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去已经十一点多了。
司玫随便冲洗只花了十来分钟,便出来了,按照旧例去阳台给妈妈打电话。
最近梅雨季,不知道妈妈的腰痛严不严重。
黄美茹笑说家里最近一切都好,“黏黏,安心读书就行了,不用记挂我。”
“我不记挂您记挂谁呢?”司玫捧着手机笑,“妈妈,反正大五基本没课也没事,我回去看看您吧?”
“哎,你上学期不是说,要帮老师做事?”
司玫赶忙抬手掩唇。
但话说出去已经于事无补,她沉吟了一小会儿,只好承认,“妈妈,我其实……放弃推免名额了。”
黄美茹:“什么?你,你好端端的……”
“妈妈,我还是决定工作了,”司玫长舒一口气,就事论事和母亲说理,努力使声音扬起来,说其实雾大建筑学在业内很受认可的,本科毕业干两三年,不比研究生差。
黄美茹将信将疑:“黏黏,你如果想继续深造,妈妈是支持你的,你千万不要因为妈妈有所顾虑。”
司玫眼眶微热,“妈妈,真的没有……室友要睡了,我就先挂了呀。”
她狠下心摁掉下挂断,转身,无力地靠到了阳台门。
抬眸望去窗外暗沉的夜幕,静静等待心跳平息。
黄美茹是去年刚做的微创手术。
后续用药理疗,样样需要用钱,其实她倒不是读不起研究生,算上学院的补贴、奖学金,也能支撑下去。
但左右考量,她还是决定放弃了,唯一的妈妈就是她的软肋和顾忌。
缓了片刻,司玫的心情终于恢复平和,转身进去,做今天工作的收尾——整理拍摄的厂区现状照片。
鼠标滚轮滚动,她目光跟着草览。
这时,宿舍熄灯,视线骤然陷入黑暗,光标停在了最后一张。
钢架堆叠错落,顶棚斜搭破损,厂房宛如一只沉睡的工业巨兽。
烟灰濛濛,懋懋山水与荒凉工业对峙,是种古朴与赛博朋克的混搭,而男人立在画面三门之二的焦点处,斜风细雨,背影清俊出尘。
司玫有点陷进去,直到岑露在床上小声询问:“司玫,你还不睡吗?”
“……就来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关机之前按下Ctrl+V,将这张照片私藏。
-
梅雨季暂歇,东方的薄雾里藏着一圆淡淡的红日。
是晴朗更迭阴霾的一周。
周一,不到八点钟,司玫就到工作室了。
先拉了电闸下来,捧着电热水壶去烧水,又拿喷壶给置物架上的绿萝洒水。
最后,再走到窗边,拉开遮光帘幕,推开玻璃窗,迎春风进来。
司玫又哼着只不成曲的小调,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下意识抬眸看向西南角那个“透明城市”。
薄薄的晨光透过来,暖黄的水磨石地砖上,一块块空灵的光斑。
这时,前方正门传来一声咯吱。
她呛了一声,忙噤声,往下压头,寻找计算机的开机键。
顾连洲脚步微顿,扫了眼最靠里的液晶屏后面。
不成调的歌没了,人也跟着没了?
周二,气温持续升高,工作室有几分躁动。
原因是院长解教授在礼堂开关于建筑解构主义的讲座,大家都心驰神往。
黎峰:“顾老师,反正今天一下午我们也搞不完,你就让我们去呗?”
程媛元,也就是坐在司玫旁边的学姐,也随声附和。
顾连洲笑了笑,踱步过来,越过身后带过一阵淡淡的风,司玫偏过头时,他已经站到黎峰的电脑后了,他语气温和,“你这不是快做完了?”
黎峰:“……没呢,差得远。”
“差得远你还不继续做?”
“我……”黎峰抓心挠肝。
见状,程媛元也赶忙打开赶地形模型的进度。
司玫由始至终专注在屏幕上,又是一阵微风略过去,她余光才瞥见了他的衣边。
周三,解老师讲座的第二场。
黎峰和程媛元约好了,一起去劝谏,“顾老师,昨天我们累死累活,把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了,你今天就让我们去吧!”
顾连洲从电脑前抬起头,“……那把司玫喊进来,开会,分第二阶段任务。”
众人叫苦不迭。
司玫推门进来,只见学长学姐愁容满面,顾连洲端着MacBook调整文件,也知道什么情况了。
跟着,项目组开始汇报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情况。她坐在最末,手里捏着只笔认认真真地记,然而半天都没分配到她。
十五分钟后,散会。司玫一头雾水,跟着其他人的背后一起出去,顾连洲站了起来,“司玫,你等会儿跟我去趟礼堂。”
“啊?”
“啊什么啊,你让他们都听见吗?”
他刚拎起西装外套,利落地套上来,笔挺而熨帖,转身看了她一眼。
她别开眼神:“……哦。”
片刻后,司玫出去拿自己的背包,程媛元小声问她去哪。
顾连洲从里间办公室出来,“司玫,下午跟我去趟现场。”
她笑了笑,没解释,跟学姐道了声再见,赶忙去追已经拉开门的顾连洲。
下了楼,他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停在建筑的前方的小广场,司玫碎步跑过去,直接上了副驾驶。
礼堂里这里不远,约莫五分钟就到了。
顾连洲带着她从教师甬道进的,她跟在男人身后,“顾老师,您带我来……”
“项目上目前没给你安排事,不然你下午在工作室摸鱼?”
她呛了一口,“顾老师,我不摸鱼的。”
他没搭理她。
面迎过来了一个规划的老师,他与对方点头示意,打了个招呼,才略略向后偏头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带你出来长见识,总行?”
她忍不住笑了下,嗫嚅道:“可是你不让师兄师姐他们来,自己却过来了。”
顾连洲脚步一停。
差点撞上去,司玫伸手扶了一下旁边的墙壁,靠阻力刹车。
只见他转过来,笑了,语气慢慢的,“怎么,你还要跟他们告军令状?”
报告在下午三点开始了。
司玫身旁落空,才意识到顾连洲过来没听报告那么简单,要知道他博士是在巴特莱特毕业的,什么时下新兴建筑理论没有听过?
侧方的音响里咚咚两声试音。
容纳千余人的大礼堂瞬间安静了,但又算不上安静,她听到后排的小声议论。
“这主持好帅。”
“什么主持啊,是开场致辞,建院的顾连洲副教授。”
“我去,这么年轻?不到三十吧?有没有女朋友?”
“喂喂喂,打住啊,你想什么呢!”
……
司玫愣了一下。
连忙收回耳朵,把注意力投向舞台。
顾连洲拿着话筒,站在聚光灯下,“最后,再一次感谢我的恩师解教授,给我机会做开场的致辞,那下面我就把话筒还给解教授了,请他开始今天的‘中国传统建筑的现代化及解构主义在其中的运用’第二讲。”
顿时掌声雷动。
司玫也抬起双手鼓掌,与众人泯然。
没多久,顾连洲从侧方的走道过来,旁近议论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屏息声。
她小声地叫了声“顾老师”。
他轻嗯了一声,在她旁边坐下。
春日初暖,近乎千人的集会礼堂中,闷得人有些许燥热。
偷偷地、轻轻地,她摸了一下耳背。
-
周四,司玫又是在清晨第一个来。
同寻常一样,烧水,浇花,开窗通风,只是今天的太阳不如前几日好。
等待电脑开机的时间,司玫坐在位子上,看着地面上“透明城市”的,透明的影子。
“学妹,又来这么早?”程媛元进来时,手里还拿着只包子。
她回过神,“学姐来得也挺早呀。”
今天工作室格外自由散漫,大家做着做着,开始摸鱼。
存好一张PSD的文件,司玫才看了眼右下角的时间,十点了,顾连洲还没来。
“顾老师今天不来?”
程媛元从电脑后抬起头,“嗯?啊,他上午去规划局了,怎么了?”
司玫:“没事,给他看图而已。”
转眼中午,日影偏移。
午后的太阳烈了一点,水磨石地砖上落着细碎的几何光斑。
司玫本来趴在桌子上休息的,听见前门的玻璃门咯吱了一声,她微微抬起了头。
顾连洲走进来得很静,过去推了一下黎峰,交代了什么,便进自己办公室了。
她舒了口气,合上眼睛继续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了,大家都已经起来,程媛元看她醒了,“学妹,吃莲雾吗?”
说着,就塞过来一只红彤彤的灯笼状的果子。
司玫仍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道谢。
“谢什么,顾老师带回来的。”程媛元道,“走吧,我们一起去洗洗。”
她一愣,已经被拉到走廊端头的洗手池了。
这才听程媛元说,顾老师有家人在广州,所以寄了热带水果过来,这个季节在雾城可买不到莲雾。
“他去年秋天刚来雾大,给我们分了车厘子,每人两斤呢”
“其实,顾老师人还不错的,你觉得呢?”
司玫看了眼掌心的水果,笑了一下,附和。
回到工作室,大家已经恢复正常的运作。
司玫想着昨天的图还没有给顾连洲看过,先放下了水果,望了眼办公室,拷了一份文件到自己的笔记本上,给他看图。
另一边。
顾连洲在跟母亲回话,说寄过来的东西收到了,但以后就不要再寄了。
顾雅庭:【雾城这个季节还吃不到呢,又不是都给你的,记得回头捎些给你外公。】
顾连洲舒了口气,回:【晓得了。】
这时门口的玻璃被一阵轻轻地击响。
抬起头一看,女生一手捧着个游戏本,推门稍显艰涩,他起身过去搭了把手。
司玫一愣,抬眸,“谢谢顾老师。”
顾连洲已经走回到座位上了,他抓过桌上的防蓝光眼镜,“看图?”
她“嗯”了一声,把电脑放到他桌上。
顾连洲扫了一眼大概,握着鼠标微调模型角度
她拇指在掌心扣了一下,“顾老师,您觉得有什么……”问题。
“三维规划。”他直接打断了,“前两天,规划局发布了新的三维规划,这个得大改,南边有一条新的市政路要考虑进去。”
司玫愣住。
那不是……都白做了?
“这个不是你的问题,改动不大。”顾连洲抬头看她两手空空,从抽屉里翻出纸笔,“我说你记,回去改。”
她点了点头,拿起他放在桌上白纸。
以及,压在上面的钢笔,凌美,墨绿色的。
在上周《高层建筑设计》的课上,顾连洲自用的那只。
她拔开笔盖,默默握紧手里,沉甸甸的分量,“……您说。”
顾连洲点开网站内页,截了张规划图发到打印机上,“一、南侧文娱区和……”
嗡嗡,手机震了起来。
司玫捏着钢笔,抬眸,“您先接吧?”
他垂眸看了一眼,按了接通。
来电的是谈易阳,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耳畔立马大喇喇的一句,“喂,三哥!”
声音直接震到脑仁里。
顾连洲看了眼司玫,起身走到窗户边去了。
三哥。
叫……顾连洲的吗?
不是有意偷听,是那边声音委实太大太浮夸了。
司玫悄悄抬起眼,南窗过曝的日光落下来,衬衫近似透明的乳白,低下头,却又看到这只钢笔。
“顾教授,有那么忙?有时间挣钱,没时间花?”
考虑到身后还有人,顾连洲笑了笑,声音不算大,“还真是。”
谈易阳骂骂咧咧起来。
留学去的是英国也不是法国,怎么凡尔赛一套一套的。
“你差不多得了,我不是听你跟我耍嘴皮子的,挂了。”
谈易阳:“哎哎,给个准话啊!来吗?”
顾连洲逐渐没耐心,“嗯,挂了。”
他略略偏头,余光瞥向眼侧后。
倒坐得住,捏着钢笔也不动,发呆?
“哎哎,等下,你那边声音怎么那么小,”谈易阳忽然惊觉,语调一转,“该不是,咱们顾教授在办公室跟女学生私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