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刚下高铁,提着烟和茶,来到厦门。
薛白薇拉着他的手,笑道:“再坐半个小时公交就到了,我家那边靠海,风景很好。”
“好。”
叶阳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上了大学、加上工作这几年,眼界开阔了,他时常向往外面的世界,就像期待一次陌生而刺激的探险。但这次来福建,却没了之前去北京的那种兴奋。
他想,或许是北京距离广东更远。遥不可及的东西总是被赋予神奇色彩,就像他以前觉得结婚前见岳父岳母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可现在他就在做这件事。
上公交前,叶阳接到李铭的电话,按了接听:“抱歉,我现在不在家,可能要晚上才要回去,地方找好了吗?哦,好,晚上一起过去看看,你说的那地段我熟,好,拜拜。”
薛白薇帮他买好票,“谁啊?晚上有什么活动?”
叶阳接过票,找位置坐下,“李铭他妈和他后爸离婚了,他自己跑出来,最近在忙找房子的事,”
“后爸?”
“是啊,他亲爸好几年前在工地出意外,砸断了腿。当时李铭还小,家里还有好几个读小学的妹妹,为了凑齐截肢的手术费,他家欠了亲戚很多钱,他爸不想拖累家人,就在医院里割腕自杀。”
薛白薇倒吸了一口凉气。
“家里的顶梁柱一夜之间垮了,他只能辍学打工。”叶阳一说起这个就悲春伤秋,叹了口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成绩很好,为了养家,无奈辍学打工,真的很可惜,他如果坚持下来参加高考,现在一定混得风生水起的。”
薛白薇道:“你那个发小啊,那好可怜,是该帮帮忙的。”
叶阳看着车窗外面的景象,无声地笑了一下,不说话。
王淮就不是这样的,他很讨厌李铭。
厦门的天气很好,旅游城市总是熙熙攘攘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
薛白薇的父亲在鼓浪屿附近开了家海鲜餐厅,她提前跟家里人说叶阳今天来,所以他们没开店,专门在家等待未来女婿。
薛白薇按门铃,两人站在门口等。
叶阳发现对面开了一个二元店,门口挂着贝壳项链和风铃,海风一吹便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听极了,像无人深山中叶尖露水滴落砸在石头上的声音。
贝壳……家里也有一罐贝壳,如果把它们串起来做成风铃,挂在窗上,王淮回来看见了,会不会很高兴?
一面容和善的妇人出来开门,是薛白薇的妈妈,看到两人,亲切地笑了起来,把他们迎了进去。
薛白薇先和多年不见的母亲来了个拥抱,有说有笑进屋,发现身边没人,好奇地回头看着还在门外发呆的叶阳,喊了他一声。
叶阳收回望着贝壳风铃的视线,抱歉地笑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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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天花板、墙和床单。
还有几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病人的身体需要调养,先尽量吃清淡的食物,作息要有规律,挂完这瓶水就可以回去了。”
“谢谢医生。”
“不客气,如果病人有什么不适,请随时按床铃。”
“好,谢谢。”
声音终于消失,王淮慢慢睁开眼睛。
廖明丰看到床上的人醒了,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王淮,还记不记得我啊,我是廖明丰啊,你大学室友!你这小子……来到西安也不打声招呼,还在大雁广场晕过去了,不过你醒了就好,感觉怎么样?医生刚走,我再去叫他回来。”
王淮有些吃力地把视线凝聚起来,落在廖明丰的脸上。
廖明丰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实在太激动,又担心他的身体,一大串话说得又急又快,王淮却半点反应也没给,吓得他要去叫医生,刚一转身,手腕被人拉住了。
廖明丰跟被火烫到似的,跳了起来,“我的天啊啊啊啊你先别动,这手挂着水呢!”
王淮松开手,摇头。
廖明丰:“?”
司徒曜皱起眉。
廖明丰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抬手做了个压下去的动作,示意他别激动,“医生说了没有大碍,可能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吐出来就好了,你这还挂着水呢,悠着点……”
王淮又是摇头。
司徒曜上一直站在旁边观察他,忽然上前几步,问道:“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廖明丰突然愣住了,少有的发了脾气,声音大了许多:“你说啥呢,王淮他嘴巴可毒了,你不知道大学——”
王淮觉得司徒曜有点眼熟,又看了看廖明丰,点头。
廖明丰:“……”
司徒曜从西装口袋掏出个小本子,放在床上。
这是王淮被送上救护车时掉出来的,被他捡到了。
司徒曜道:“你放心,我没看。”
王淮感激地看着他,接过,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那你……不会说话…是什么意思?”廖明丰整个人都懵了,竟然去问不是医生的司徒曜,“你说他哑了?怎么哑的?你怎么知道?”
司徒曜非常委屈:“人就在那里,你问我干什么呀。”
廖明丰转过头去,快要急哭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好久没在群里冒泡了,我们都以为你和叶阳远走高飞了呢,怎么弄成这样子?哦对了,有一个叫沈暮霖的小屁孩过来看过你,说等你醒了就把你送回去。我问回哪去,他也没理我,他谁啊他?叶阳呢?”
司徒曜扶额:“你慢点儿说。”
王淮想坐起来,廖明丰把枕头搁他背后,王淮等他手离开了才往后靠去。
司徒曜微微眯起眼睛。
王淮自己把床架架好,本子放在上面,用没有扎针的左手写字:谢谢你们。
不,其实王淮是怨他们的。为什么要救他,没有叶阳的日子将永久持续下去,这和死人没有区别。如果他死在路边,或许会有个好心人把他的尸照发在网上,再有可能,叶阳抱着新娘子在床上刷新闻的时候看到了,会从广州跑过来帮他收尸,那样他要先留一封遗书,请叶阳帮他火化后,把一半的骨灰放在爸爸妈妈的坟墓里,一半藏撒在床上,他很想睡觉的时候和哥哥拥抱,一次也行。
可是他还活着,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于他。
廖明丰急道:“别说谢谢这种话,我是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不会说话,看过医生吗?有没有吃药?”
王淮写:不用叫医生。
司徒曜倒了杯水给他,他接过,笑了笑。
廖明丰都要急坏了。
司徒曜摸廖明丰的头,耐心地解释道:“病人刚醒,情绪还很低落,你先别急着问,他既然不想叫医生,那就别叫了。王淮,你先把你家的地址写下来,等水挂好了我们送你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去看你。”
王淮写:你是司徒曜?
王淮收到过廖明丰的婚礼请帖,但酒席设在英国,实在不方便去。廖明丰的爱人是男人,王淮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加上时间久了,有点记不清了。
司徒曜道:“嗯。托你和叶阳牵线,我们才能在一起,大学时给了叶阳点媒婆钱,倒是一直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王淮写:真心祝福你们。
王淮在心里哭笑,倒不是羡慕,只是很难过。其实相爱是很简单的事,你情我愿、执子之手、白头偕老……这是大多数人逃不过的宿命,也是叶阳和薛白薇的命。
他王淮命不好,大概适合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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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曜把车开到医院门口,廖明丰帮王淮打开车门,像保镖护送公主上车。
车把王淮送回旅馆,廖明丰却堵在车门,死活不肯让他下车,说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邀请他去他们的别墅住,再不济开个五星级酒店房间。王淮虚弱地摇头,司徒曜把廖明丰拉回来,示意明天再说。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事没事都打电话给我,这个。”廖明丰从车屉里拿出张纸,飞快写了他的号码。
王淮捏住纸张,接过了,点点头,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廖明丰不舍地说:“那明天见。”
王淮写:路上小心。
司徒曜道:“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沈暮霖趴在窗上,看着劳斯莱斯的尾灯消失在拐角。
他们住在三楼,沈暮霖算着时间,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爬也该爬起来了,可是王淮还没来。他等不及,便要去找人,门一开,和王淮撞了个正着。
王淮站在门口,写字的手一顿,尴尬地合起小本子,笑了笑。他写了很多字,涂涂改改,最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沈暮霖道歉。
沈暮霖之前把神明冒犯了,害神进了医院,现在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平时怎么说话现在就怎么说话,朝着他笑道:“怎么不进来?”
王淮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正要写,沈暮霖却道:“先收拾收拾睡觉吧,太晚了,你不是一直说困吗,别写了。”
王淮只好作罢。
沈暮霖帮他找了衣服,王淮洗完澡出来,看到桌上放了一粒安眠药,还贴心地用纸巾垫着放。
王淮写道:医生说,安。
然后在“安”字上打了个叉。
沈暮霖看懂了,也明白“钙片谎言”早就被拆穿了,颓然坐在塑料椅子上,腰弯得更低了。
王淮又写:对不起。
“你不要道歉!”沈暮霖的“没事人”装不下去了,急道:“是我不好,该道歉的人是我,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就……就当那些事没发生过好了,你没错的,不用说‘对不起’……”
王淮嫌手写太慢,拿过桌上的电脑打字:之前吓着你了,我很健康,只是不太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过一阵子就好了。
“那……叶阳呢?”
王淮愣住了。
沈暮霖从找到他到现在,第一次提叶阳的名字。以前两人都默契十足避之不及的问题,突然被摆到台面上来接受审判,这牌打得王淮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如果叶阳肯来看他,任何疾病都能不治而愈。别说是触摸了,他会扑上去抱他,像以前一样咬他的衣服,控诉他:你就会把你弟弟照顾成这样,你这个天底下最烂最烂的哥哥!
怒火发泄完了,他又会像饿极了的小黑贴着主人要饭一样,主动凑到叶阳跟前认错。
所有幻想都是步步为营的阴谋。可惜现实中叶阳连第一件事都没能完成——他没来,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于是阴谋失败,王淮是个失败的政客。他该游说的对象是他自己,爱哥哥或是死,他只被要求拥有这两样的其中之一。
“别哭,行吗?”沈暮霖看到他流泪,眼睛也酸了,他的眼泪听只从王淮的掌控,急不可耐地涌出眼眶。明明两人都在哭,沈暮霖却只安慰他:“别哭。”
这个人碰不得,说任何话也听不进去,真是让人头疼。如果只是指间的触碰就让王淮恶心至呕吐,那么拥抱过后沈暮霖自己把双手都砍掉就好了,恶心的手臂不在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吐了?他真的好想抱抱王淮,他把他弄哭了。
情急之下,电光火石之间,沈暮霖想起什么,飞快掏出手机,放了一首纯音乐。
王淮的小说里有提到过,他患癔症那年,叶阳一直放这首歌给他听。
沈暮霖的动作有点慌乱,拿出手机的时候差点手滑摔了。钢琴声如山泉流泻,缓缓如春风扑面,连沈暮霖听了都心平气和了,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单曲循环三次之后,王淮终于停止了哭泣,把捂着脸的手拿开,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在确认这人是叶阳还是陌生人。
沈暮霖抽了两张纸巾,捏着一角递过去,“别哭,我们就当那些事都没发生过,行吗?”
有些纯音乐是有催眠效果的,单曲循环了不知多少遍,王淮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被子有节奏起伏。沈暮霖按了暂停,关掉台灯,轻手轻脚爬上床,背刚一沾床板,王淮就睁开眼,醒了。
沈暮霖非常尴尬,不知道是要躺下还是坐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和清醒的王淮睡同一张床。之前为了不让他发现两人一起睡,沈暮霖每回都会确认他熟睡之后才躺下,天还没亮就起床。
现在知道王淮不能和别人触碰,就更不能让他发现了,会要了他的命!
沈暮霖还是决定先避一避,坐起来,“抱歉,吵醒你了,我去上个洗手间。”然后逃走。
王淮却往边上挪了挪,拍拍床,示意他躺下。
沈暮霖看到他这样,高兴得要命,又想起他坐在树底下咳嗽呕吐的惨状,犹如被当头泼冷水,“你……你睡吧,我不困,现在还早,我再去写点程序。”说完,慌慌张张下床,“哦对了,音乐还放吗?”
这里就一张床,连张长沙发都没有,沈暮霖不说,但王淮对和他睡同一张床的事是心知肚明的,便做不来犯病就把人赶下去的事。
沈暮霖台灯也没开,打开电脑,把亮度调到最低,放之前那首纯音乐。在招聘网输入“程序员”,一页一页地翻,其间偷偷瞥了王淮几眼,发现人还醒着,平躺着,似乎在看天花板,又似乎在出神。
沈暮霖翻着招聘页面,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王淮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怕他磕碰到什么,沈暮霖马上去开日光灯。
王淮拿起放在床边的小本子和圆珠笔,开始写字:叶阳过得还好吗。
“……我不知道。”沈暮霖心想,反正肯定比你好。
王淮听他这么说,很放心。沈暮霖虽然和叶阳相处得不大好,但是他对“顾南”却是很上心的,叶阳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瞒着自己。
王淮又写:一直不去上学,会科的。
他在“科”字上打了个“×”——挂科的意思。
“不回学校了,回去也没朋友,老师教的知识比背乘法口诀还简单,不想学了。”
王淮言简意赅写了个“!”。
“大四的课本看过了,没有问题,再学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我在找工作,等稳定下来,你就不用住这种鬼地方了。”
王淮写:还是要学习的,没有毕业证很难找到好的工作。
他写得很急,字迹潦草了些。沈暮霖盯着看了半天,还是决定把手机拿给他。王淮接过,重新打字,后面补充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等你毕业了,我一定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沈暮霖心想,才怪,你挺好的话,开口说一句话啊,你挺好的话,晚上怎么会那样啊,你挺好的话,怎么都快凌晨一点了还不睡觉在这儿和我聊天啊……
沈暮霖主意已定,不想和王淮讨论学业的问题,遂没有接过他的话头,走到桌边坐下,继续找工作。
王淮打完字,把手机横在电脑屏幕前,上面写道:我姑且……当做你是为了照顾我而留在这里,我很感谢你,可这样反而让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只要保持最像你的样子就好了,如果……”沈暮霖垂下眼睛,“如果,你愿意说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