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这里的冬天冷

王淮等他洗完才进去洗澡,顺便把两人的衣服洗了,晾在窗户的防护栏上。

“不要用冷水洗衣服。”沈暮霖眼尖地看到他被冻得通红的手。

王淮拿起桌上的小本子,手指僵硬地写:搓衣服,热水。

他说这双红成灯泡的手是搓衣服害的。沈暮霖不打算揭穿他了,反正也不能摸他的手试探温度。

十一点一到,沈暮霖就催他去睡觉。他现在已经不用靠安眠药睡了,但还是很难入睡,其实他的作息时间和朝九晚九的沈暮霖差不多。

沈暮霖每次睡觉前都会去他房间看一眼,大多数时候他醒着,开着台灯,坐在床头看绘本。然后书就会被去查房的沈暮霖没收,台灯也会被关掉。

今晚也是如此。

“别看了,睡不着就数羊,书留着白天看,光线太暗,对眼睛不好。”

王淮到现在还有点不习惯被比自己小六岁的资本家管东管西的,敷衍着点了点头,继续翻书。

凌晨一点,沈暮霖干完外包兼职的活儿,咖啡也喝光了,惯例要去查房,小心翼翼开了条门缝隙挤进去。

今晚台灯没有亮,看样子王淮已经睡熟了。沈暮霖走到床边,观察他的睡颜,发现他是侧躺着睡的,怕冷般弓着身体,两只手放在鼻尖前面,露在被子外面。

沈暮霖不忍心叫醒他,战战兢兢把被子拉高一点,想盖住他的手,又怕被子太高会捂住他的鼻子,又战战兢兢往下拉,结果盖不住他的手。来来回回这么几下,人已经被他给弄醒了。

他的手还停留在被子上,王淮睁开朦胧睡眼,黑暗之中又看不清人脸,床头那人的姿势像在掐他喉咙。

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要掐死自己。

不久前,也有一双手,每次他困得忍不住时就会掐住他的喉咙,他在刺眼的强光灯照射下、与窒息的痛苦中,被迫睁着双眼。

被逼连续三天三夜不睡觉的他,精神脆弱如在山崖边缘摇摇欲坠的石子,耳边再次传来魔鬼得意的声音:“说你不是同性恋,我就让你睡觉。”

他当然是说了的,他很配合矫正的,但也有过挣扎。都说本性难移。那次“治疗”后他就落下失眠多梦的毛病,安眠药也只是带他坠入噩梦。

王淮一直有血糖低的毛病,刚醒来需要时间缓冲,等待理智回笼。那段经历实在太过可怕,阴影还未散去,恐惧心理甚至敌过身体的本能。

沈暮霖还没来得抽回手,只一呼一吸之间,王淮已经紧紧抓着被子坐了起来,爬到床的边缘,像一只恨不得钻进地下的鸵鸟。

他一句“别动”还没来得及说,王淮便从床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好像摔疼了自己。沈暮霖连滚带爬冲到床的另一边,蹲下,电光火石间想起喷泉广场的那次,伸出去的手猛地停在半空,只能着急地说道:“摔哪儿了?我就来帮你盖被子的,没想做什么,你怎么了?起来,我看看摔哪儿了?”

王淮这么一摔,又听到沈暮霖的声音,理智开始回笼,被卷下去的棉被刚好起了保护作用,他这一摔也没磕碰到家具,并无大碍。

沈暮霖说完才意识到他根本不会回答,于是起身去开灯,抄起客厅桌上的本子,捏着一角递给他,“你怎么了?反应这么大?我吓到你了吗?”

王淮把自己卷在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浑身颤抖得厉害,甚至连厚厚的棉被都在轻微地颤动着。

他真的尽力配合矫正了,可还是没能改回来,没能变回叶阳最喜欢的模样——做一个听话的弟弟,而不是对自己的哥哥存有非分之想的变态。他把精神交给科学或神明,肉/体奉送给冷冰冰的仪器,试着麻痹物化自己,做一个简单的手表,分秒不差地推动秒针走向毁灭。

可比一次次殴打和惨无人道的虐待更残忍的是,他同时被科学和神明抛弃,走出矫正所,他还爱着叶阳。那段日子是折磨他的噩梦,叶阳还要在梦里吼他、质问他为什么是同性恋。

沈暮霖突然想到什么,又跑出客厅拿手机,点开音乐,放了那首纯音乐。

矫正所里是没有乐声的。王淮浑浑噩噩的,一直到那首纯音乐循环了不知多少遍,总算清醒了些,慢慢反应过来——这里是沈暮霖租的房子,他在自己的房间。

“怎么样?好受些了吗?”沈暮霖见他不抖了,隔着棉被轻轻抚摸他的背。

王淮扒下棉被,露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愧疚地看着他。

沈暮霖说:“起来再说。”把人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去拿热水袋和本子给他。王淮接过了,冻僵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知觉,写:对不起。

沈暮霖:“……”

王淮放下本子,想喝水了,掀开被子下床。沈暮霖问他要干什么,见他比了个喝水的动作,马上会意,暗骂自己是傻逼,忙去客厅倒杯水进来。

他第一次照顾人,不太能做到面面俱到,尤其是王淮这样棘手的人,像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加快倒计时。

王淮接过水杯,全部喝了,这才觉得好受了些,继续写:没事了。

沈暮霖:“……”

王淮:去睡吧。

沈暮霖:“…………”

沈暮霖被折腾这几下,王淮竟然什么也不解释,合着被子躺下了。

手机还放着那首纯音乐,沈暮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不管付出再多,王淮只会和他说“谢谢”,出了什么事,一定会说“对不起”,然后什么也不解释。

他们一起住了两个多月,每天都见面、说几句话、一起吃饭……可沈暮霖觉得,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没有任何关系、出门碰面还是会冷淡问好的邻居。

王淮对陌生人,和对他,是一样的。他只对叶阳是不一样的。

虽然很难过,但沈暮霖还是笑了,因为不舍得让眼前这个人难堪,“睡吧。”

王淮又写:手机可以放在这里吗?

沈暮霖没有说话,只是把音乐关小声些,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严实了。

窗外忽地飘下一个白点,渐渐地,越来越多。

看不到星月的黑暗夜空,灯火阑珊的城市,下起白色的雪,路人打开伞,小孩子欢呼雀跃伸手去抓雪。

“王淮……你觉得西安的冬天冷吗?”顿了顿,沈暮霖打开窗户,只开了条胳膊粗的缝隙,他还不放心地用身子挡着,防止冷风灌进来,冻到里边生命垂危的夏花。

他伸出手,握住雪。雪是白色的,纯洁,融化成水,晶莹,在指缝见流走。

王淮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沈暮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喃喃说道:“广州不会下雪的,你……怕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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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明丰站在别墅阳台前,兴奋地大喊道:“下雪了!阿曜,下雪了下雪了!”

司徒曜长正在房间里翻看合同。他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却没从事相关的工作,而是继承家业。他排老二,暂时负责西安的一个分公司,练手用的。

桌边放着两张邮寄过来的喜帖。

这个时间佣人都睡下了,廖明丰穿着青色恐龙睡衣,跑进来扑到他背上,道:“去院子里赏雪?”

司徒曜只好放下繁琐的合同,起身。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椅上,旁边有棵大树。廖明丰拿起年代久远的葡萄酒,自己斟了一小杯。

杯子不是西式高脚酒杯,是廖明丰自己仿制的唐代茶盏,他给司徒曜倒了一点。

“‘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司徒曜哭笑不得,和他碰了碰茶盏,不三不四地喝着。

廖明丰单手撑着下巴,看着雪落在小草上,慢慢融化,“你说,王淮知道这事的话,会怎么办……”

“他那么聪明,或许早就猜到了。”司徒曜又帮他倒了一点,“叶阳和我们都不一样,他不是同性恋,最多就是把他当做弟弟,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

廖明丰说:“王淮那么好,为什么叶阳就不喜欢他呢?”

这话虽然无厘头,但司徒曜还是很耐心地回答道:“他是正常人,是要娶妻生子的。你一直说他们两人大学时多腻歪,倒是没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廖明丰猛地抬起头来,惊道:“我也不知道啊!王淮从来不说叶阳的事,我记得刚开学那会儿,叶阳说了,他们不是兄弟。”

司徒曜说:“那还是不知道咯。”

廖明丰举起茶盏,小啜一口,“这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之所以会喜欢另一个人,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如果连第一眼都没有感觉,又怎么会喜欢上?”

“我和你第一眼也没啥感觉啊。”廖明丰挠头,“我觉得感情这玩意儿是要慢慢培养的,一见钟情,那都是玛丽苏电视剧骗小孩的,先婚后爱也是。”

司徒曜喝了酒,脸色有些桃红,双眼如月下的湖泊熠熠生辉,道:“明丰,我看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都老夫老夫了还说这些肉麻话。”廖明丰害臊了。

司徒曜笑了起来,抬手替他拂去肩膀上的雪花。

“重要的是,叶阳都要结婚了,事情已成定局,以王淮的脾气肯定不会去抢亲的,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事告诉他吧。”

司徒曜道:“这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明天接他出来吃顿饭吧,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他搬家前给我打过电话了,号码是广东的,估计是沈暮霖的手机。切,那家伙眼光还不错,挑了个好地段,我们直接去他家找他就好,我可不再想打那个号码。”

司徒曜又问:“那你想去参加婚礼吗?”

“你呢?我都无所谓。”

“我随你。”

廖明丰笑了起来,道:“好。”

“上去吧,坐久了当心着凉。”司徒曜起身,把两个茶盏叠在一起,另一只手拿着喝一半的酒。

话刚说完,廖明丰连打了两个喷嚏,抽了抽鼻子,跟在司徒曜身后嘀咕道:“西安的冬天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