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他已成为历史

广州,夜,酒吧。

李铭前天收到喜帖,第二天就把叶阳叫出来。坐在吧台边,看着嘴里叼根烟的叶阳,震惊无比,“怎还抽上烟了?”

叶阳苦笑了一下,吐了口烟,眼神迷离,道:“不常抽,最近事太多,不抽扛不住。”

什么时候抽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好像是王淮生日那天,他设计了一个桌面动画——Q版王淮拿着木雕,使劲砸Q版叶阳的脑袋,就连小黑也愤怒地抓他的裤子。

他像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接受愤怒教众们的凌迟。

这个动画只安装在他自己的电脑上。安装的那天晚上,不知是断电还是灯泡坏了,反正也无所谓,没开灯,外面雨很大,桌上放着一盒喜烟,为什么有烟?他也不知道,想也没想就拿起来抽了。

可笑的是,没人教他,第一次尝试,他就学会了抽烟,当天晚上独自一人对着生日蛋糕抽掉整整一包,便再戒不掉了。

烟碱有短暂的刺激神经系统,以达到兴奋的作用,可即使是饮鸩止渴的快乐,也敌不过独自一人帮别人庆祝生日的孤独。

或许……往后余生的每一个9月9号,他都将如此度过。王淮再也不回来了,他那么惹人喜爱,一定有了新的哥哥,脾气比自己好,也比自己聪明,还……比自己珍爱他。

李铭知道他在忙什么事,婚礼呗。问道:“忙得过来吗?叔怎么没来帮你?”

“我不让他来,王淮不在家,他一来就发现了。”

李铭心里乐了,面上却为他打抱不平,“他自己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叔难道还会怪你?你们又不是亲兄弟。”

“……”叶阳把吸一半的烟掐灭,端起酒杯一口灌下,望着酒吧绚烂的灯光出神。

“兄弟?你发什么呆呢?”

酒入愁肠,如利刃割腹。越临近婚礼之日,叶阳越坐立不安。他总有种非常强烈的预感——王淮会在婚礼那天出现,打扮得像英国王子,捧着玫瑰花,献上无人能比的祝福。

叶阳深呼吸口气,摆了摆手,示意酒保别续杯了,说:“我们确实不是亲的,他仅是我唯一的弟弟。”

李铭为自己续了满满一杯烈酒,嘀咕一句“你变了”。

叶阳问道:“什么?”

“说你像个婆娘,整天没了魂的样儿,又不是丢了老婆,他一大男人出去外面闯荡闯荡,不是好事吗?你还把他当小孩子看,需要我提醒你18岁就是成年人了吗?”

叶阳皱起眉,语气微冷,“你和薇薇说的一样,你在报复他,你很幼稚。”

李铭一愣,继而气得破口大骂:“叶阳你他妈是不是神经病啊?全世界就你弟弟是宝贝,觉得我们都针对他,是不是?”

“……”

“他要跑,你管得住?你把他腿打断,他就想留在你身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心理变态,自己的弟弟跑路了,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你他妈的说我报复他?老子稀罕他老子!”

“……”

李铭骂累了,拿出口袋里的软中抽,只抽了一口,刚刚大发一通脾气的人马上就冷静了下来,“很累吧?”

叶阳摸自己的兜,只摸出个烟壳,没烟了,心情又极差,让酒保来了杯这儿最烈的酒,接过酒,道了声谢,举起来一口气灌下,“还好,自己一个人操持,细节什么的都能把关,以后给王淮办婚礼就有经验了。我本来想办西式婚礼,不必太繁琐,但薇薇的家人不同意。”

“叶阳……”李铭说,“你不喜欢那个女人吗?你现在完全没有一点要做新郎的样子。”

叶阳没说话,只举起酒杯又猛灌了几大口。

李铭试探性地说:“要是不高兴,这婚就不结了吧?”

叶阳笑了起来:“你在开玩笑。”

二十分钟后,叶阳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说胡话。

“我知道你们是在安慰我,可我不需要安慰,我想他回家打我。”

“他不回来,我这婚就不结了,哥哥结婚,弟弟不在,算什么事儿啊……”

“我不着急结婚,我答应过他的,等他先成家,我……我再结婚。”

“我不是个好哥哥……”

李铭跟酒保要了几张纸,帮他擦干眼泪,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抽出一盒软中,俯身,在他耳边问道:“又做新郎又做哥哥,太累了吧,今晚好好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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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个不停。

王淮围着灰色的毛巾,留了张字条,跟着廖明丰上车。

司徒曜在一间夜茶馆前停车,服务员把一屉子一屉子茶点摆好,泡好菊花普洱茶后便离开。

王淮不能说话,一顿饭吃得很安静,他吃得不多,茶倒是喝了不少。

司徒曜用餐巾纸擦了擦嘴,问道:“王淮,你身体好了吗?”

只是身体条件反射的吐了一次而已,在医院打完点滴就好了。王淮点点头,做了“谢谢”的口型。

“我那个朋友,说没人打着我的名号去找他,怪我不照顾他的生意。我工作遇到什么烦心事,都会找他聊一聊,心情会放松许多。他不是很古板的人,和我一样的年纪,哈佛毕业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

廖明丰道:“对啊,我也去过几次的,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王淮写:谢谢你们。

廖明丰道:“我一直都有空的,你要去就来找我,我虽然没有驾照,但我认路!”

王淮笑了起来。

司徒曜没再接过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好像他们恨不得王淮得什么心理病一样,开门见山说今天的重头戏,道:“昨天中午,我们收到两份喜帖。”

王淮的笑容僵住了。

来的路上廖明丰已经把这句话演练了好几遍,可是看到王淮瞬间冷下去的目光,他还是口吃了:“是…是叶阳的,在下个月九号,我们不知道你知道了没,就过来……跟你说一声。”

司徒曜帮沈暮霖添了茶水,示意他别紧张,朝王淮说道:“你放心,我们没把你在这里的事告诉他。”

这并不是什么晴天霹雳的惊天大事,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写:谢谢你们来告诉我。如果你们去了——

笔忽然停了,他想了好一会才重新写:请你们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他,大好日子的,别让他觉得晦气。

“不会的!”廖明丰说,“谁给的祝福都比不上你的,你缺席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你们俩都会留下遗憾的!”

司徒曜说:“我们会帮你保密的,但……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王淮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写:是的,我会去的。

廖明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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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下班回家,看到桌上的纸条,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给廖明丰打电话。“把人还回来。”

三十分钟后,王淮敲门。沈暮霖站在门口,再三确认他毫发无伤后,瞪了廖明丰一眼,砰”一声关上门。

廖明丰:“……”

王淮换好鞋,走到客厅,解下围巾挂在衣帽架上。

“吃饭了吗?要不要再吃点?厨房里有面。”沈暮霖像条狗,在主人身后殷勤地摇尾巴。

王淮摇了摇头。

“是吃不饱吗?”

王淮再次摇头,拿起睡衣去洗澡,洗完澡,光着脚走到桌边,写道:下个月9号,我出门。

沈暮霖在敲代码,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工作,去拿自己新买的白兔棉拖放他脚边,问道:“什么事?”

王淮把小本本亮给他看。

“去哪儿?”沈暮霖想撕掉那个本子,上面从没出现过让他开心的句子。

王淮没再写了,等脚干才穿上棉拖,走回房间,锁上门。

他有自己的隐私,除了叶阳,旁人无权干涉。

沈暮霖关掉工作台,打开正在进行指令的页面。进度条走完,无数英文或中文的字眼跳出来,一直在持续增加。他开始查看这台电脑最近上网记录,找到邮箱,登陆,忽然,几十张电子喜帖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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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四年程序员的叶阳不知道自己的电脑被入侵了,他要和酒店方谈婚礼场地的、签合同、打理人事……忙得焦头烂额。

一天夜里,他和王淮一起研发并成功上市的软件突然受到缓冲区溢出攻击,当时他抱着准新娘选择婚纱,因来不及补救,程序崩溃,黑客侵入他的后台删除10%的用户信息。纸屑般的投诉信不断飘来。

这名黑客明明可以入侵到代码区,却只是删了客户的记录,这最多就是被客户投诉,造成APP流量下降,补救好了并不是问题。

叶阳这边在回复喜帖的朋友,一边补救漏洞,折腾到午夜才去洗澡。

难怪说结婚只要一次就好了,这等大事再来一次就要死人了。

他闭着眼睛走到房间的,倒在床上,突然听到一尖锐的猫叫声,吓得他瞬间从床上弹起来。

小黑蜷在王淮的位置上睡觉,差点被压死,它屁颠屁颠跳下床,走到自己的窝旁,又折回来,对叶阳的裤子又是抓又是咬。

叶阳只好起身喂猫,蹲在猫窝旁边打瞌睡,等它吃完,又把它抱回房间。

小黑陷进柔软的棉被里,抗议地叫了一声,叶阳把它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关掉台灯,十分疲惫地说了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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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9号,天气晴朗。

广州冬天最低也不会低于0℃,今天的太阳比平时大了许多,照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一直到8号这天,叶阳才亲自跑了趟a市,把叶清接来广州。

按理说,乡下人第一次上广州,肯定看啥都新鲜,问这问那的,但是叶清只说了一句话,他问王淮怎么没来接他。

叶阳早就想好措辞,却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他……出差了,在外地,忙工作。”

——

叶阳一早就到酒店,化好妆,准备开车去接新娘。

那是个无意的举动?还是习惯?叶阳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打开车门时,转头看了一眼路边的棕榈树。

后面那辆婚车原本要由他家的亲戚、至少是叔伯来开的,但是叶阳小时候住院,叶清跑遍亲戚借钱看病,没几个人愿意借他,甚至劝他放弃这个孩子,叶清一怒之下就跟他们断了关系。叶阳就请了陈鹏来。

陈鹏见新郎站在车门前发呆,摇下车窗,问道:“怎么了?”

叶阳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道:“没事。”

错觉吧,他好像看到王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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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车从酒店出发,接到新娘,又开回酒店。

叶阳和身着统一服饰的工作人员面带微笑,迎接宾客们的到来。

他请了他们公司几个混得开的员工来,顾衡也在其中,大学室友有两个在深圳发展的,叶阳都帮他们买了车票。人一来,在会场门口验证身份,给了份子钱,纷纷上前和新郎官儿打招呼。

廖明丰和司徒曜来得比较晚,叶阳本来要帮他们报销路费,但司徒曜说他们刚好想来广州玩几天,边旅游边来的。叶阳也就随他们去了。

司徒曜和他只是同班,感情不比一起洗澡的室友们好,不失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后就各自玩去了。叶阳是今天的主角,得忙着去招呼女方家的亲人。

叶阳一走,沈暮霖的嘴巴马上解开封印,拉着司徒曜着急地问道:“你说王淮真的会来吗?他没有喜帖,名单上也没有名字,保安不会放他进来的,那还怎么抢亲?”

路过的服务员怪异地看了廖明丰一眼,司徒曜等服务员走了才道:“他应该不会来的。”

“那他说……”

司徒曜远远看着脸上堆笑的叶阳。他笑了那么久,脸部肌肉不酸么?漫不经心回答道:“广州就这么大,只有这里,他大概是不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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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来的服务员在上冷菜,不小心撞到和正和母舅亲人聊天的新郎官,吓得脸都青了,不停地弯腰赔礼道歉。

叶阳拍了拍沾上油渍的衬衫,反过来安慰他几句,跟各位长辈赔不是,离开会场,拨打李铭的手机。

“我这边出了点小状况,你还没出门吧,来之前去我家一趟,帮我拿一件新衬衫,在我房间衣柜,左边的…别拿右边的,那些是我弟弟的——对,人还没来齐,还没开始,有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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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小姐道:“对不起,我们没有保留业主们的房门钥匙,这是为了让他们完全放心居住。”

等那人走了,另一位前台才说道:“那个人好像是302的住户,302原本是住两个人的,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我还见过他,长得跟明星一样,就是很久没见过他了,他竟然是个……哑巴?”

“好像还真是他……我想起来了!我年头还看过他的,长得真好看啊啊啊!”

“既然他是业主,又怎么会来跟我们要钥匙?”

“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你花痴得了,跟上去看什么呀?房子是他们的,合同上签着字呢,你去盯着业主干嘛?!嫌活儿不够多?”

“干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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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开锁师傅、撬开锁,前前后后花了半个小时。

王淮给开锁师傅付完钱,开门。

家里到处是气球彩带,墙上贴着“囍”字,桌上摆满了喜糖。很喜庆。

小黑在桌上偷吃喜糖,听到脚步声,做了坏事被发现,条件反射,飞也似地跳下来,嘴里还叼着一颗糖,走到窝里继续撕咬包装纸。

王淮走过去帮它撕开,摸它的头,小黑享受地眯起眼睛,脑袋往他掌心拱。

房间……叶阳的婚房门把上系了红色丝带,灯还亮着,床头上方贴一个超大的“囍”字,挂着婚纱照,房顶全是气球。

王淮在婚纱照前停下来。

没什么,结婚都是要拍婚纱照的,这很正常,不拍才不正常,他和叶阳合拍了几千张照片,到时候挑选一张好看的,也买这么大的相框裱起来,挂在……算了,还是别挂起来了,没人会欣赏的,要藏在床底下,夜晚无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看。

婚纱照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小黑走进来,跳上床,把一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都弄得乱七八糟。王淮把它抱起来,心疼地摸它瘦瘦的身体,转头看到梳妆台上的木雕。

木雕版叶阳打了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结领带,旁边依偎着另一个木雕——长发披散,手捧鲜花,身着婚纱,幸福地笑着,是薛白薇。

连叶阳买给他的木雕,都有新的伙伴了。他生病时躺着的温床、摆满各类原书的桌子、笔记本电脑、枕头……全被新的东西替代。曾经这里是他的天地,现在没有半点他的气息,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就像时代更替。

他已成为历史。

哭其实可以无声地流泪。

小黑被勒得难受极了,双腿使劲蹬,抬头看着抱着自己的铲屎官,几滴水砸进眼眶中,把它砸懵了。

王淮像个入门小偷,几乎翻遍整个房间才找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蹦蹦跳跳的桌面动画像在表演一场混乱的舞台剧,但这让他好受了许多——这个家还有他的遗迹。

和电脑放在一起的,还有陈秋送的书,书上面有一包开过的软中。

书的封面是硬纸板的,一点褶皱也无,但王淮知道,其实里面已经被撕烂了,像他,从里到外一点点腐烂。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变态”,也希望能在陈秋送的书里面取经,他想看看男人和男人是怎么在一起的。

但经没取到,这本书反而把一切都毁了。叶阳发现它的真面目是描写同性之间的爱情,聪明地肯定王淮也是同性恋。

王淮的视线只在书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就移到那包软中上,悲伤瞬间变成震惊。

叶阳抽烟了?

一天抽多少?

薛白薇有督促他少抽吗?

戒烟会痛苦吗?

他抽烟一定很性感……

装饰如此浪漫的房间里,只有这包残破的烟显得格格不入。以叶阳的性格,这包已经抽了一半的烟不该放在这里,它看起来太突兀了。

就算很性感,也不能抽,对身体不好。王淮拿起烟,想把它装口袋里带走,忽然,怀里的小黑一蹬,跳走了,吓得他手一松,一根烟从烟盒里掉了出来。

他弯下腰,想将那根烟捡起来,忽然怔住了。

地板上铺满玫瑰花瓣,距离烟头最近的一朵花瓣上,沾了些微□□,如果没有鲜红色的花瓣衬托,根本看不出来。

他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捡起烟和花瓣,凑到鼻尖闻了闻。

小黑又忽然大叫一声,对着门一通乱挠。王淮再度被吓得手一顿,花瓣落在地上,而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几乎在同一时间,传来开门声。

叶阳回来了吗!?可他现在应该婚礼现场的,是谁?是谁闯进他家!

王淮猛地站起来,脚步声还未接近,听声音,那人好像走到玄关。王淮不知为何在自己家却搞得像个小偷,马上把房门关上,四下观察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