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还是有好人的

并没有真理,只有垂死的灵魂痛苦的垂吊在十字架上。

——尼采

医生花了两天时间才在王淮的病历上写下“失忆症”三个字。

叶阳的血检报告书则昭然若揭,血液中有□□成分——吸毒。

叶阳终于明白廖明丰和司徒曜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了,现在连他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司徒曜打通医院人脉,能让他毫发无损出院,于是他就一个人静悄悄出院了,离开之前也没去看“冒牌货”一眼。

王淮会回家的。叶阳依旧坚守这个诺言,他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购买最近一班回广州的机票,一到广州便直奔宠物店,把小黑带回家。

他不能接受“冒牌货”就是失忆王淮的消息,但他很平静地接受了医生所说的自己已经染上毒瘾的事实。

叶阳本来想把这事瞒下来,可他实在太想回家了,他真想一回家就看到王淮,看他在沙发上玩猫、在房间里睡觉、亦或是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煮饭……然而这种事,现在就连想想都是奢侈。

但也不是没有人等他回家的不是吗?他还有爱他的妻子,王淮就算暂时不想回来,他还有他的家啊。

但是——

但是,薛白薇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丈夫吸毒了。

天黑了,薛白薇应该已经下班了,屋子里却安静得令人害怕。

“薇薇?”叶阳走进房间,看到她躺在床上,还穿着平时上班的衣服,手放在额头上,似乎是睡了过去。

“薇薇。”叶阳走到床边坐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薛白薇慢慢睁开眼睛,刺眼的灯光又令她眯了起来,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她转过头,慢慢坐了起来,不可思议地说道:“叶阳……你,怎么回来了?”

“我很想你。”叶阳十分愧疚地说道。

“我也是,叶阳。”薛白薇笑得很勉强。

“对不起,我不是个尽职的好丈夫。”

“还没找到王淮吗?”

叶阳摇了摇头,正要说话,薛白微却抢在他面前说道:“你去找他吧。”继而无奈一笑,起身走到客厅,来时手里多出一张纸。

叶阳吓得倒吸一口气,话都说不完整了:“这是……这东西,这……你要做什么?”

薛白薇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拿只笔给他,“你去找他吧,只是去之前,麻烦你签个字,好吗?”

叶阳脑中“嗡”地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想了很久,从你去北京找王淮的时候就开始想了,谈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我们的爱情轰轰烈烈且草率,现在它已经死了。”薛白薇又露出那种勉强的、悲伤的笑容,“没有一个女人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是那样的人。”

结婚前她还能相信叶阳是爱自己的,但从婚后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再也无法信任他了。叶阳爱王淮,家人的爱超过了夫妻间的爱。

并非说他是同性恋,退一万步讲,叶阳太过重视这个弟弟,而薛白薇又是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她无法容忍叶阳爱王淮超过爱她。

没说出那三个字,已是给彼此留足了面子。

薛白薇说:“我们好聚好散,你不必以负罪的姿态面对我,我也不央求你在我和王淮之间做选择,你该听从你内心真正的指引,而不是为了我,给我舍弃自我的爱,好吗?”

“薇薇…”叶阳似乎一下子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会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结婚能看透很多东西,其实我早应该看明白的。叶阳,你很好,真的,我不后悔这段婚姻。”薛白薇褪下无名指上的钻戒,紧紧握在手心,“但是我很贪心,我只允许我的丈夫被我耍得团团转,就像我们刚认识那时一样,不,不提过去了。”

叶阳想拥抱她,手却僵硬地停在半空。

新婚当夜他没有与她说枕边情话、度蜜月时因为思念王淮而魂不守舍、才回广州不久又上北京找人……如今,他有什么理由去拥抱自己的妻子?

他颤声说道:“王淮只是我弟弟,我对你的爱从未改变。”

薛白薇上前几步,张开双臂,热情且陌生地接受了这个拥抱,很快又松开,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我很遗憾,没能成为与你白头偕老的那人。你去找王淮吧,顺着你的心意去做任何事,我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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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薇走了,行李早就收拾好了,离开只花了不到五分钟。

叶阳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脚边的宠物袋发出几声软软糯糯的“喵”叫声,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肚子饿得要死才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却没看到什么食材,只有一包快要过期了的泡面。

他似乎能理解薛白薇为什么要离婚了。

叶阳煮了泡面,食不知味吃着,从厨房出来后走错房间,来到隔壁的客房。

自从搬来后客房就没人住过,王淮把看过的书和没用到的杂物全堆在这里,甚至还有小黑的玩具球。也不知是那人有意还是无意,东西明明可以整理起来塞一个角落里,偏偏这儿放一点那儿放一点,搞得跟仓库似的。

叶阳对着一堆杂物发了会儿呆,摸黑离开房间,不小心碰到什么,寂静中响起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

散落一地的不仅有玻璃碎片,还有贝壳,他把送给王淮装贝壳的五角星玻璃瓶打碎了。

瓶子碎了,贝壳却完好无损,被从阳台透进来的月光照得闪闪发光,像满地的星星。

叶阳也不管玻璃扎脚,蹲下去捡起贝壳,两只手都拿满了,紧紧握着,把它们放在胸口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好像那里疼到无法忍受。

空荡荡的客厅,只有一声声哽咽声回响。

他和王淮分开之后便连续遭遇滑铁卢:被黑客夺取的软件——断了生路,和薛白薇离婚——感情破碎,而那个过分依赖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一无所有。

叶阳在冰凉的地板坐了很久,也哭了很久,突然,口袋里手机响了起来,铃声将他拉回现实。

电话是叶清打来的,他没心情接,便把手机放下。

他之前告诉过叶清,没接电话的时候肯定在忙工作。以往叶清打一个没人接,便不会再打来。

这次不知道怎么的,电话铃声催债似的响个不停,半小时都没间断。叶阳不敢关机,怕叶清直接杀到广州来,无奈之下按了接听。

叶清显然是等急了,声音很快就传来:“阿阳,你找到王淮没有?!”

“我……还没。”

“你快去找找他吧,我……我这几天老是睡不踏实,做很多乱七八糟的梦,白天眼皮老一跳一跳的,我怕他出什么事……喂?你在听没有?”

“……知道了。”

“我打他电话也不接,都大半年没和他说过话了,心慌得很,你工作是不是很忙啊?要是没时间的话就我去找,你说那孩子会去哪儿啊,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啊?阿阳你说话啊,急死我了!”

“……他没事,爸你别来了,来了也帮不上忙。”叶阳的声音不大,仿佛连铿锵有力地发誓也做不到了,“我会找到他的,会找到的。”

叶清背脊佝偻,坐在天井的阶梯上,面对着大门。像古代官邸门口的石狮子,在无声岁月中驻足等待什么。

他抚摸王淮的二手单车上面的锈迹,说道:“那你快去找啊,我也不要你给我养老了,你别去工作,你把他找来,你去找,找不到就报警,没钱我这里还有,你拿去给警察,请他们一定要找到王淮啊!”

“我会找到他的,会找到的,真的会找到他的。”叶阳一直重复这句话,叶清终于听出他声音里的疲累,不再穷追不舍,挂电话前还是啰嗦了一堆,提醒他多注意身体,找到王淮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叶阳听着手机那头的“嘟嘟”声,无力地垂下手,屏幕很快暗了下去,黑暗之中,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无情地嘲讽着——

你找不到的,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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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让人无端的害怕,虽然医生也和这环境一样令人不敢多想,到底还是给过他一段快乐的时光,这就让王淮越发思念。他相信医生如果还要他的话,一定会来找他,如果不来,那就是不要他了。

王淮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也不想去挽留什么,他像山泉干净无瑕,又仿佛懒得和呼之欲出的答案计较,他不喜欢“我命由我不由天”这种说法,他应该是“来则安之去亦安之”的忠诚信徒。

所以他整天整天躺在病床上,跟个瓷器娃娃似的,眼睛睁得老大,盯着天花板,谁来也不理。他明明没病,又或许是别人病了。

叶阳把所有怒气一股脑出在王淮身上,恶果很快就出现了。

“肠粉还热着,得趁热吃……”

“医生说你要多吃饭才能好起来,是不是觉得这里很无聊?那你起来吃饭,吃饭就有力气了,然后我们去外面散步,怎么样?”

肠粉在沈暮霖手里由热变凉,最后原封不动被扔在垃圾桶里。

他叹了口气,除了逼迫的手段以外,什么招式都用上了,昨天王淮还会赏脸看他几眼,现在连头都没转过来,好像自己压根不存在。

他可能是要饿死自己,已经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了。

廖明丰带了很多珍贵补汤,劝了他好半天都没吃一口。司徒曜则在一旁和医生说话。

司徒曜最近很忙,来了一会儿就得走,廖明丰一向跟他同进同出,大多数时间是沈暮霖在照顾他。

临走前,司徒曜问沈暮霖:“打你手机老是关机,手机坏了?”

沈暮霖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愣了一下才说:“没坏,手机辐射危害大,关机放柜子里了。”

他还不知道边虞死了的事?司徒曜说:“那就关着吧,没事。”

“医生说他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沈暮霖的声音发着抖,“找不到病因,无法下药,精神科和心理科的主任都来看过,他们聊了很久,医生说他就是想回家,回边虞的别墅…”

“我知道。”司徒曜刚刚和医生聊过了,但这事他无能为力,他下意识看了看沈暮霖,见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青筋暴起。

沈暮霖找到王淮后,以为他一定会回到叶阳身边,可事实却相反的,叶阳大发一通脾气就潇洒走了,把人扔在医院里不闻不问。

天知道他多想带王淮回西安,回到只有他们两人的日子。可是他不认识自己了,沈暮霖不敢肯定他还愿不愿意回去,他只想回边虞的别墅,甚至连这点真实想法都只对医生们说。

边虞,这位罪魁祸首又在哪里春风得意呢,痛苦难道和无辜者是绝配?把委屈不甘打碎后吞进肚子里自行消化,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最乐于见得的事。

沈暮霖不是王淮,他没必要恐惧,没必要躲避。

他要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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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暮霖请了一名钟点护工,然后拿出抽屉里的手机,下楼,开机。

为了黑掉那些骂王淮抄袭的帖子,他专门下载了很多软件,每一个都开了锁屏通知。

手机刚开机,屏幕就被消息通知刷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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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架上,廖明丰第五次拨打叶阳的手机,还是不通,无奈只能挂断,他叹了口气:“叶阳怎么能这样?!那个人明明就是王淮,我都认出来了,他怎么就不肯承认呢!”

司徒曜说:“他或许太自责了。王淮不记得过去的事,从本质上讲,那个人除了相貌外,没有一点和王淮是一样的,他无法接受,想来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不能就把人扔在医院里不管了吧。”廖明丰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结了婚的男人都这幅德性吗?渣男!有老婆就忘了兄弟,亏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全天下对王淮最好的人,结果呢,让沈暮霖占了便宜去!”

司徒曜淡笑一声,打方向盘往左转。

廖明丰把手放在车窗上,手掌抵着下巴,“下周六博物馆要举行交流展览,上头前天就催我回去做准备了。”他叹了口气,“王淮这样,我哪有心思回去工作啊。”

司徒曜说:“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沈暮霖尽心尽力照顾他,没见他有半点起色,叶阳发作一次就让他病情加重了,你看不出来吗?”

不说还好,一说廖明丰就更气了,他放下撑着下巴的手,狠狠砸在车窗边沿上,骂道:“哼!叶阳就是个渣男,还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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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站在行人匆匆的医院门口,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经过处理的照片,显示着这具尸体的主人就是他的仇人。

肩上的雪积了薄薄一层,面如菜色的行人们撑着伞,只是路过都仿佛能掀起一场风暴。

边虞死了。

还有谁能偿还王淮所受的痛苦?

古代有曝尸鞭尸的酷刑,但他不信人死后有轮回或者下地狱,对感觉不到疼痛的尸体施加伤害,只是平白浪费活人的力气。

可是王淮怎么办?谁来为他的痛苦付出代价?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难道他们就活该受罪吗?

“小弟?这位小弟。”门口的保安察觉到他不对劲,操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好心上前劝道:“怎么在这儿站着呢?别是冻坏了吧,要不进来喝口暖茶?”

“老伯。”沈暮霖抬头看着他,双眼迷蒙蒙的,竟是哭了,“我想杀人……”

“啊?!”保安吓得脸色都变了,后退几步,犹豫着要不要报警。

许是看沈暮霖一脸人畜无害,又哭得委屈,这警最后还是没报成。保安深吸口气,抬头看了看医院高挂着的红十字,试探性地问道:“家人生病了?”

在外人面前哭成这样,脸都丢到家了。沈暮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治病嘛,要往好的方面想,乐观一点,病人的情绪才会被你感染,心情一好就什么病都不是病了。”保安还是个自来熟的,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满脸的皱纹胡渣都笑开了,像个弥勒佛,“要不要进来喝杯热茶?这天气怪冷的,喝茶暖暖身体,你看你这一身雪,回去得冻着你家人。”

沈暮霖说:“他不是我的家人…”

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把一切怪罪到天气上,心想或许是天气太冷了。

“……”保安被自己的自作多情雷住了,尴尬地笑了笑,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把话题拉回来:“那什么,你还年轻,身体底子厚,爱做什么做什么,任性啊,像现在年轻人都爱熬夜,我们老人一熬夜就怕折寿,你刚刚说要干什么……哦对,杀人!小弟你听我一句劝啊,杀人犯法的事还是不要做了吧,你知道快乐活着的滋味,经历过痛苦后再回过头来想,后悔了,以前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保安说道:“年轻人,做事还是不能太冲动。”

沈暮霖听不惯这种大人训三岁小孩的腔调,不愉快地微微皱起眉。他已经很多年没和父母联系,打工的同事不勾心斗角就不错了,学校里也没有哪个闲得蛋疼的陌生人白费口舌来教育他。

除了王淮,没人对他这么好。

看来这世界还是有好人的,很少,得在你真正绝望时才能遇到。

心里疯狂叫嚣的嗜血念头消失了。沈暮霖看雪是白色的,路人也都和蔼可亲,他礼貌地向保安道谢,转身回了医院。

他只是压抑太久了,王淮没能像救世主一样再开导他,如今,一个路人几句话他也能听进去,重新活过来。

是的,边虞死了,不论是以死谢罪还是畏罪自杀,他都彻彻底底消失了。沈暮霖不相信那些自欺欺人的因果论,也不想知道边虞的死因,他尝试着用王淮的思维模式思考问题,终于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