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最后还是把饭吃完了,王淮拿过饭盒认真检查了一遍,满意了,打开抽屉拿出绘本。
叶阳自觉往床边挪,等人爬上床,帮他盖好被子。
王淮打开绘本,拉他的袖子,说:“哥哥,看。”
他看绘本从来不说话,叶阳也不打扰他。一小时后,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叶阳小心翼翼拿走他手里的书,把床摇下去,替他盖好被子。
“一起……”王淮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要抓什么东西,叶阳拉了一角被子塞到他手里。
病房门开了又关。
沈暮霖双手插在裤兜里,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问道:“睡下了?”
叶阳:“嗯。去外面里说吧。”
这几天没下雪,四面无墙的走廊空气很好,不少家属陪病患出来散步。沈暮霖挑了个树荫位置坐下,叶阳看着不远处一对正在玩手机的情侣,没坐下。
沈暮霖不冷不热地说:“那天为什么骗他?”
明明答应要来酒店见人的,最后反而是王淮去找他,还害他被路人踹了一脚。
叶阳知道自己的身体好些了便要面对这些质问,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暮惊道:“李铭?是他送你来这地方的?!”
叶阳:“是吧,我也不知道,醒来就在这里,看到第一个人就是他。”
“你还记得那是辆什么车吗?司机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醒来后就在医院里,还以为和你打的那通电话只是梦,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的。”
沈暮霖拿出手机,打开微博,打字,拿给叶阳看。屏幕上面是一张照片,一个人躺在地上,准确地说是躺在一滩血上,脸部被打了马赛克。
看不到脸,看那身形和服装就够了,那是李铭。
沈暮霖警惕地盯着他,防止他突然发狂,谁知叶阳只看了一眼照片,继而抬头看着天空,很久。
风从耳边吹过,风声真大,几乎要要撕烂他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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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让他来胁迫我们吧!我们还是要欢笑度日,只有傻瓜才不是这样”。
夕阳斜照进空旷的教室,无声地预示了死亡,那个从不向命运屈服的少年,死了。
人就是这么的奇妙,仇人活着时恨不得将其抽血食肉,死后自己却宽恕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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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走回病房,发现门竟然开着,算算时间,王淮午睡应该还没醒,那这门……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冲进去,温禾和一名护士站在床边在讨论什么,同时回过头来。
“你们……在干什么?”叶阳问道。
温禾的眼神还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你弟弟在走廊奔跑,撞倒了一名病人。”
话音刚落,床上传来一阵窸窣声。
被子鼓起来,看来人还在。叶阳松了口气,还没提上来,王淮扒下被子,哭着扑过来。
他像是哭了很久,眼睛都肿了,一边抽泣一边喊“哥哥”。
“没事了。”叶阳也不避着旁人,抱着他,摸他的头,对温禾道:“对不起,我会去向那位病人道歉的。”
真像在照顾小孩。温禾微微眯起眼睛。在这里的病人脾气都不怎么好,其实王淮撞倒人后反而被骂了一顿,那人看他一副好欺负的怂样,甚至要打他,还是温禾例行公事时撞见,这才把那毒/瘾发作的病人拉回病房控制住。
温禾知道他是叶阳的家属,便带他回病房,他一路都在哭,和他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温禾放弃了和他沟通的念头,怕他再出去遭罪受,于是在这里看着他。
听到叶阳要去道歉,温禾便撒谎:“我不记得那病人几号室几号床的了。”
旁边的护士正要说话,温禾扫了她一眼,她马上闭嘴了。
叶阳说:“这样啊,那麻烦医生再看到他了,跟我说下,我去向他道歉,我弟弟不是故意的。”
温禾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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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一遍又一遍轻拍他的肩膀,王淮停止了抽泣,两人却还是抱着,谁也没有推开谁。
叶阳亲走他眼角的泪水,忍不住笑了一下:“哭成这样,好丑。”
王淮用袖子抹干眼泪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哥,刚刚下雨了,你好凶啊,吼我……”
窗外蓝天白云,阳光正好,几只鸟停在窗口的盆栽上。叶阳小心翼翼问道:“做噩梦了?”
王淮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梦都是假的,我怎么会吼——”忽然,叶阳像被人点了定身穴,雕塑般一动不动。
他发现王淮是同性恋的那天晚上,外面就下着暴雨,那是他第一次气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王淮眼中现出迷茫,见他还是不搭理自己,抬手在他面前挥着。
叶阳在他喊第五遍“哥哥”时终于回过神,不太确定地问道:“梦里有什么?”
王淮认真地回想着,叶阳看出他心情不好,后悔了,摸他的头:“算了,想不起来就算了,不是多大的事,梦都是假的,不要想了,都是假的,假,的——知道吗?”
王淮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笑了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爬山,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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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什么。
叶阳也不知道。
王淮这几天睡得很不安稳,经常半夜醒来,而且他每次醒来就要叫醒叶阳,跟他说梦里的事。
叶阳抱着他,静静听着,等他说完再告诉他,那都是假的。
王淮皱起眉:“蛋糕,我吃过,那是真的!”
叶阳想问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吃上那个“康复快乐”蛋糕吗,因为你被三名还未落网的男人轮/奸了,在世界上最肮脏的公厕里,你还动了两场大手术,差点失明……叶阳现在只是想想,就难受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谁能忍受刚离开校园,踏入社会,还未享受这美好的世界就先遭遇毁天灭地的打击。
“哥,我想吃蛋糕。”王淮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你能再做一个吗?我喜欢吃蛋糕。”
叶阳抱紧他,哽咽道:“做,做,等我们都好起来了,我一定做最好吃的蛋糕给你。”
王淮露出期待的笑容,满心欢喜地去会周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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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能不能睡个好觉,取决于王淮当天晚上做什么梦。
美梦还好,这人好骗,哄哄就好了,可如果是噩梦的话,他们能折腾到黎明。
两人挤在单人病床上,叶阳还是抱着他,听他说高三的事,说叶阳扔下他一人去制衣厂打工,说大学读得很累,经常见不到哥哥……有时是些琐碎小事,例如小黑的屎盆没人铲、下雨忘记收衣服、家里突然停电了……最后他说梦到了医生。
叶阳直觉今晚又是一个噩梦,不敢问他梦到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说“梦都是假的”。
王淮却笑了起来,抓着叶阳的病服扣子玩,“医生说我病了,要救我。哥,我可以喜欢医生一下吗?梦里面没有你,我很喜欢医生,就一下下。”
“他没有害你很伤心吗?”叶阳面无表情地问。
王淮想了想,说:“没有的。”
叶阳把他抱得更紧,“忘了吧,都是假的。”
之后连续几天,王淮每次半夜醒来,都哭着摇醒叶阳,说他不要再喜欢医生了。
他蜷成一团,抱紧双臂,咬牙道:“为什么医生要让我痛……”
叶阳吓得直接坐起来,“哪里,哪里痛?!”
“下面,裂开了……不要了,不要了……”
叶阳愣了好久,握紧拳头,辛亏现在是晚上,否则他这样子一定会吓到王淮。
王淮很少主动和别人亲近,更别提说出“喜欢谁”这种话。关于边虞和王淮的事,叶阳都是从边荀那里听来的,不够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能感受到,王淮是真的很喜欢边虞。
以他的性子,因为喜欢,被伤害后才会躲开,不会想尽一切办法报复。他有多害怕边虞,恰好证明了,他曾经多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心理医生。
他不贱,也不绿茶,他只是太温柔,因为读过浪漫的诗,有过怦然心动的瞬间,便做不来报复。
不知道被初恋强/奸是什么样的感觉。叶阳光是把这么美好的两个字和“强/奸”连在一起,心口疼得无可忍受。王淮也一样,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经历,那是边虞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时间和爱都无法抚平。
因为没有参与到这件事中,叶阳无法像往常一样安慰他说那些是假的。初恋是最难忘的,那是王淮完整的一生,是痛苦,也是救赎,孰真孰假,只有他自己能下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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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沈暮霖照常带饭来,看到王淮眼底卧着两团乌黑,便趁他睡午觉的空隙把叶阳提出来“审问”。
叶阳不敢走远,两人就坐在走廊椅子上。
听完叶阳的话后,沈暮霖疑惑了:“失眠?”
“嗯,半夜醒过来就睡不着,怎么哄都没用。”
沈暮霖:“会不会是不习惯医院的环境?”
他习不习惯叶阳不知道,但叶阳听懂了其中另一个意思——沈暮霖想把人带走。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沈暮霖说,“医院到底是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我晚上就带他离开。”
叶阳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有什么好说呢,王淮确实很讨厌医院,如果这就是他失眠的原因,那么让沈暮霖带他离开,也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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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在晚饭的时间过来,叶阳正喝着医院的皮蛋粥。
王淮从病床上跳下来,走到沈暮霖面前,看他的左手,又看他的右手,这些日子都是他带饭来的,但是今晚没有。王淮疑惑地问道:“我饿了,我的饭呢?”
沈暮霖拉起他的手,走到病床前,说道:“我刚刚跟你哥说了,带你出去玩,你哥同意了。”
王淮更加疑惑了,眼里多了些许不安,问正在低头吃饭的叶阳:“哥,你能出去吗?”
叶阳扒了一大口粥,假装没听到。
“哥?”王淮挣开沈暮霖的手,病床的板桌挡着,他只能从床尾爬上去,爬到叶阳面前。
叶阳咽下粥,抬起头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无奈一笑:“我身体不好,不能出去,你跟沈暮霖去就好。”
王淮很快皱起眉,似乎在仔细斟酌。
“我跟他说好的,你明天就能回来,好不好?你难道不想念小黑吗?”
一听到猫,王淮马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乐得在床上打滚来:“小黑,我想的!很想小黑的!”
于是因为一只猫和一顿故意没有买的晚餐,王淮被沈暮霖带走了。
护士进来送药,四下没看见傻小子,问叶阳人呢,叶阳只是笑而不语。
吃完药,他拿起放在桌上看一半的绘本,是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
绘本只有六十页,每一页的细节都藏着惊喜,叶阳足足翻了半小时。
房内的白炽灯似乎比平时更亮了些,夜空忽然一闪,一声闷雷从天际传来,窗帘被灌进来的风吹得高高飞起,手里的书被吹翻几页。
叶阳下床,呆呆站在窗边。
风只来了一阵便没了,床上的绘本停止翻动。
“人生总有许多意外,握在手里的风筝也会突然断了线”。
——几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