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尤其漫长,北京的雪不要钱似的下着,树枝永远是光秃秃的,在凛冽的寒风中饱受摧残,曾经的枝繁叶茂好像一场梦。
叶阳结束了两个月的戒毒治疗,除了一只猫,他没从医院带出任何东西。他在前往机场的路上算清自己剩余的钱,又跟叶清打了通电话。
他本来想坦白自己的对王淮的爱,可是转念一想,这种事应该由两个人来说,叶清最疼爱王淮了,他一定拿他们没有办法。
于是他撒谎了,说自己踩着狗屎运,国外一家上市公司开出巨薪聘请他去上班,这种好事当然要捎上王淮。
叶清一听,乐了,关掉煮一半的饭,跑到天井信号比较好的地方大声喊道:“远不远啊?是不是坐飞机去?王淮他会坐飞机吗?哪个国家啊?外国人说的话你们听得懂不?”
叶阳说了地址,又说王淮那家伙大一就过四六级了!叶清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四六级是个什么东西,总之就是高兴,笑声就没停过,还说要去孩子他妈坟上拜拜。
叶阳挂断电话,又给廖明丰打了一通,实话实说了。廖明丰在办公室里一蹦三丈高,差点没把手里的兵马俑复原图撕成两半,“我要去,我也去!靠,边荀那家伙总算良心发现了,我不讨厌他了!我爱他!!”
穿着西服在门口堪堪停下脚步的司徒曜:“……”
叶阳说:“去了也见不到他的,人是国家机密机构。”
司徒曜走进办公室,抱着廖明丰一顿猛亲。廖明丰用胳膊肘怼他,又说:“那你去干什么?你就能进去吗?”
叶阳没说话,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计程车停了下来,机场近在眼前。
“我还有事,先挂了。”叶阳下车,说,“祝你和司徒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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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天河。
叶阳推开房门,一股旧物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阳台门帘一拉,空气中的灰尘便都成了发光的星星。
小黑兔子似的从宠物袋里跳出来,又一跳一跳地走回自己的窝里,玩猫爬架上面的毛球。
房间门是关上的,叶阳忽然有种错觉,这是个无比寻常的早晨,王淮正闷在被子里睡懒觉,等他进去喊他起来吃早饭。
可是走近了,打开门,房子的空荡却远超乎想象,他呆呆站在门边,过了许久才走进去,提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出来。
他自觉白费力气地打开Vs,跑了一次程序,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他震惊地发现,root授权者被更换了!核心系统还留着自己的签名!!
不知道那位在他新婚之夜挑起木马大战的黑客是什么用意,但他轰轰烈烈登场,又悄无声息离去,这般行事风格像事了拂衣去的侠客
这是他和王淮一起设计开发的社交APP,中间只咨询过几位师兄的意见,后面繁琐的编程和复杂冗长的登录条款都是他们一起完成的,王淮还有模有样的设计了logo,“Y”下面的“l”穿过上面的“V”,形成了字母“W”。
当时叶阳还笑他,说这个图案太简单了,像一根草,让他再设计一个,王淮却很满意,打死不改。
“喵?”
小黑叼着猫饭碗,用脸蹭叶阳的裤腿。
叶阳回过神来,打开抽屉开了袋猫粮,倒在碗里,安静地看着它吃,等它吃完才拿出手机订机票,却在输入支付密码时停下了。
他如梦初醒般,环顾客厅一周,心想,我为什么要大老远去陌生的国度,守一个见不到的人?
理智是这样告诉他,可当他满怀希望地打开房门,空荡荡的房间却变成了黑洞,几乎要吸走他的灵魂,他仿佛一脚踏空,掉进万丈悬崖。
回家之前,他设想的未来是,他先收拾收拾这个半年没人住的房子,再找一份收入可供两个人生活消费的工作,还是在天河,他在广州生活了近十年,这里是他第二个故乡,真要在一天之内把自己打包送到国外,还是有点不舍的。
那王淮呢……他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但是因为自己一句话,他独自一人去了遥远的大西洋彼岸。
“我真可恶,对不对。”叶阳抱起小黑,正对着它的肚皮,“好多人喜欢他,他却摊上了我这么个不讲道理人,你说,边荀这次能成功吗?如果沈暮霖不行的话,就只有边荀不会嫌弃他以前那些事了……”
小黑撒泡尿在他身上,踩着高贵的猫步走远了。叶阳无奈一笑,去洗了个澡,玩会儿手机,觉得有点累了,想闭眼养神,最后不知不觉趴在床上睡着了。
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一条红线,以白云机场为起点,穿过大西洋,落在遥远的异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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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的冬天比北京冷得多,临近圣诞,机场空荡荡的,广播播放着因恶劣天气而取消航班的消息,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面孔,他们身材高大、又表情冷漠。
边荀开车来机场接人,问要不要去自己的别墅住。叶阳拒绝了,低头看地图,又看网友分享的旅游指南。
要在举目无亲的异国找间不那么贵、又安全的房子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边荀一来就有别墅住,科研机构里有干净的宿舍,没有过这种烦恼。就像生活在钱堆里的富人不了解在泥地里打滚的穷人一样,他以为叶阳因为讨厌边虞,连坐了他,到现在还没原谅他,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叶阳说要下车,他就直接把人撂大街上了。
叶阳有个大学室友,戴厚厚的眼镜,被他们取了个“四眼”的外号。四眼室友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硅谷工作,接到叶阳的电话,立马就要飞来华盛顿找他。
“别,千万别!”叶阳戴着蓝牙和他通话,进超市买瓶水,打开二维码等店员扫。
店员:“???”
叶阳突然明白了什么,脸涨得通红,马上收回手机,掏出在国内换好的美元纸币。
“我刚要提醒你,亲爱的太阳。”四眼说,“房子找好了吗?你太突然了,什么都没准备,没有亲戚,没有导游,这可不像是要来旅行。哦,还有,千万记住,晚上绝不要乘坐地铁,不要出门。”
“你是不是交了外国妞,听你的中文都觉得别扭,等一下……”叶阳摘掉蓝牙耳机,友好地朝路过的人问路:“Sorrytobotheryou,butwouldyoumindtellihewaytothenearbyhotel”(很抱歉打扰你,你介意告诉我去往附近旅馆的路吗?)
叶阳第一次和老外交流,又是问路,紧张得舌头差点打结,好在对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甚至笑着同他说起了中文:“你好,当然不,介意,再往前走300米,就有,舒适的旅馆。”
叶阳一下子呆了。对方深目高鼻,长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褐色的短而卷的头发,像英俊的骑士,明显就是外国人,听这一口蹩脚的中文,他忽然觉得四眼的中文简直流利至极,牛逼。
“谢谢!”叶阳笑着朝他点头,正要走,却听对方说道:“你是,中国人?”
“是的。”
“我在中国,工作,回家,过圣诞节,中国,是很美丽的国家。”
叶阳相当自豪:“谢谢,圣诞快乐,美国同样令人着迷。”
“你很,有趣。”路人伸出右手,说,“我知道,中国人的,打招呼方式,我叫罗易斯·威廉姆,很高兴,认识你。”
这太热情了吧。叶阳笑着握住他的手,“你很帅。我叫叶阳,也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也是。我现在,有时间,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带路。”
“那怎好意思麻烦你。”叶阳礼貌性地推辞。
“不麻烦。”罗易斯笑道,“我对你,一见如故。”
叶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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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易斯今年27岁,梦想是环游世界,他暂时在中国落脚,工作攒钱,等钱攒够了,他又会继续旅行。
他在中国住了一年。
叶阳看他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便把行李箱塞在角落里,去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两杯热可可。
两人聊了些时政,叶阳把杯子扔进垃圾桶,突然听到一声细细的猫叫声。
罗易斯:“什么声音?”
叶阳:“!!!”
小黑一定是最惨的家养宠物,三天两头搭一次飞机,人可以受得了路途颠簸,娇弱的宠物可受不了啊!叶阳把它从宠物袋抱出来时,它就像淋了场雨,抖得厉害,孱弱地伸出爪子。
叶阳抓住它的爪子。
小黑往边上一倒,不动了。
叶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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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医院。
小黑病恹恹挂着水,蜷成一团睡觉。医生叽哩哇啦说着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叶阳只会着说“OK”和“YES”,交了钱,悻悻出了医院。
“它,拉稀,只是水土不服,导致,的应激反应,给它的饭里,拌点,益生菌,让它吃下,就可以了。”罗易斯说。
“谢谢。”叶阳太累了,天又黑了,不知道今天都干了些什么,浑浑噩噩的身不知在何方。
罗易斯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看见叶阳颓废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担忧地问道:“你看起来,不太好,那只猫,一定,非常重要。”
“是的,那是……我弟弟的猫。”叶阳摸了把脸,盯着路灯下的影子看,“我没把他们照顾好,我是王八蛋。”
罗易斯挠头:“王八蛋?是什么???”
叶阳:“没什么,我在骂我自己。”
“why?猫生病,和你,没关系。”
叶阳想起四眼的话,起身说道:“谢谢你今天的陪伴,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想了想,又说:“有缘再联系。”
罗易斯说:“换个,号码,吧?”
“我没有美国号码……”
“我有,你们中国的,微信!”
于是两人加了微信,叶阳回旅馆,罗易斯去搭公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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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白雪皑皑,几座四方建筑物立于平地之上,没透出一点灯光,像一个个严实的盒子。
边荀换上实验服,在门口等待面部扫描,智能锁开,他走进房间。
房内温暖如春,有一股淡淡的百合花的香味,屋顶一个圆形穹窿,绘着对称的宗教图案,吊着一盏巨大的华丽多层莲形吊灯,灯下是2米大的铺着浅灰色绒被的床,床头两边分别挂一盏壁灯,墙壁被重新装修,镶嵌着绚丽的十色宝石,上绣繁复的花纹窗帘色彩艳丽,坠着流苏,方形与圆形和谐融合的红色地摊,是创造神在美的事物上留下的最后一笔。
巴洛克风的是堕落的美,浮夸而华丽。很显然,在国外呆久了的边荀已经忘了怎么为一个中国人装饰房间。
王淮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前。他穿着白色的长及膝盖的长衣,额前的刘海盖住眼睛,令他看起来十分颓废,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边荀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坐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说:“你在看什么?”
王淮依旧盯着窗外的雪。
“他们说你不吃饭,这令我很难过。”边荀说着,掏出实验服口袋里的一粒红色药片,“这是能抵两碗米饭热量的药物,我把它做成草莓味的,我们称呼它为莫西尔特。如果你觉得饿的话,可以吃它,但是一天只能服用一粒,吃多了会肚子疼。”
王淮站起来,走到床边,蜷进被窝中,伸出一只手,关灯。
边荀极轻地叹了口气,走到床边,俯身说道:“你不想回你哥身边了吗?”
被子窸窣动了几下,王淮扒下被子,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巨大的落地窗将月光分成一个个小格子,边荀突然窥见十八岁那年,初见那天,王淮不带任何嫌恶的、干净柔和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他把身子俯得更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爱你。”
王淮眨眨眼睛,踹了他一脚。
边荀顺势坐在床上,大声笑着,笑出了眼泪。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王淮坐了起来,说。
“我会尽全力,让你想起所有事的。”边荀说,“但你不能一直这么沮丧,还不吃饭,我们怕你会得抑郁症。”
“针打完了就很困。”王淮说,“我真的有病吗?”
他每天都要打莫名其妙的针,然后被关在四面都是透明的墙壁的房间里,那些穿着和边荀一样白大褂的人会在他脑门和胸口贴上电极片,三个小时后他才被允许自由行动。
“你是最完美的,王淮。”边荀牵起他的手,轻吻他的手背,“你像王子,永远被众星捧着的明月。”
王淮抽回手,托着下巴叹道:“可我哥觉得我有病。”
边荀有些吃醋,不大痛快地说:“叶阳的想法很重要吗?为什么你总是把他当成神明一样崇拜?他把你一个人扔到国外,我不认为他有你对他那样的爱,这不公平。”
四周突然变得安静。
王淮皱起眉,定定看着他。
边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当天晚上,边荀被王淮用枕头殴打赶出房间。
狼狈的他在楼梯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小帅哥,陌生的脸,而且没穿实验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