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异国,白雪纷飞的华盛顿,遗世独立的庄园别墅中,边荀把泛黄的纸一张张扔进壁炉中。
他留下最后一张写着“王淮”二字的诊断证明书,喝光一整瓶82年的拉菲,趴在桌上,眼眶通红,哭得像个孩子:“哥,你怎么就下得了手,你死了,还要我来赎罪。”
“你是疯子,王淮倒了大霉才遇到你,你还抓着人家不放,贱不贱…疯不疯……”
“你是……死有余辜,没人可怜你的……”
管家一直在门口蹲守,听到玻璃碎掉的声音,如临大敌地冲进来,扶着边小少爷到沙发躺好,自个儿去收拾还没开过就被砸碎的拉菲。
“走啊!”边荀头疼欲裂,突然大吼道:“都滚!滚——”
管家是边父派来的,边父一把年纪了,孙子没能抱上一个,反而可怜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定思痛,他现在更要看好这个小儿子,所以招了一位管家和几名佣人没事围着别墅转,边荀一有异动不出十分钟就会传到边父耳里。
边荀能理解这种近乎囚禁的关心,也不好在边虞去世后惹父亲生气,他只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关在屋子里,翻那些诊断证明书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的实验计划书。他是医学生,却仿佛不认识字了一般,只能看懂“王淮”这两个字。
他的认知有限,像在前人知识的巨轮碾压下的蚂蚁,不禁感慨,边虞的才华确实配得上“东方版佛洛依德”之称。
但那又怎么样?这些渊博的学识都化成利刃,一刀一刀划破了王淮,也割断了边荀和王淮的羁绊。
“我又做错了什么。”边荀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抱头痛哭着,哽咽道:“我恨你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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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位缺席的黄种人,失忆药物实验不得已停止进展,年迈的老教授放下无人接听的电话后,决定亲自去拜访这位学生。
管家在经过边父的同意后,对这位花白头发、拄着拐杖的老教授以最隆重的欢迎仪式接待,边荀却关在房间不肯出来。
管家显得束手无策:“这……”
老教授请求带路,来到边荀的房门口,再次恳请要和边荀单独谈谈。管家怕他站太久受不住,特意搬了把椅子给他。
佣人们离开了,老教授耳朵半聋,听不到房内传来的脚步声,边荀已经决定要去开门了,却在路过梳妆台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落魄到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后,便站在门后,用英文,率先开口说道:“亲爱的威廉姆教授,请原谅我以这种无礼的方式和您会面,此刻的我……我实在无法和您堂堂正正见面。”
“YoungMaster.”老教授语气显得非常轻松,好像自己的对面不是一扇门,而是正襟危坐的小王子,他笑道:“你是上帝的宠儿。”
边荀苦笑了一下,“由衷感谢您,亲爱的威廉姆教授,我真不想让您失望。”
老教授说:“孩子,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你曾说过,你回到你的祖国,是去见你的爱人。”
“是的。”边荀没有撒谎,可能因为对面是一扇门,这让他放松了许多,“他是我爱的人,却不是我的爱人。”
老教授:“?”
“我爱他,他并不爱我。”边荀说。
“我可不敢妄加猜测。”老教授神秘地轻笑了一下。
“如您所想,他已经有爱的人了。”边荀身上的暴力因子被这一声笑抚平了,他直接坐在地毯上,深情地看着木门。
“孩子,我很荣幸,你愿意与我分享。”
“那年,我十八岁……”边荀脸上是幸福的笑。
他和王淮的故事并不浪漫,篇幅也不长,细细道来是苦涩较多,只是事到如今,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事了,所以谈起过去,边荀总是笑着。
“人生而有罪。”老教授叹了口气,“但上帝会宽恕所有人。边,你在哭?”
“是的。”边荀抱着膝盖,哽咽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忘记我是一件好事,可我为此夜不能寐。”
“你在自责。你哥哥借你的手,把你的爱人杀死了,但你并不知情。别哭了孩子,上帝的宠儿应该一直微笑。”老教授起身,走到门前,“能允许我进去吗?我想摸你的头安慰你。”
边荀没顾得上自己涕泪横流的丑样,打开房门,扶这位行动不便的恩师在沙发上坐下,自己站着。
“太可怜了。”老教授诚实地说,“把我阳光开朗的爱徒还回来。”
“我无法还给您。”
威廉姆教授朝他招了招手,边荀在他跟前半跪地蹲下来。
“我能感觉到,你的兄长是真的爱他。”老教授的手像树根,枯萎且瘦,但是很温暖,他抚摸边荀的头,像动物世界里父母帮幼崽舔伤口,“心理学家总是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说法,那是他们的信仰,他们自大又狡猾,谁被他们爱上,谁就要倒霉。”
边荀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
“我猜你的兄长没谈过恋爱。”
“是的。”
“你很敬重他?”
“是的。”
“他很爱你。”
“是——哦,并不,他并不爱我,他去北京读大学,一周没和我通几次电话。”
“他也很爱你,边,你误会他了。”老教授扶他在身边坐下,“他不许你接近那个孩子,是因为他发现你已经爱上了他。他们曾有过那样的经历,你夹在中间,一定会爱得很痛苦,他一直在努力拆散你们,但你还是陷进去了。”
“错的是他,凭什么我为不能爱王淮!?”边荀又控制不住地哽咽道,“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他了,这么多年,从未变过。这都是命,威廉姆教授,是上帝要让我这么痛苦……”
老教授沉默地看着他,过一会儿,又看向窗外的零落白雪,许久。
“我很喜欢你们中国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后面那句话,威廉姆教授竟是用中文说的,“对待善良的孩子,上帝总是会网开一面的。边,带你的爱人来华盛顿,我们一起想办法,帮助他恢复记忆,相信我,你一定会再做个美梦的。”
“可是,他如果想起来,那我——”
“那你是伤害他的人的弟弟。”威廉姆教授残忍地说,“但他会记得你,记得你爱他。”
边荀露出茫然无助的表情,许久,重重地点头,“是的,我要的不多,只要求他记得,记得我会永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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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第二天一早,沈暮霖奇迹般地没有在早餐时间出现,叶阳只好自己叫了三人份的外卖。
王淮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抱着小黑走过来:“小黑吃什么?”
叶阳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没有猫粮,先喂点熟食,明天我再去买。”说罢,夹了块鱼肉放在外卖盒的盖子上。
王淮放下猫,接过盖子,开开心心走到一边喂猫了。
叶阳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雨还下着,而且没有变小的趋势。
沈暮霖会去哪里?
王淮把只剩鱼骨头的盖子拿给叶阳,邀功一般看着他,眼里闪着晶亮的光。
叶阳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笑道:“我现在相信你了,你一直有好好照顾你的宝贝小黑。好了,现在轮到我们吃饭了。”
王淮满意了,高兴地扑到他身上,脸埋在他肩上使劲地蹭。
“好好好。”叶阳转过身,拿掉他手里几根猫毛,“去洗手吧。”
叶阳挑去鱼刺,选了最肥嫩的部位,夹起来放在对面的碗里。王淮洗完手出来,碗里已经堆起了个小山。
叶阳吃一口饭,帮他夹一块肉,吃一口,再帮他夹一块肉。王淮觉得这个碗很神奇,会自动变出他想吃的菜出来,他吃得开心,加上刚刚还被人夸了,整个人都飘了。
“你跟沈暮霖去玩什么了?”叶阳吐掉鱼头的骨刺,问道。
王淮说:“没玩,他真讨厌,要和我睡觉。”
叶阳:“……”
王淮又说:“我只和哥哥睡觉。”
叶阳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生气,问他在哪里和沈暮霖分开的,他又不说,只喃喃“他很讨厌”、“哥哥有一点讨厌”。
被连坐了的叶阳只好等饭吃完再打电话问,可惜电话打了十几个都没人接,换王淮的手机打,刚通就有人接了。
叶阳:“……”
“有什么事吗。”沈暮霖的声音冷冷的,似乎早就预料到对方是谁。
叶阳突然不知道说什么,问你还好吗,又觉得对方肯定不会搭理自己,问昨晚发生了什么,又有种胜利者嘲讽失败者的嫌疑。想了半天,叶阳只好把抬手把王淮招过来,捂着手机,小声说:“哥哥说一句,你就跟着说一句哈。”
王淮:“?”
叶阳把手机塞给他,王淮不知所以然地接过了,好像就算是炸弹他也会接。叶阳想了想,按了免提,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字:说:我在医院,你在哪里,还好吗?
王淮照着念了。
沈暮霖说:“告诉你哥,我在司徒家的酒店里,我很好,没想过跳楼。”
沈暮霖的声音传来,王淮才知道对方是谁,以为自己又要被随便丢弃了,顿时委屈地看向叶阳:“我不去…”
叶阳叹了口气,心想最后果然是这样。拿过手机,说道:“我会再劝劝他的,其实,现在由你来照顾他,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沈暮霖沉默片刻,忽然来了句:“你想让他恢复记忆吗?”
叶阳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沈暮霖竟然会问自己“想吗”,又被这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边荀联系过我,意思是带他去华盛顿治病,有恢复记忆的希望。”沈暮霖说,“他肯不肯去,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去……哪里?”叶阳跌坐回沙发上,捏了捏鼻根,“你把话说清楚,谁出的主意?治好的概率是多少?”
……
通话结束后,沈暮霖站在落地窗前,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拿着手机查美国的天气预报。
叶阳双手撑着额头,像头颓废的雄狮子。他维持这个动作半个小时后,王淮抱着猫爬到沙发上,趴在他背上蹭了蹭。
“我现在很难过。”叶阳把脸埋在掌心,一副疲惫的模样,“又卑鄙地觉得很开心。”
王淮从他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小黑窝在叶阳的大腿上,被王淮用手抱着。
“哥,不要把我送走。”王淮还怕昨天的事,以为叶阳又和沈暮霖达成某种可怕的共识,要把他送走。
叶阳无法答应他。他正在为王淮的记忆有希望恢复这事感到兴奋。他弟弟要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他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何况只是让这个傻乎乎的人去美国待上一年?这实在不值一提。
“哥哥?”王淮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几乎把自己上半身的重量交付给叶阳,像在钢丝上舞蹈,只要叶阳起身,他或许会正对着桌角摔下去磕破额头,鲜血淋漓躺在叶阳身边。
“别闹了,坐好。”叶阳转过身,扶着他坐好,一脸严肃地说,“我有事和你说,你听好,王淮。”
王淮嘴唇动了动,最终归于平静。
“你不记得以前所有事了,对吗?”叶阳因为太过激动而显得面目狰狞,抓着他肩膀的手也没个轻重,“不记得那些为你受累的朋友,不记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日子,甚至不记得边虞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你一直在想着,等哥哥的病好了,就能带你去找你的医生,对不对?”
“我……我没有。”王淮被抓得很疼,偏偏只有叶阳的怀抱是解药,他怕疼,又往始作俑者怀里缩去,“哥,我不想医生了,我不想离开……”
人在他怀里,叶阳仍然保持抓他肩膀的动作,没有抱住他,“可你不能把我弟弟还回来,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不知道我面对你的时候有多痛苦。”
小黑从椅子上跳下来,在一片死寂中脚步声竟是如此清晰。
王淮呆呆的,没有动作,叶阳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安顿他坐正,说:“你听好,边荀有办法帮你恢复记忆,华盛顿有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只有他们能令你想起自己是谁,只需要一年,一年而已!我们这十年都走过来了,一年根本不算什么!王淮,你也不想一直这样傻下去的对吧,现在我们有办法了,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我们应该开心才是啊!你去哪儿——”
王淮突然大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下椅子,全身埋进被子里。
华盛顿,一年……遥远的未知之地,漫长的时光,都是无法抓在手心的东西,叫他怎么不害怕?可是就算哥哥不爱他,他也无法拒绝他任何请求。
“你听话。”叶阳把人连同被子一起抱起来,脸上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幸福笑容,“只有一年,我们能挺过来的,再过一个月我的戒毒疗程就结束了,我会竭尽所能过去陪你,你不必担心,边荀会照顾你的,他……他是很好的人。”
“我不要!”王淮突然暴起,张牙舞爪地去扯叶阳的病服,“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叶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抓住王淮的手,将人压在身下,怒吼道:“你别不讲理!你这个小偷,现在你该伏诛了,我弟要回来了,由不得你说不!”
“哥……”王淮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不断涌出来。这一刻,他真实地感受到,叶阳不是和他亲吻过的那个人,甚至不是他哥。
“不要怨我。”叶阳俯身亲吻他眼角的泪水,“我疯了,只有我弟能治好我,求你……求你把他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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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边荀马不停蹄地乘坐私人飞机飞到北京。
王淮没有毒/瘾,却在戒毒医院生活了半个月,陪叶阳度过最痛苦的脱毒期。
现在他要走了,没有行李,没有小黑,没有哥哥。
边荀所在的科研机构相当机密,除了研究人员和被隔离的自愿者外,一般人是进不去的,王淮是例外,没有一位自愿者愿意使用还在开发阶段的半成品,王淮是被迫的,他是最好的研究对象,也是唯一,从他身上获取的数据,或许能令整个实验有突飞猛进的进展。
年迈的威廉姆教授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进戒毒医院。边荀实在不想让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对王淮说出“Youarethedarlingofgod(你是上帝的宠儿)这句话,却也无可奈何,幸好老教授不是法国人,否则王淮就要被亲吻额头了!
边荀他们到的时候,叶阳刚服用过小剂量美/沙/酮,正躺在床上休息。王淮坐在椅子上,抱着猫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有长辈在,气氛总是会严肃许多,边荀和叶阳时隔多年再见,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们不聊从前,只谈怎么治王淮的失忆症。
“那不是病!”边荀说,“你可以理解为他是被改写过的程序,而不是一个崩溃的程序。”
叶阳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威廉姆教授走到窗边,王淮懒懒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灰蒙蒙的天空。
“你是美丽而孤独的神。”威廉姆教授不做自我介绍,也不朝他说他们的目的,而且慈祥地笑了起来,“Youarethedarlingofgod.”
边荀:“!!!”
叶阳笑了起来。
王淮转过头,仔细打量眼前的老人,盯着他花白的长胡子看,说:“It\\\'snotfunnyatall.Twenty-fivedaysbeforeChristmas.”(这一点也不好笑,距离圣诞节还有二十五天。)
“你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难道你等不及要过圣诞节了吗?”威廉姆笑着说。
两人单纯用英文交流,王淮沮丧地说:“不,因为我要离开了。”他这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看了边荀一眼,用中文说:“你好,大骗子。”
边荀:“……”他还记得酒店那一出闹戏。
威廉姆教授说:“你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吗?”
“我会死。”王淮答得很快,语气中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不!不会的!”边荀一下子急了,走到他身边,右腿膝盖碰地,单膝跪下来,深情地望着他:“我向你保证,你会再快乐起来。”
王淮勉强笑了笑:“听起来很不错,大骗子,你是谁?”
边荀噎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他们的过去都是不愉快的事。
王淮不理他们了,站起来,放小黑自由,轻车熟路爬上病床有人故意留给他的空位,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叶阳朝边荀说:“别在意,他一直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说话,请你们今日启程,我想尽快和我弟弟重逢,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