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道路两侧霓虹如织,顺着晚风高调飞行。
快十二点钟了,顾连洲喝得不多,只两杯白兰地,但车是开不了了。
“才几点,你要回去?”谈易阳搂着个年轻女孩,“啧啧啧,为人师表啊,当老师也有宵禁的啊?”
宵你个头啊,明天还有正事。
顾连洲啐了他一声,拿出了手机准备在代价软件上找人,上方滴得蹦进来条消息。
司玫:【顾老师,南侧照您说的改了之后,建筑日照又有问题了,要改。】
他看了眼时间,三分钟前。
代课那事儿,让他以为她做事约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从最近一周来看,这位司玫同学勤勤恳恳,甚至认真过了头。
顾连洲想了想,回:【那就把屋顶花园去掉。】
司玫:【那样比例都变了,不会很丑吗?】
嗖的一下,她又秒撤回了。
司玫:【顾老师,这么晚您还没睡?】
顾连洲忍不住嗤笑一声。
忽然觉得有趣,第一句才是发自心声,第二局唯唯诺诺,迫不得已才跟他打起腔来。
顾连洲:【杨白劳?】
司玫:【?】
顾连洲:【还没到交图的时候,我不至于苛责你们通宵赶进度,下周再说吧。】
司玫:【好的。】
顾连洲刚退出通讯软件,上方消息条又发过来一条,好像她是去查了什么,【顾老师,我没说您黄世仁的意思!】
又跟着:【晚安,[月亮/]】
“呦,还是真女学生!怪不得我们顾教授成天在学校沉迷学术了。”谈易阳忽然凑过来,笑。
顾连洲:“……滚,少淫者见淫。”
-
【晚安,[月亮/]】
发完消息,司玫轻轻合上笔记本的后盖。
悄悄爬上床,心里却忍止不住回想着,那个到底方案怎么改,没多久困意卷席,眼皮重重地耷了下来,沉睡过去。
梦境的一开始,是一间老旧的办公室。
青绿色的吊扇在顶上旋转,桌上的纸被吹得翘起来了边儿,旁边堆着尺规,针管笔落在地上。
她走进门去,低头看桌上的图纸。
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黏黏。
司玫一愣。
忽然就想起来了,这里是小时候,爸爸来她来过的规划院办公室。
爸爸一手抱着她,一手指着图纸上的建筑给她看。
黏黏,看到了吗?这是爸爸设计的,即将落成在江口三角洲,最显眼的地方。
她抱着爸爸的胳膊,那这个房子什么时候盖好呀,您能带我进去玩吗?
可以啊,不过要买门票。爸爸说。
爸爸设计的,也不能随便进去吗?
爸爸笑了,伸手来刮她还看不出轮廓的鼻梁,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埋下头靠到爸爸的怀抱里躲开,半晌,冒出头来,语调稚气,却说了句正经无比的话,“爸爸,我想像你一样,做一个厉害的建筑师。”
黏黏,过来。
又是一声呼唤。
是爸爸,肯定是爸爸!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爸爸了!
司玫立马回过头,门口一道刺眼的光闪过,与此同时醒了过来。
心脏狂跳,仿佛为了抵抗下一秒钟的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死死盯着头顶漆黑一片的床帘。
缓了缓,抬手触摸眼角,却触了一手热腾腾的泪。
-
头天晚上睡得并不好,但次日早晨七点多被岑露去图书馆的动静吵醒,司玫还是决定起来,去工作室把模型改了。
然而今天周末,她愣是在门外等了一两个小时,才等到程媛元过来开工作室的门。
“学妹,你昨天走那么晚,今天怎么又过来了?”
“出了点问题,要改一下。”司玫莞尔一笑,“学姐也是?”
程媛元推开门,叹了口气,自嘲道:“对啊,刚好我们俩可以作伴了。”
一上午,两个女孩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司玫在上午十点多钟,就把模型改好了,没好意思说她其实还接了套CAD制图的外快。
程媛元靠在椅背上,突然打开话匣子,“司玫,你知道吗……”
司玫吓得鼠标抖了一下,立马缩小CAD界面,转过头,“学姐怎么了?”
程媛元看了她一眼,“你在做别的作业吗?”
她笑了笑,全然没在意,继续道:“上周你刚来的时候,我对你第一印象不太好来着……挺漂亮的一个女生,但长相偏冷了,满脸写着生人勿进,以为你是清冷孤傲那一挂的,不好相处。”
司玫神经一愣,还好她后面跟着“不过”。
“不过,是我以貌取人了。相处下来,发现你就是一个假酷女孩,”说着,程媛元转过头看她一眼,“你一笑,酒窝就出来了,表面看着很冷,其实是软软甜甜那一挂的,还挺可爱。”
“呃,谢谢学姐。”
司玫脸上热热的,不禁干咳了两声,被人当面评价还挺尴尬的。
啊这,软软甜甜是什么形容?
怎么不说QQ弹弹还能拉丝?
程媛元:“而且至于你能力大家也有目共睹,挺佩服你的,前两天顾老师给我们开会,还说你了。”
她好像捕捉到了什么,“……顾老师,说我什么?”
总不能复述低情商:几个人里就司玫审美还凑合点。
程媛元立马高情商:“他说你是我们几个里审美最好!”
……
大抵是熟了,司玫就这么跟程媛元闲聊了一整天。
从办公室秘辛到明星八卦、再到护肤心得。
不知不觉,傍晚到了。
工作室开着白炽灯,司玫浑然未觉窗外云涛将至,天上一片紫灰即将吞噬晚霞。
程媛元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大半了,关了电脑,决定明天继续做,“司玫,你不走吗?明天有什么事再做吧,看样子又快下雨了。”
司玫看了眼窗外,“你先走吧,等会儿我锁门,我还差一点儿就画完了。”
“那行,我把我伞留给你吧!”程媛元十分慷慨。
悄悄的,学姐掩上门走了,她看了眼桌上的晴雨伞,淡淡笑了笑,重新埋下头绘图。
沉入专注里,时间流逝得很快。
丝毫没有意识中,天就完全黑了,亮堂堂的工作室里,少女端坐在电脑前,室内阵阵缓和的鼠标与键盘声。
忽而,天上一声惊雷。
司玫吓得坐在耸了一下,鼠标都脱了手,她恢复镇静后望向窗外,哗啦啦的暴雨就开始下了。
而且窗户也没关,骤风吹鼓,桌上的蓝图稿纸猎猎作响。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司玫又扭头看向西南角的那座“透明城市”,碎叶翩飞,沾着雨水往里面闯,不少直接贴了上去。
弄脏了。
她立马站起来,绕到艺术装置之后,往窗外探身,迎上一片狂风大作,暴雨飘摇。她缓了缓,手刚伸出去。
天边霎时雷鸣电闪,斜劈下来。
工作室霎时陷入黑暗,跟着是一声扑通倒地和忍痛的长吁。
-
雾城的梅雨季,总与雷电相伴。
顾连洲上午来的外公家,那时还晴空万里无云,依然抵不住现在窗外暴雨成帘。
顾仲言拨了拨茶末,“连洲,在雾大教学还上顺利?”
“还行。”顾连洲笑笑,愣了一下,“学生不闹,顶多没什么敬畏心,交个作业左右开弓,恨不得抄我头上了。”
顾仲言:“怎么说?”
顾连洲放下茶盏,讲了上学期一事。一混不吝的男学生,不知道在哪里买的案例照抄,好巧不巧,抄的就是他十年前发校园论坛上的图。
“您说,这可不是抄我头上?”
“还真是,现在学生够胆大的。”
笑归笑过,顾仲言末了又叹息,“从前我们这行,涌进来的人多,都冲着发财升官的,也好混;现在地产建筑退烧,大浪淘金,才看得清大多数人都是沙子,现在的人啊,抱着最初的热忱搞设计的人越来越少了。”
见外公忧心忡忡,顾连洲笑了:“我这不是跟您开玩笑吗?”
顿了顿,“还是有几个出彩的学生的,最近我遇到个……”
“嗯?”
“没什么。”他又否决了,“建筑理论知道不少,逻辑思路呆板,动手动力太差,就软件用得还行。”
顾仲言笑起来,反诘:“要样样都好了,还要老师做什么?”
“您说得是。”
“哦,对了。”顾仲言拨了拨茶,“你和老解做的美术馆新馆落成了,上回路过那儿,我看了眼,顺便进去看了,形式大于功能了,虚头巴脑的,你还要锻炼。”
顾连洲:“是,我这,还得跟解老师学。”
做这一行是看年纪和资历的,顶个错也没什么。
答完,他看了眼窗外夜雨,“外公,也不早了……”
顾仲言掌抚大腿,也看往外面,“雨大路滑,你还回去做什么?这儿两层楼住不下你?还有啊,予诗明天的飞机过来,你们兄妹俩也有一年没见了,正好一起吃饭。”
顾连洲笑了下,也行,周日下午才回学校开教学评议会。
刚准备答应,搁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
顾仲言道了句去接吧。
顾连洲拿起来看了眼来电人,跟外公递了个致歉的眼神,疾步走到私宅外廊,接通了。
“喂?”
春雨密集、潮湿、静谧,四水归堂的咚咚雨落。
对方却迟迟没有讲话。
不对。
顾连洲看了眼屏幕,“司玫,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