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很怕黑。
这是边虞偶然发现的,一次半夜醒来,插在墙上的夜灯灭了,王淮非常紧张,把边虞摇醒后一直哭,问他为什么哭他又不说。边虞被他折腾得没了睡意,打开台灯,他又不哭了,第二天才发现夜灯被茶杯猫拖到沙发下面当玩具。
边虞猜是十天感觉剥夺留下的后遗症,以前他不肯乖乖吃饭,边虞就把人关在地下室,切断电源,那夜,整栋别墅都能听见凄厉仿佛来自地狱的哭声。
第二天人就乖了。
惩罚是有必要的,人在伤痛中才能真正醒悟。
边虞站在地下室门口,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和拍门声传进耳里,惹得他浑身都不舒服,但他只是一咬牙,转身离开了,背影绝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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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然站在监控前看着去而复返的沈暮霖,朝正要去开门的佣人使了个脸色,佣人马上会意,拿起门铃电话说屋主人不在,随便找个理由把人打发走了。
同一时刻,江子卓在房间里和边虞打电话,要求边虞发几张王淮最近的照片过来,一张他在吃饭,一张他在玩猫——都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
江子卓把照片保存下来,把司徒曜三人过来拜访一事说了。
边虞一愣,着急地问道:“那个姓叶的有没有去?”
江子卓在自己家里打电话都有点四面楚歌,捂着手机压低声音:“叶阳吗?您怎么会认识他?”
“……你朋友说的。”边虞机智地撒谎。
“这样。”江子卓苦笑,“他们只是朋友,叶阳已经不管他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江子卓快速接道,“阿淮有很多朋友。”
“你朋友说他们是兄弟,亲的。”
“不是!”江子卓低吼道。
“……”
“他们只是朋友,王叔叔就阿淮一个小孩,他……再没别的亲人了,我知道我这么说很残忍,但这是事实。”
边虞似乎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他们关系很好。”
江子卓无法生气了,无力地垂下手,叹息般说道:“是,阿淮很……依赖他。”
“没关系,他只是迷路了,你会一直等他回家的,对吗?”
“您也这么觉得是吗?叶阳根本没把他当亲人——”
边虞打断他的话:“你会一直等他,是吗?”
“我当然会一直等他。”江子卓许久都没听到他说话,问道:“医生,您治好阿淮的哑病了吗?”
边虞早就从江子然口中得知江子卓被“软禁”的事,便不打算说真话,“没有,我再想别的方法,等他开口说话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跟你说。”
“好,麻烦您了。”被骗了还帮忙数钱的江子卓感动地说道:“谢谢您,医生,没有您,我实在不知道该拿阿淮怎么办。”
“不用道谢,话说回来,万一叶阳找到你家去,你该怎么办?”
“我不会见他的。”
“你不问问你朋友的意思吗?”边虞说。
“不问,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先斩后奏。边虞冷笑,说道:“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
“我带他离开北京,去国外接受治疗,他的朋友不可能不用工作,等他们离开后我就带他回来……还给你,当然,还给你一个生龙活虎的人。”
“那……好吧。”江子卓万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忍痛割爱。“您一定要治好他,不管用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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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无功而返,回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司徒曜单独给他安排了间单人房,也给叶阳安排了一间,自己一间情侣房。
沈暮霖发短信告诉司徒曜自己被人拒之门外,司徒曜没说以你的身份还不够江子然用正眼看你,只叫他别着急,慢慢来,叶阳已经有了别的主意。
“他们明天就要去,说不定真就找到了,别气馁。”
沈暮霖陷入沉思。
王淮的书里有提过那位身患心脏病的年轻教师,还有善良却无法生育的师母,但是他直觉王淮并不会去找她。
要去的话早就去了,何必跑到西安做什么矫正治疗?
沈暮霖拿起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跃着。司徒曜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用手机回复些工作件,约莫过了半小时,他才说道:“你黑再多网页也没用,边虞的在心理学界的地位依旧无法撼动。”
沈暮霖截了几张图发给司徒曜,说:“我只是在看八年前那场车祸的报道。肇事司机酒驾闯红灯,把王致的车撞得稀巴烂,自己也搭上性命,那天,正好帝中开家长会……他开开心心等父母来参加家长会,结果等来这么一个噩耗……”
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司徒曜深吸口气:“我明天再跟你去趟江家,你把握机会,该问的都问,不该问的也要问。”
司徒家和江家是各扫门前雪,井水不犯河水,他擅自去江家已经惹得他爷爷不满了,而且以沈暮霖的脾气,去了肯定会得罪江子然。
聪明的商人总是一心追求利益,个人感情和商业利益并不完全挂钩,而驱使他们追求利益的是野心,司徒曜大概不是个精明的商人。
沈暮霖却没答应下来,继续在网上搜查资料,头也不抬地说:“你那通电话打得怎么样?”
司徒曜说:“没有收获,王致虽然在富人区安家,但我家生意主要在朝阳那块,鞭长莫及,请不动上面的人重审十年前的旧案。”
沈暮霖:你和江家有生意来往吗?我看那个江子然对你挺客气的。”
“没有,见面之前只是有所耳闻。江子然的父亲是开国元勋,家住在军区,江家渐渐由政转商,官场商场都没人敢轻易得罪他们。”
沈暮霖这会儿才猛地想到了什么,震惊地抬起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找王淮?”
“……”
司徒曜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他知书达礼、聪明能干,应该是一辈生无忧无虑的富家少爷,这种人大都见识广朋友多,挥土如金却又知己甚少。然而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沈暮霖发现他和很多富二代不以,他是个理智冷静的社会精英,不像廖明丰那样蠢到为朋友奋不顾身,何况他和王淮交集寥寥,甚至称不上是朋友,
那么一个家境优渥、家庭美满的商人,为了王淮去得罪不能得罪之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
沈暮霖的话还没说完,司徒曜马上出声打断:“我丢下工作只为陪伴我的爱人,和王淮只是朋友,仅此而已。”
沈暮霖长长“哦”了一声。
“……”司徒曜正色道:“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沈暮霖继续低头整理资料,“那你就在酒店陪你的爱人吧,我有办法约江子卓单独出来。”
司徒曜:“可你不是说他在王淮失踪后就再没出过家门了吗?你们又不认识,怎么约?”
江子卓把电脑转过去给他看,“这个。”
司徒曜看着满屏密密麻麻的方块文字,惊呼道:“王淮的小说?”
沈暮霖补充道:“还有这篇车祸报道。我黑掉了江家的监控系统,刚刚整理了小说里江子卓出场的片段,大致了解他们的往事,到时候发到他的手机里,以王淮的小说为饵把他引出来,不怕他不相信,只有一点挺麻烦的,他哥最近也没出门,我猜是在盯着他,江父在住院,他家暂时只有他们两人,要动手只能趁这个时候。”
“你怎么知道的?”
沈暮霖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阳台把门关严实了,不让冷水灌进来,回到床边坐下,说道:“江子卓跳窗那夜,有一辆救护车停在江家门口,我以为是跳楼的江子卓住院,看了所有监控录像才觉得不对劲,江父那夜之后就没有出来,所以住院的不是江子卓,而是江父。”
“……”司徒曜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怎么了吗?”
“你几天没有合过眼了?”
沈暮霖不习惯被人关心,下意识躲避这个问题,道:“叶阳明天去见王淮的师母吗?”
司徒曜说:“对,他的说法是王淮既然会去扫墓,就说明他是故意失踪的。你们俩找人的出发点不一样,老实说我也快被他说服了,或许这事跟李铭没关系,王淮真是自己走了也说不定。”
沈暮霖道:“我的出发点不需要和他一样。不管王淮是故意失踪还是真的遇难,我都不敢拿他来赌,他要躲起来,避着的人也不是我,我为什么不去找他。”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给他发消息,明晚午夜,这个时间江子然应该睡……”
司徒曜再次打断他的话:“明天中午吧,我帮你引开江子然。午夜这个时间段约人,换做我是江子卓也要犹豫几分,毕竟手机的另一端是个不相不识的人。”
沈暮霖笑了起来,尽管那笑容很短暂:“多谢。”
司徒曜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的模样,愣了愣,自己也笑了出来。
沈暮霖说:“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说的话江子卓可能不相信,还得有一位人证,我需要边荀的联系方式。”
司徒曜说:“叶阳应该有,我去帮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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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正是一月五日,叶阳整装待发,偷偷瞥一眼正在帮廖明丰整理围巾的司徒曜,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下头,自顾先走到电梯门前。
司徒曜把廖明丰的外衣纽扣扣上,摸他的头,说道:“去吧。”
廖明丰早就习惯了,脸不红心不跳的,笑道:“那我们去啦,外面冷,你快进去吧,等我们的好消息。”
“嗯。”司徒曜朝二人挥手。
叶阳和廖明丰走进电梯,电梯门刚关上,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李铭打来的。
叶阳按了接听道:“喂。”
李铭:“太阳你在哪啊?”
“北京,丰台区。”
“吼!蜜月还没度完呢?是不是打扰你们小两口啦?”
“没有,我来找王淮。”
“不是……怎么还找人?北京这么大你上哪去找?海底捞针啊?”
“那也要找,他是我弟弟。”
廖明丰看着慢慢变亮的楼层键发呆,闻言瞥了叶阳一眼。
“你这当人家哥还兼当爸爸呢,没必要吧,又不是叶叔生的,你快过来海淀,我发现个不错的地方,带你去玩。”
“我爸把他看得比我还重要,算了,你不用上班吗?刚转来北京不久,有很多事要忙吧——”
李铭打断他:“嗨咱们兄弟说这是什么话!再说你的烟也快抽完了吧,我这儿进了一批,要不我给你送去?”
“不了,要戒了。”
李铭这一声几乎是咆哮:“为什么!”
电梯门打开,叶阳走了出去,浑然不觉地说:“吸烟有害健康,我不能带坏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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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收拾行李。”
边虞留下这么一句话给管家,朝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的面积比地面房间大,多出来的地方做了天窗,天一亮便有光照射进来,换气风扇日夜工作,室内并不潮湿昏暗。
边虞推开门,推开一半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不敢再推,只能侧身挤进来,才走了两步便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王淮蜷成一团,侧身躺在地面上,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脸上挂着泪痕,大概是哭累了才睡过去的。
边虞看首先观察房家具摆设,没乱,这才弯腰把人轻轻抱起,触到他的肌肤格外冰冷,这是当然,门后可没有地毯,昨晚切断电源连地暖也停了,一月初外头还下着雪,光着脚走路都能把脚底冻红,何况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躺了一夜。
尽管边虞的动作轻得可以用温柔来形容,把人放在床上时还是把他惊醒了。
边虞皱起眉,不等他开口,便命令道:“吃饭了。”
王淮头疼得厉害,看不清眼前人是谁,但也无需猜测,只能是那个人。他抬手拉边虞的衣袖,睁着哭得肿胀的眼睛,彻夜拍门喊叫令他喉咙受损发声不正:“毛……”
闯了祸还毫无反省之意,但他这模样实在让人发不起脾气,也不知这一夜究竟折磨的是谁。边虞无法凭空变出一只黑猫来,之前那只一看就是家猫的低等动物已经让管家拿出去扔了,他无奈地说:“听话,你的猫很快就回来了。”
王淮忽然坐了起来,死死抓着手里一角袖子,眼里闪着泪光,像破碎的星星、垂死的萤火虫,世间一切美的东西。
边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神瞬间冷了几分,好像一头即将暴起的猎豹。王淮吓得浑身一颤,手慢慢松了,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从嘴里挤出破碎的呓语:“猫…小黑…是我的,不能…拿走……”
以前他玩提线木偶能玩一整天,边虞便给他买了高贵血统的茶杯猫,这人没表现出什么不满,便笃定他是个猫奴,偷爬上树这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只对黑猫才这么执着。
“你要乖。”边虞用手指梳着少年的头发,温柔地说道:“猫我会给你的,今天我们搬家,搬家,就是去别的地方生活,懂吗?”
少年低下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腕,抬头,提出疑问:“家?”
“对,只有我们两个人。喜欢草原上奔跑的牛羊吗?村上先生的牧场里有很多可爱的小绵羊,毛绒绒的,还有田园犬,就是小狗,先生还种了很多蔬菜瓜果,随时想吃就摘下,那里空气真好,四季温暖如春,晚上整个天空都是星星,我们曾围坐在一起开篝火舞会……阿淮?”
王淮的眼神空洞,视线好像穿过边虞落在身后的某处,抬手在虚空抓了抓。
那眼神如实质的刀剑瞬间刺进边虞的心脏。
“农场…叶……阳,叶阳?”
边虞起初还听不清楚他在呢喃什么,脸色猛地一变,愤怒地抬手往他脸上扇去。
“啪”一声,在寂静的地下室里仿佛都有回音。
边虞气得站了起来,王淮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边虞多变的性子让他处于胆战心惊之中。
边虞发了疯似的,把桌上几本厚厚的书全给扫到地上,完事了还不解气似的,把皮质沙发的抱枕扔他身上,怒骂道:“闭嘴闭嘴闭嘴闭嘴!不准再喊这两个字!”
王淮被摔傻了,抱枕堪堪擦过耳边才反应过来,边虞还在疯狂地摔东西,他跟只丧家犬一样,手脚并用爬到沙发后面,一只手抱着膝盖,一只手做拳头塞进嘴里,甚至不敢大声哭出来,压低声音啜泣着:“哥哥,你…在哪里……我好害怕…好可怕……好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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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的手一顿。
廖明丰转头看着他,奇道:“怎么了?”
叶阳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十点半,不早不晚,便按下门铃,“没什么。”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几年不见,郭仪贤老了不少,能看到几缕白发了,她托了托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好半会才认出来人。
“你是……叶阳?”郭仪贤不太确定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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