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霖一走进医院,差点和推着急救床的护士撞个正着,上面躺着个被捆绑成蛇扭动挣扎的中年男人。
沈暮霖只冷冷瞥一眼,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别处。
挂号处有一阵骚动。
挂号员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略带责备的语气:“先生,这里是医院,请您自觉排队。”
王淮着急地直跺脚,使劲拍打着台面,“我哥呢,我找我哥哥!”
沈暮霖推开围观的人群,在一片混乱中把他拉到身后,朝美丽的挂号员说道:“对不起,他第一次来医院,不懂规矩,我替他向您道歉。”
挂号员说道:“没事,你带他下去排队吧,不要影响到其他人就行。”
王淮甩开沈暮霖的手,这才注意到周围全是打量自己的眼神,他笨笨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接受这多人无声地审判,又有些害怕地往他身后躲了躲。
“没事,别怕,他们不打你。”沈暮霖握住他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别乱走,跟着我。”
他们只是来探望病人,不需要挂号。沈暮霖牵着他去前台咨询,很快就找到叶阳所在的病房,他站在病房前,透过观察窗看到里面的情形——四五名护士压着病床上的人的手脚,一个稍显年轻的护士不慎被推开,可见那人挣扎力度极大。因为被推开了一人,沈暮霖才得以看见病床的人,他弓起背,脸色通红,不是病房隔音效果差,而是那人嘴里被塞了团东西,发不出声音,如果没有那玩意儿,歇斯底里的吼叫一定传到外面来,影响其他病患休息。
沈暮霖停在病房门前,犹豫了。
王淮不知道门后面就是心心念念的哥哥,拿手指小心翼翼戳沈暮霖的手臂,提醒道:“找我哥。”
这是间单人病房,见一名护士匆匆走出来,沈暮霖忙让开,牵着他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说道:“阿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王淮想起挂号员的话,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医…院?”
“你哥生病了。”见他眼中充满疑惑,沈暮霖想了想,有些头疼地解释道:“生病就是人很难受,还会变得很丑。”
“我哥才不丑。”王淮想起这人在车上骂过叶阳,现在还背后说人坏话,气愤地说道:“比你好看!”
沈暮霖愣了一下,哭笑不得。他无法解释叶阳正在接受戒毒治疗,戒毒是很痛苦的,医生们逼不得已时要用些暴力手段,常人看到都会吓得不轻,更何况是现在心智未全的王淮。
他忽然就能理解叶阳之前说的话了,于是抬手摸他的头,安抚小动物一般,说道:“你哥生病了,我们不要打扰他,好不好?等他病好了,我们再来看他,你肚子还疼不疼?”
王淮拍开头上的手:“不好。”指向墙上的病房门牌号,问道:“哥哥?”
沈暮霖觉得无力得很。
刚出来的护士手上多了条黑绳子,匆匆走进去。
王淮坐不下去了,几次想站起来,都被沈暮霖按了回去。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干什么,走开,我要我哥,走开!”吼完就弯腰捂着肚子,疼得脸色惨白。
沈暮霖连忙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势,王淮趁机起身,往病房冲去。
其实他知道“医院”和“生病”是什么意思,也隐约猜到了他哥可能得了很严重的病,变得很丑,但他依然要狂奔着去找他,尽管这样会扯到腹部的伤,可此刻他的身体只遵从贯彻疼痛的心里的呼唤——他要不管不顾,去那人身边。
只隔着一扇门的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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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住!使点劲!”
“他力气太大了,这边这边,绑住!”
“绑这儿,别绑关节上。”
病房内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到门口站了个人。
王淮四下张望着,没看到被护士“围攻”的叶阳,紧张得手心都是汗,腹部的疼痛也愈加强烈,令他的声音弱了几分:“哥哥?”
“他不动了?”
“趁现在快点绑!这儿,这儿,绳子那端绑结实了吗?等等,他怎么突然不动了?”
因为病人突然跟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不动,护士们很快就把他绑好了,专业的手法和特制的皮绳并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印子。
“哥哥呢?我哥……”
病房内安静下来,护士打完镇定剂后松了口气,听到声音便好奇地看去。
医生站在床头,王淮看不到病床上的人的脸,又被他们“大动干戈”吓住了,不敢走过去,只是在门口不安地、一遍遍喊他哥。
医生看起来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戴黑色方框眼睛,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走到王淮面前,用□□裸的目光细细打量他,不冷不热地开口说道:“你是谁?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令发狂中的叶阳冷静下来,但此时走进房间打断治疗是非常危险的。医生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病人需要休息,请你出去,你——你干什么?”
王淮在他说到“请”字时就走到病床前,护士正用酒精棉球擦叶阳打过镇定剂的地方,转身被突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你是谁?哪儿冒出来的?”
刚刚一番折腾令医生心情极差,正要开口叫护士把他弄出去,没想到房门被推开,又走进来一个人,大声喊道:“别伤害他!我们是叶阳的朋友,来探望病人的。”
医生看着沈暮霖,皱起眉:“治疗期间家属只可在外面等候。”
沈暮霖噎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名护士捂着嘴,惊讶地说道:“天啊……温医生你看。”
沈暮霖和温禾同时转过头去。
镇定剂的药效还没发作,平时护士们这会儿还得按着他,但现在他们都只是呆呆站在病床旁边,看着奇迹发生。
刚刚折腾得太狠了,叶阳也累了,面容憔悴,他握住站在床边的人的手,笑容灿烂,旁观者们大气都不敢喘,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被扩大了好几倍。
“吓坏了吧,哎,我没事,你冷不冷啊?”
“哥……”王淮去扯皮绳,扯不掉,无助地望着他,问怎么办。
叶阳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样子,一定很丑,“不管这些,你先跟沈暮霖出——”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呆住了。
王淮避开交错的皮绳,双手撑在床沿,俯身。
所有人都震惊地瞪大眼睛。
唇间传来冰冷的触感,手也是冰的,叶阳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的脸。不合时宜地想,他的刘海又长了,盖住睫毛,那样的话,睁开眼睛会很不舒服吧?
镇定剂药效发作了,叶阳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王淮离开他的嘴唇,睁开眼睛,在他耳边留下温热的气息:“你不去找我,那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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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看着ct报告,皱眉道:“胃肠道黏膜毛细血管破裂出血,病人没有胃病前科,怎么会这样?”
王淮躺在病床上挂点滴,伸手去抓针头,被沈暮霖按住了:“被打的。”
没办法,他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摸叶阳的脸,他的床位是沈暮霖特意让医生安排的。摸了一会儿,他看向温禾,问道:“什么时候,醒来?”
温禾所理解的“醒”是清醒过来,便道:“镇定剂通体身体的新陈代谢四个小时左右失效,现在他大脑还有知觉,你可以现在把他叫醒,但生理脱毒的戒断反应还会继续,我们会用□□和□□帮助他降低生理渴求,需要每天服用,醒来后护士会帮他服药。”
王淮脸上现出迷茫之色,沈暮霖俯下/身跟他解释了一遍,简单地说他四个小时后就会醒来。
温禾从见到他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以为他只是话少,但看几次就会发现,他的双眼如玻璃般明亮剔透,眼神永远一成不变,看不出情绪,只有心智未开的懵懂孩童才有这样干净的眼神。
温禾忍不住问道:“他听不懂?”
沈暮霖不太想说这事,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又想起了什么,说:“叶阳的医药费交全了吗?”
温禾也看出来他不愉快,便没再问。道:“是的,所有疗程费用都交了。”
“他自己一个人来的?”沈暮霖很纠结,明明说好去他家的,为什么现在会躺在戒毒医院里?
温禾对叶阳很有印象,跟那些护士一样的以貌取人,叶阳实在不像会吸毒的人,所以护士们都对他格外照顾,希望他能早日离开。
“哦不,之前有一个自称是他的朋友的人交的,人也是他带来的,之前都是他在照顾。”医生说完,有一位护士敲门走进来,说有病人需要他过去看看。
温禾临走前好心提醒道:“至少三天只能吃流食。”
沈暮霖礼貌地说道:“谢谢。”
王淮不知何时把手伸进被窝里,握住叶阳的手,那只手竟然也轻轻反握住了他,再看看叶阳,眼睛仍是闭着的,他觉得好玩,就用食指在叶阳手心画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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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是在半夜醒来的,皮绳都被解掉了,刚醒来头有点疼,想翻个身,这才发现到手心里有个又暖又软的东西。
透过窗户落在地上的月光成了唯一的光源,他借着月光,看到王淮躺在折叠床上,猫儿似的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两张床靠在一起,叶阳轻轻地翻个身,盯着他看,被子里的手摸着他手指的每一个骨节,想起他亲吻自己的样子,还有那句“你不找我,那我就来了”,又想起很久以前,带他去爬山层告诉他的话——“如果我真的离开,你自己不会追上来吗?还是要在原地等我回头再拉你一把”?
他真的追上来了,还拉了自己一把。
叶阳轻轻按捏着他的手心,又神经兮兮地去探他的脉搏。感受到明显的有节奏的跳动,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叶阳才真的觉得王淮已经回来了。
王淮无意识的,只是翻个身,但叶阳没反应过来,依旧捏着他的手,把人弄醒了才忙松开手,拍他的肩膀小声地哄道:“睡觉,乖,闭上眼睛,睡觉。”
少年眨了眨眼,在黑暗中反射月光散发出动人心魄的光。刚睡醒还有些懵,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就消失了,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形,“哥哥。”
叶阳无声笑了起来,揉他的头发,“吵醒你了,天还没亮呢,乖,再睡会儿。”
一醒过来能看到想见的人,王淮实在太开心了,秉着喜欢就要靠近的本能,一点点挪过去,几乎躺在两张并在一起的床的边缘上,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叶阳让出个位置,把他抱到自己的病床上,凑近了也听不出什么,问道:“说什么啊?”
少年说着说着就笑了,跟只树袋熊抱着大树似的抱着叶阳的手。叶阳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懂,看他开心地笑了,便没再问,也跟着傻笑。
单人病床睡两个人还是太挤了,叶阳只要一翻身就能摔下去,偏偏王淮被抱得舒服极了,还往他怀里钻。
这样的拥抱近一年不曾拥有。
叶阳低头吻他的发顶,忽地将他搂得更紧了,“王淮,我从没告诉过你,我是喜欢你的,一直都是。”
王淮抬起头看他,笑道:“我也,喜欢哥哥。”
他一开口,叶阳就清醒了——王淮不在了。
“我知道,你除了我以外,无处可去了,我也是,所以我们互相喜欢了。”
王淮觉得他这么说不对,收了笑容,皱起眉说道:“不是的!”
“是的,就是的。”叶阳固执地说,“我愧对他太多,却只能在你身上补偿,所以我喜欢你了。”
王淮停止往他怀里钻的动作,叶阳以为是自己抱得太紧让他不舒服,谁知刚松开手他就坐了起来。
叶阳吓了一跳,也跟着坐了起来,替他整理好掉了一边的衣领,把被子往他身上堆去,问怎么了。
王淮睁着空洞的眼睛,焦点不知落在哪出,忽然,泪水从他漂亮的双眼涌了出来,如珍珠般滴落在白色床单上。
叶阳愣住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王淮说,“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哥哥,你不能说,我喜欢你,是因为,离不开你。”
“你这……”叶阳惊讶于他突然敏捷的思维,帮他擦眼泪,轻声唤他:“王淮。”
他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叶阳又喊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温柔,一次比一次有耐心,好像要从这个躯壳里,一点点唤醒王淮的灵魂。
如果祈祷有用,此刻的叶阳一定是最忠诚的信徒,他的弟弟如果能回来,就算将耶稣的苦难加到他身上也是一种恩赐。
叶阳擦得满手是眼泪,正要去床头柜拿纸巾,王淮忽然抱住他。
扑到怀里的人哭得浑身发抖,叶阳只能缩回手,轻拍他的背。王淮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眼泪灌在那唯一可以安心依靠的肩膀上,含糊地重复“只喜欢哥哥”。
哭是会感染的,尤其是爱人的泪水。但叶阳却笑了起来。
他的王淮再也回不来了,现在他抱着的这个,只是霸占了王淮躯壳的空白的灵魂。但那又怎么样呢,叶阳也死了,那个不爱王淮的叶阳也死了,他就应该作为王淮的陪葬品离开这个世界,不然王淮太孤独了。
叶阳拍他的背,等他慢慢平静下来。王淮抬起头来,如宝石般的双眼闪着动人心魄的光,偏偏这时候他还改了口,喊道:“叶阳。”
两个字,毫无停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仿佛曾经说过无数遍。
医生说王淮被洗脑了,失去大部分记忆。叶阳现在想甩他们耳光,大声地说,你们都是错的,只有王淮会这样喊自己,他没忘记!
叶阳再次紧紧拥抱住他,王淮这才停止哭闹,抬头时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轻轻地吻了叶阳。
叶阳低头,含住他的嘴唇,克制地回应他。王淮颤抖了一下,搂住他的脖子热情地奉送上去。
叶阳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人就是王淮,他就是王淮。
微风吹起一角窗帘,月光如银洒向人间,小叶榕盆栽迎风招展,他们在干净的病床上紧紧拥抱,激烈地接吻。
现在的他们,一个在戒毒医院里被绑在床上接受治疗,一个被洗脑后忘记过去,两颗最初的灵魂已经被时光蹉跎得面目全非,上天跟叶阳开了个大玩笑——令他在最痛苦时才爱上王淮,他们已经浪费太多美好时光,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叶阳发誓,他愿意用一切换取以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