺好的嘛。”
司玫笑了笑,不说话。
他对学生确实慷慨。
可真正忙起来了,使起唤人也趁手得很,毕竟吃人嘴短。司玫在工作室待过的那小半个月,深有体会。
就这么,在另一组极其艳羡的注视下,顾连洲引着五个人出了镇政府的院子,往镇心的商业街走去了。
最终,还真找了家邻水的农家乐吃烤鱼。
正值夏初鱼肥,鱼是从河里现捞的,露天的场子,葡萄藤爬满竹架,正好乘荫。
一度让人怀疑,他们不是出来调研,而是休假。
一顿饭收买人心,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午餐在中午一点多结束了,顾连洲直接在饭桌上分配今天下午的任务,六人三组,每组各赴一个村。
因为今天的时间有限,优先去小镇周围的几个村落,保持通讯畅通,晚上六点到招待所汇合,总结今日情况。
“王家坝村,哪两个?”
两男生积极举手,“我俩!”
“田蕃村?”
“我吧。”孙子桐扯了扯司玫。
哪知最后一个男生抢先道:“我也行!”
空气凝固。
最后可选的杨家村,离得最远,显然遭嫌弃,烫手山芋丢给顾连洲的意思。
“合着我一个人去呗,饭白请了?”
顾连洲笑了,手提钢笔,在地图上划拉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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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秉持着不光吃饭,还有吃苦也要敢为人先的精神,顾连洲把剩下的落单男生拉上,去了最远的村子。
司玫和孙子桐自然一组,抱着小沓调查表,乘镇里的公交去了田蕃村。
先是去村委会交接,了解基本生产情况,再跟着负责任走访。
司玫主要拿笔记,如遇什么古塔古庙,亦或堰塘河流,孙子桐拿起相机拍摄。
田蕃村虽然离镇近,但村子的农田域辐射面积不小,往山麓的方向延展,听村主任说那边是连绵的油菜花田,前不久与扶贫办在研讨发展产业旅游,问她们要不要去看看。
司玫与孙子桐交换眼神,欣然应允。
负责人不知到哪搞了辆电三轮,骑车带他们过去采风,田埂间的水泥失修,坑坑洼洼,一路颠簸。
下午四五点钟,她俩结束调研,才回到镇上。
以为时间管理尚可,回来得不算晚,可是到招待所外濒河的一带一看,大部分人都回来了。
小镇依山傍水,河水静流,闪耀着粼粼水光。
太阳不骄不躁地抚动堤岸上杨柳的绿色,学生们三两成团,唯见几个男生在哼哧哼哧干活,搬弄烤架。
同组一个男生过来,“明明去的最近的村,你们俩怎么才回啊?”
司玫抱着几张纸,转身,“顾老师呢?”
男生往后一指,“在跟邹老师谈话呢。”
司玫垫脚一望,确实看到两个人在河畔讲话。
她跟孙子桐打了商量,还是等会儿再把材料递过去。
正在这时,河畔的人转过来身,朝她招手。
司玫一怔,拉着孙子桐抱着资料过去。
“你们俩数蚂蚁去了?”顾连洲随便翻了翻几张表,“就这吗?”
孙子桐:“我们还拍了点照片,去了趟靠山麓那边的油菜花田。”
邹春雨极目远眺,确实有明黄黄的一片花海,惊叹她们两个女孩子那么远,怎么过去的。
接着,又说不该两个女孩子同行,跟村委会里那些老油条打交道起来吃亏,明天出去得重新调换小组。
具体怎么换,看你们顾老师安排吧。
司玫抠了一下手指,抬眸。
顾连洲没说话。
傍晚,天幕降下来。
大家一起在招待所外的院子吃饭,因是第一天工作不繁重,而且学生们从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来到山里,天性解放使然,异常兴奋。
一直闹腾八.九点,才各自散场回房间。
孙子桐累了,先收拾东西出去洗澡。
老招待所的条件简陋,房间没有独卫,只有走廊端头的两间浴室,一男一女,还得排队。
在乡间田埂奔波劳累一天,司玫也出了身汗,只好先在房间呆着,推开了窗户,乡间墨蓝色的夜晚静谧,送了阵清凉的风进来。
这时,摆在床头充电的手机震了两下。
顾连洲:【明天进山的三个村子,龚家畈最远,你们谁去?@全体成员】
三个男生正在大群里聊王者开黑,却在这儿寂静无声。
……替他们尴尬。
以及顾连洲,发消息没人回的尴尬。
司玫叹气:【顾老师,我去。】
顾连洲:【可以。@孙子桐,那你明天和李华一起去薛庄,回复收到。】
司玫:【顾老师,那我跟谁一组呀?】
她手机画面一闪,突然变成了来电的界面,“下楼到院子里,有点事交代。”
她回道:“我就来了。”
拉开门,忽觉夜凉。
司玫又转回去拎了件蓝灰色的薄外套搭上,扶着栏杆脚步笃笃下楼。
乡镇的夜晚远比城市漆黑。
天上那轮皎洁的月,白光雾蒙蒙的,却分外动人。
顾连洲就在梯口,昏黄的吸顶灯下。
微松的黑色T恤,深灰长裤,有别于平时一丝不苟的装束,整个人看上去柔软松弛许多。
司玫微怔,放慢脚步,缓缓下楼,“……顾老师。”
“你明天跟我一组,”他手拿着平板和几张调查表,往院心的石桌走,“过来。”
她一哽,默默跟上,坐到他对面。
顾连洲随便抓了张纸垫着,才把平板搁上去,揪着她问了问她们俩下午的情况,又对照今天收集的调查表,交代她做一个汇总表格,格式他说她记。
其实询问她和孙子桐的进展无可厚非,可又交代事情做,这……
司玫斗胆,决定自我争取一下,“这事儿,您干嘛……又找我?”
“你不是我负责人吗?”顾连洲拿着pencil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而且就你闲着,还在群里回消息。”
“我?”司玫噎住。
这,这不是妥妥的怀璧其罪?合着她也该打游戏去!
来不及叫苦,顾连洲将纸笔往她跟前一丢。
大抵她就是个听差遣的劳苦命,叹了口气,默默拿了起来。
顾连洲就着院子里的微光,翻阅今天几个组的成果,语意流畅,不疾不徐,重点和共性却抓得快很准,不时问她几个问题。
司玫只能专心致志做一件事,他一问问题,她就思维打岔,笔记错字横生,只好急急忙忙划掉,不一会儿功夫,白纸上晕开了好几个墨团。
“顾老师,您能不能慢点。”
少女捏着凌美,堪堪抬头,一缎月白的光,滑在她仰起的面颊上,最明亮是一双盈盈的眼。
顾连洲稍怔,敛回了眸。
没直接回好与不好,反问,“看得清吗?”
大晚上的,写字看得清吗?
她迟疑片刻:“……还行。”
眼帘前忽然洒来一捧光,将她的眼前照得清晰明亮。
是他把平板支起来了,掉转了方向,手电的光正好落在她笔下。
初夏,支起耳朵才听到虫鸣阵阵,而她微向上侧头。
黑色的圆领后,越发衬得人肤色冷白,喉结掩在阴影里,上下滚动着,郎朗的音色在耳畔有些缥缈。
“记啊,还愣着?”
她恍然回过神,忙捏紧了手中的钢笔,压低头速记。
风淡得近似无,长发顺着侧耳垂落,耳背后,一阵难以言喻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