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床铃的同时,叶阳手机响了起来。
施加在脖子上的恐怖力道瞬间消失,新鲜空气钻入肺中,李铭跪在地上剧烈咳嗽着。
叶阳连滚带爬下床,抓过手机看,见是沈暮霖打来的,欣喜若狂地按了接听。
沈暮霖的声音淡淡的,听着毫无感情,不像是在求人:“他哭了,你来哄哄他。”
说完就挂断了。
李铭平息喘气,颓然坐在床边,等他回过神来,病房里只剩他一个人。
外面狂风大作,小叶榕盆栽在寒风中如墓碑般屹立不动,向阳生长,可是李铭的太阳,已彻底消失。
命运仿佛在他耳边低语:你该踏上最后一段旅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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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穿着病服,走到医院门口,刚好一辆全黑的士在他前面停下,司机摇下车窗,阴天竟然还戴着墨镜,问他要去哪里。
叶阳急着回去,毫不犹豫坐进车里,说了地址。
司机只是沉默地发动车子。
李铭狼狈地追出来,在车窗关上的前一秒钟看到司机的脸,虽然只是一个轮廓模糊不清的侧脸,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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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前。
李铭赶到房东女儿所说的地址,找到叶阳,背着他朝最近的戒毒医院赶去。
叶阳昏睡期间,李铭去医院附近的花店买了个小叶榕盆栽,许是想当做道歉礼物吧。走出花店时,他看到停在医院门口一辆不起眼的丰田,驾驶座上的人戴着墨镜,左侧脸一道从鼻梁斜至耳垂的疤。
看到熟人,回忆瞬间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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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
李铭从戒毒所里出来,迎接他的不是家人,而是疤痕男,和一把枪。
那是白泷养的杀手。
很难想象真的有人靠取人性命生存于世,这些人没有姓名和感情,任务成功后获取报酬,谁支付足够的金钱,他们就为谁卖命。
不忠于谁,只忠于罪恶的金钱。
李铭戴起羽绒服的帽子,把拉链拉到嘴巴的高度,做贼般快步走进医院,因为太过紧张而草木皆兵,在医院走廊被人撞倒磕了一下,半张脸擦破了皮,他只是胡乱用袖子一擦,也没仔细听撞他那人诚恳的道歉,匆匆进了电梯。
他刚出戒毒所那会儿,被折腾得连人都不认得。杀手将他的情况上报给白泷,白泷命令他收枪走人。
这是后话,这事李铭本人并不知道,白泷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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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铭站在医院门口,因恐惧发不出声,才跑了两步,车便开走了。
周围失去颜色,匆忙的路人都停了,风声如远古时期的猛兽咆哮,震耳欲聋。
时隔五年,那人又出现了,甚至假扮成司机载走叶阳,那就意味着他和叶阳都上了白泷的黑名单。
其实他没亲眼看到叶阳坐上那辆车,叶阳可能还在医院里打转,或者拦着某个护士问路,但是看到那辆车开走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追上去。
他就是有种没来由的直觉——叶阳一定在那辆车上。
他朝来拉客的司机扔了一张红色钞票,叫司机跟上那辆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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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上车后马上给沈暮霖打电话,问他王淮怎么样。
沈暮霖把手机拿给把脸埋在膝盖上抽泣的王淮。
“弟弟。”叶阳说,“你在听吗?”
王淮猛地抬起头,看向紧闭的门,直到那声音再次传来,他注意到沈暮霖的手机,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
如果这人是王淮,叶阳或许会说自己碰上李铭了,还从戒毒医院逃出来,但他只是装出十分温柔的语气说道:“怎么哭了?”
王淮委屈极了,声音带了很重的鼻音:“哥哥,你来看,小黑不瘦啊。”
“好好好,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你瘦不瘦啊?”
王淮还较真地举起右手看了看,老实说道:“我挺瘦的……”
“你肯定是没有好好吃饭,你以前就这样,我头一天上班,下班回家见锅里还剩早上的粥……算了,不提过去了。”
王淮笑了一下:“那我肯定是太难过才会忘记吃饭的,可是小黑有吃,哥,你不要再嫌弃小黑瘦,我一直有好好照顾它。”
叶阳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他看向车窗外的风景,司机好像真选了条近路,这里人很少……
迟迟等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王淮担忧地喊道:“哥哥?”
“好,听着呢。”叶阳收回视线,“你说,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王淮害羞了,拿过沈暮霖的手机,背过身去小小声地说,“我……我也很喜欢哥哥。”
“谢谢你。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他说这句话了。”叶阳咬紧后槽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他可不想让王淮知道哥哥有多逊。
“你能再说一次吗?我很开心。”
“哥哥,我很喜欢你的。”王淮说,“是这样吗?你开心了吗?我好像听见你在哭……”
“没有。”叶阳用力抽鼻子,“一定是你听错了,为表谢意,我也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等等!”王淮瞅了一眼身后的沈暮霖,起身,火急火燎跑去客厅找小黑,叶阳听到他的跑步声,提醒他慢点。
一人一猫关在房间里,王淮捂着手机,神秘兮兮地说:“好,我在很认真地听。”
叶阳正要说话,车子突然停了下来,他不认得路,以为是到了。司机突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瓶不知什么东西,朝他脸上一喷。
叶阳这才发觉司机不对劲,可是为时已晚,闭上眼睛前,他听到电话另一头,一声声“哥哥”,救火般着急的语气。
只有王淮会这么叫他。
叶阳在失去意识前又看到那个梦里的王淮,他背着学生式的双肩背包,周围全是热闹闹的人,江子卓、边荀、沈暮霖、柳现,甚至还有边虞。
叶阳敢肯定,王淮转个身就会永永远远消失了。他有许多爱他的人,而自己的爱来得太迟了,或许他已经不稀罕了。
“别走!”叶阳在他转身前着急地说道,“我只有你了,求你,留下来,不要离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别去他们那边,好吗?”
“哥哥。”王淮垂下眼帘,“我从不曾离开,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想看见那个失去记忆的王淮,那不是我弟弟,不是……”叶阳哽咽道,“你是我弟弟,可你只在我梦里,这是梦?还是那个冒牌货是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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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捡起手机,挂断,关机。
这路段是他们下手的最佳地点,没人,没监控,道路狭窄偏僻,不易被人发现。
当然了,凡事都有例外。杀手冷冷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一人下车朝他们狂奔而来。
李铭捡起路边的石头,不停地砸窗户,掌心被震得失去知觉,这种车窗是特制的,连子弹都无法穿透,砸这么几下根本没用,尽管收效甚微,但他却没有停下来,“不要杀他,求求你,不要杀他,求求你…求求你了……放过他,不要杀他。”
杀手摘下墨镜,眯起眼睛,随后摇下车窗,留一条手指粗的缝隙,让声音能够传到李铭耳边,他正大光明地说道:“我不杀他,老板就会杀我。”
李铭这才明白石头砸不坏这车窗,只能用苦肉计,可怜地哀求道:“不!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以前就放过我了,你是好人,是活菩萨,他是无辜的,你不要杀他!”
杀手不知道自己的实际年龄。杀过的人太多,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被他人所杀,自然也就不在乎能活多久、年龄多大了,他微微皱起眉,不太自然地说道:“要他命的是别人,不是我。我只是一把刀,主宰不了别人的生死。”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杀手皱起眉:“你现在打电话和老板说,如果他说一个‘不’字……”说罢,打开车格,抽出□□,拉开保险栓,把枪头对准叶阳的头,“我马上就杀了他。”
“好!好!你等着,我马上打,现在就来打!”李铭见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抬手示意他不要冲动,等他收起枪支,这才敢把视线从叶阳身上挪开,拿出手机,拨打之前被他挂断的那个号码。
杀手好心提醒道:“开免提。”
李铭只好打开免提,电话几乎是一秒就接通,白泷的骂声传来:“还记得给我打电话呢,知道你捅出什么篓子了吗?叶阳如果把你告上法庭,别指望我捞你出来,你他妈进去吃了刑,肯定把我的事全招出来,我真是瞎了眼养你这么个白眼狼!”
李铭深呼吸口气,等他骂完了才说道:“叶阳根本没把吸/毒当一回事,你省省吧白泷。”
白泷冷笑:“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李铭没接他这话,盯着叶阳的昏迷的容颜看,眼神无比平静,声音也是淡淡的:“你们对王淮做了什么?他失忆了?”
白泷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发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也是个祸害,如果不是江……有人把他藏起来,我第一个就杀了他。”
李铭忽然笑了起来,“算了吧白大老板,真的算了,你手上沾的血还不够多吗?一整个玩具厂的工人和你亲哥的还不够?”
杀手冷笑。激怒谈判对方,这个不是个好办法。
这是个将“因果”奉为世上唯一真理的杀手。看来死神依旧没放过他,每杀死一个人他都觉得好像在跟死神做交易,他把别人的性命、自己的寿命,双双奉上。
看来他今天又要杀人,他离死亡又进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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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泷却没有暴起,而是沉默了很久才说:“你想保叶阳。”
李铭:“他是无辜的。”
白泷很快就接道:“你是他的仇人。”
“我们都是他的仇人。”李铭叹了口气,“我们毁了他弟弟。”
白泷觉得好笑得很,他们都自身难保了还可怜别人,“不杀他,难道放任他把你告上法庭吃枪子吗!?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死,我能有什么好处!别废话,现在就给我回来,拿机票滚去国外。”
被毁掉的只有我。李铭说道:“我高中没念完,又吸/毒,任谁看来都是实实在在的社会渣子,没人会去调查一个渣子曾经帮谁做了什么,你放心,你哥那个玩具厂没人知道的,你也给了我钱,我不会出尔反尔。还有叶阳,你们不了解他,他把自己染上毒/瘾的事当做错认我这个朋友、自作自受的后果,你们可以告诉他,我很需要钱,所以才把那些东西给他。对了,我跟他说了,是我把王淮送给边虞洗脑的,一个字都没提到你,现在边虞已经死了,大概剩我还没去死……”
白泷抬手按住额头,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模样。
李铭继续说道:“你看,谁都不知道这个渣子背后有个白泷呢,你杀他不是白费力气又是什么。”
白泷:“你拿什么跟我保证叶阳绝不会追究吸/毒的事?别跟我说什么兄弟情,复仇者是一架机器,没有感情。”
“我用我的命保证。”李铭抬手按在玻璃上,眼神认真地抚摸叶阳的脸,声音是电话拨通到现在从未有过的温柔,或者说,白泷从认识他到现在,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他忽然有种错觉,电话那头不是一个坐过牢的毒贩子,而是傲然走上断头台、视死如归的英雄。
“叶阳最是爱憎分明的人,只要我死了,这事就这么完了。”李铭小心翼翼地说,“怎么样?白大老板,这样你就不用怕我在监狱里把你供出来,王淮也失忆了,你可以高枕无忧了啊。”
李铭说的句句属实,其实白泷也明白,最该除掉的人是李铭才对,叶阳不过是一个生活在和平表象的普通人,永远也不会和毒/品交易和杀人交易扯上关系。
他们的世界隔得太远了。
白泷闭上眼睛,想起李铭缩在工厂脏乱的宿舍里读书的背影、暴富后提着钱箱到银行里转钱时草木皆兵的样子、三年后吸毒犯李铭在太阳底下扛着四箱饮料被压得满脸涨红、数着几张皱巴巴的百元人民币笑得跟哈巴狗似的,脚步生风跑到银行把钱都塞进机器里,光着手吹着口哨的潇洒背影……
已经不记得是无意从别处听来、还是自己下令派人去调查才得知的——李铭很爱他的家人,他有一个善良的老母亲和两个在念书成绩很好的妹妹,高中辍学是因为他爸在医院里自杀,身为长子的他必须一夜间挑起家庭重担,尽管他当时还未成年,成绩好得一塌糊涂,和所有正值青春的少年一样耀眼夺目。
与之相反,白泷没什么家庭观念,他那个靠地下生意致富的家族不允许他有多余的感情,中间虽然有过挣扎——大学选了金融专业,想脱离家族独立门户。
可惜失败了,他爸没能撑到他独立门户的那天,他哥做了继承人——只是傀儡的王,真正掌控家族公司的还是那些封建又握着大部分股份的父辈族人。
白泷在高中时就跟他哥表明自己不想进入公司上班的意愿,他要逍遥快活地去开创自己的天地,靠自己的双手拼出属于自己的品牌公司,摆脱白家百年来根基深厚的黑道生意,重回正轨,或者一贫如洗。
这正好和晚年想洗心革面的白父不合而谋。
偌大一个家族,难以数清的巨额遗产,一旦继承人选发生变更,势必会触发一场惊心动魄的争夺战。
白泷的存在成了除他父亲以外所有人的眼中钉,于是白父去世、遗嘱被兄长篡改后,白泷断了经济来源,靠同学资助和打工的钱才读完高中。
那时候白父还在,白泷是无忧无虑的少爷仔,他站在玩具厂门口,带着好几箱饮料来犒赏工人、为白佘举办开工Party、兄弟俩在办公室里不醉不休。
那天,他遇见李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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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泷想给哥哥一个惊喜,故意瞒着所有人来的。少爷仔开着SUV,却对一车的饮料束手无策。
少爷仔可不会搬这一箱箱的饮料啊。白泷走进厂里才发现今天开工,工人没几个,彻底懵圈了。
电梯门忽然被打开,他转过身,李铭拉着不锈钢平板车,眼里写满了疑惑。
……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白泷感激地伸出手,“对了,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李铭那时候还年轻,见人家一身少爷打扮,自卑地缩回手,话也没说就拉着平板车走了。
白泷无所谓地耸耸肩,去老总办公室里给哥哥一个大惊喜,让员工们都来办公室领免费饮料,给新官上任的哥哥赚足了面子。
“没几个工人,一个小破厂而已,这么大费周章的。”白佘着二郎腿,用电脑玩斗地主。
白泷没见到帮他拉饮料上楼的男生,甚至亲自打了个广播通知员工都来领,热情得要死,就差亲自扛一箱饮料下去分发。
人来得越来越少,白泷失望地坐回沙发,问道:“哥,你们有雇童工吗?”
“好像是有几个,哎别说得那么难听,人家老爸老妈是老员工,硬给塞进来的,我还不要呢,小孩儿手脚慢,饭还吃得多……”
白泷说:“是吗。我就见一男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看起来还挺可靠的,不像啃老族,哎——这位叔请留步。”
来拿免费饮料的中年男子穿着厂服,憨憨地笑了一下,“白总,有什么事吗?”
“你们负责拉货上四楼的人叫什么名字?”白泷说。
“那可多了去嘞,没规定谁去拿货的。”
白泷想了想,说:“……我想问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和我差不多高,比我好看,脸很白,嗯……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您认识他吗?”
“不太好相处……啧。”男子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你是说李铭吧?四楼就他年轻又脸白的,要不我带您去见见他?”
白泷想起起李铭连手都不敢握的自卑模样,无奈一笑,摆手说道:“算了,没事了,你去忙吧。”
“你关心一个打工仔干什么……草!王炸,这家伙藏了一手好牌!”白佘连败三局,气得差点要砸电脑。
“没,看他挺可怜的。”白泷看一眼手表,起身,“哥,我走了。”
白泷这次抽空飞回广州,很快就得回学校报到。回去的飞机上,他心想可能李铭不喜欢喝饮料,又或许不好意思亲自来老总办公室领,哎,失策失策,搬水的时候就该送他一箱的……
午休时间,李铭坐在工厂顶楼玩手机,听到巨大的轰鸣声,见是寻常不过的飞机,便低头继续跟叶阳发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