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他在慢慢死掉

人是沈暮霖找到的,在这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城市,他们完全可以舍弃过去,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沈暮霖想把他藏起来,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离开叶阳,这都是天赐良机。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不是吗?

唯一不配合的是王淮。

沈暮霖买了个插电式炖锅和电磁炉,熬了鲫鱼萝卜汤。他厨艺不精,搜网上视频边看边做的,揭锅盖时手不小心被烫伤了一块。随便用冷水冲了一下,忙着把鱼汤盛出来。

“饿了吧,喝点鱼汤。”沈暮霖把碗端到床边的矮桌上,“晚上我请了假,带你去看大雁塔,那里真漂亮,还有音乐喷泉,我上次看到有人买了糖画,真不赖,还有很多新奇玩意儿。”

王淮坐在床头,闻言,收回望着窗外发呆的视线,看着沈暮霖,摇了摇头。

从沈暮霖找到王淮那天开始,后者除了精神恍惚之际,重复地说“我不是同性恋”之外,再没开口。

他并不是哑巴,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沈暮霖为此特意买了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一支哆啦A梦笔盖的圆珠笔给他。但是王淮只写过四个字——【你回去吧】。

沈暮霖舀一勺鱼汤,吹凉了些,送到他嘴边。王淮垂眼看着被单,汤勺在跟他较着劲儿,他不张嘴,汤勺就不离开。

终于他先妥协了,拿过放在床头的笔记本开始写字。沈暮霖放下碗,战战兢兢等他写完。

纸上写着——【手去医院处理一下】。

他写得很慢,笔画扭曲,像小学生字体,沈暮霖还是觉得好看。其实这不是王淮原本的字,他在矫正所里把左手咬伤了,肉块撕扯下来,露出血白交加的骨头,伤还没好,所以写起字来非常费劲。

“没事,一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你先把汤喝了,喝完我们出去玩。”

王淮艰难地移动身体,想要下床,沈暮霖忙过去扶他,他摆手示意不用,沈暮霖还是伸出手虚护着他,不小心看到他敞开的衣领里,肌肤遍布青紫块。那是被暴力殴打才会留下的伤口,要过很久才会消除。

他瘦成这样,又不肯乖乖吃饭补充营养,这些伤疤肯定会在他身上恋恋不舍停留很久。沈暮霖嫉妒它们,因为他们能亲吻王淮的皮肤。他大概是疯了。

王淮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偷窥和意淫,自顾走到自己的行李箱旁,抽出一卷医用纱布。

沈暮霖好奇地看着他。

王淮走回床边,撕开纱布,像忽然被按住暂停键,停顿了很久,才慢慢把手伸出来,要去拉沈暮霖的手。

沈暮霖缩回手——他刚洗过鱼,手上还有鱼腥味。碰脏了偶像,就等同于玷污神祇。

“不……不用了,只是一点小伤,你还是先把汤喝了吧!”

王淮现在很厌恶和别人有肢体接触,恰好沈暮霖把手缩了回去,成全彼此。

王淮暗暗松了口气,开始比划。

沈暮霖:“???”

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聋哑人手语的。王淮只好拿笔写给他看:你不去医院,我就不吃。

沈暮霖:“……”

沈暮霖把碗端到他面前,舀了几下,讨价还价道:“你把鱼汤吃完,我就去看。”

王淮很坚定地摇头。这种哄小孩的手段,他才不会上当嘞。

沈暮霖被他那模板逗笑了,直笑到流泪,“不吃也可以,你说一句话,我就去看医生。”

王淮:“……”

“怎么样?”

王淮握笔的手一颤。沈暮霖并未注意到他这一细小的变化,狡猾地笑道:“怎,么,样?”

王淮抿紧嘴唇,力气大到把下唇都咬破了,好像说一句话是非常困难的事,困难到需要蓄力很久。

王淮是会说话的,他并不是真的哑了。沈暮拿走他的书笔,想借这个机会逼他说话,“……你也别比划了,我看不懂的,说一句话,一个字也行,说完我就去医院包扎,好不好?我现在好疼啊。”

沈暮霖为了让偶像开金口,撒娇卖萌装可怜,就差躺地上撒泼了。

王淮面露为难之色。沈暮霖是为自己熬鱼汤才烫伤手的,虽然一点烫伤死不了人,但王淮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然而比眼睁睁看着沈暮霖装可怜更难的,还是开口说话。没了笔,他就只能比划了,比划到一半,忽然停住。

就算他说话了,沈暮霖肯定骗他,说是去看医生,其实就是去外面溜达一圈再回来。

转念一想,叫他出去“溜达”一圈的人好像是自己。

“……”

王淮把纱布摊开,做了个“绕起来”的动作。这下沈暮霖看懂了,道:“你让我自己先包扎?包扎好了,你就说话,是吗!?”

王淮摇头,又点头。想说你一只手不可能包扎好的,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鱼汤。

“你的意思是……你帮我我我我弄好了,就把汤都喝完,是吗!”

王淮点头。

沈暮霖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一蹦三丈高,“那我我我我先去洗手!”

王淮:“?”

所以…刚刚是闹的哪样?

中秋节过了,奶茶店服务员和火锅店发传单工作就轻松了许多,请假得到老板首肯后,沈暮霖便想带王淮出去散心。

旺季一过,观光景点冷清了许多,留下狂欢过后的一地萧瑟。

“吃糖画吗?玩拨浪鼓吗?外面还有很多好吃的,大雁塔附近还有音乐会,真的不出去看看吗?”

“还有很多古装店,你没穿过古装吧?我觉得那种宽宽大大的就适合你,袖口大到膝盖的,手一挥,哇~真是潇洒极了!”

王淮坐在床头,用沈暮霖的笔记本电脑投稿,后者像蜜蜂围着鲜花,嗡嗡个不停。

王淮打字——【你好吵,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沈暮霖乖乖闭嘴,一边数着时间,一边看着王淮把一封封邮件发出去。等他发完了,马上跳到他面前继续嗡嗡:“好了?走吧!”

【我困了,想睡觉】。

沈暮霖试过,睡觉时间一到,不让王淮吃下其实是安眠药的“钙片”,看看他能不能自然入睡。实验的后果就是他在床上翻了两个多小时才睡着,沈暮霖只是帮他拉一下被子,他就醒了。试问一晚上才几个小时睡眠时间,为了不熬夜,沈暮霖最后还是哄骗他吃了安眠药,这才一觉睡到天亮。

“出去外面走一圈就不困了。”

【可是我很困了】。

“不,你不困。”

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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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淮套着沈暮霖的风衣,戴着刚从小药店买的口罩,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跟在沈暮霖身后两步远的距离。

沈暮霖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了下来,问道:“想吃糖画吗?”

王淮摇头。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

“老板,来两个!”

“……”

老板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笑了起来:“好嘞,要什么花样的?”

王淮伸手,捏着沈暮霖的衣角,轻轻拉了一下。后者回头看着他。

王淮微微皱起眉,摇摇头——他不想吃甜的,甜的味道都像糖葫芦……

“我有钱,等一会儿啊。”沈暮霖想轻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却被他躲了去。各自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沈暮霖朝老板说道:“会画小人吗?画一个我们俩。”

……

王淮拿着糖画看了很久,沈暮霖都吃掉一半了,他还没摘下口罩。

两人坐在大雁塔附近的长椅上,等着看音乐喷泉表演。

沈暮霖问道:“怎么不吃?”

王淮掏出本子,写:回去了吗?

“喷泉还没开始呢,十点……还有九分钟,都到这里来了,不看一眼太可惜了。”沈暮霖笑道:“这里可是亚洲最大的喷泉广场呢,一定很震撼的!”

【糖你吃吧】。

沈暮霖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王淮的双眼。

王淮被他看得不自在,把本子合上,放进口袋里。转头看着广场上几个小男孩东拉西扯地拍照。

沈暮霖低下头,握紧拳头,再抬头,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王淮专心看着那几个凑在一起看手机照片的男孩。

“……王淮,你只知道我被父母骗进矫正所的事吧,可是我出来后,还是没矫正过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和以前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沈暮霖看到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知道他听见了,继续说道:“我去找过他的,从家里逃出来后,我第一个就是去找他,除了他,我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那天晚上,我很狼狈,跑到他家,按他家的门铃,按了很多下,一直没人开门,我猜他应该是睡下了,可我当时太想见他,就站在他们家门口,看着他房间紧闭的门窗,期待他出来见我。”

“后来,他真的出来了,像英雄,我以为我们俩心有灵犀,可是他只是站在窗边看着我,我很快就知道所有答案。”

话音刚落,几十米高的水柱从巨大的矩阵地面喷涌而出,绚丽的高岗灯瞬间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水变化成各种形状,好像近距离欣赏盛大的烟花表演。游客瞬间爆发出一声惊呼,都被这壮丽气魄的景象吸引了去。

王淮眼里倒映着光彩,不过很快就被游客挡住了。

他“哑”了以后,沈暮霖就习惯自说自话了,忽然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像绅士邀请舞伴,“这里人太多了,来,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

王淮:“?”

王淮当然没有接受这份邀请,只是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没牵手。

附近全是举着手机拍照的游客,又挤不进前排,看不到喷泉。沈暮霖带他到观景台,这里人少些,还能看到全景。

沈暮霖是在发传单的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的,虽然不算隐秘,但很少有人愿意多走一段路来这里看。他们来得早,挑到了个好位置。

沈暮霖道:“好看吧?是不是很壮观!”

王淮点头,伸出双手比了个相框,沈暮霖马上会意,拿出手机对着他拍了一张。

王淮哭笑不得地指了指喷泉。

“你比喷泉好看呐。”沈暮霖满意地看着照片,意犹未尽地对着他连拍几张。王淮不想引人注意,任由他去了。

“王淮。”沈暮霖放下手机,笑着看他。

王淮才不想转过头给他偷拍的机会。

喷泉上升到六十米高度,水柱在半空被高温蒸发低温爆开形成水雾,淅淅沥沥洒落下来,像雪。

沈暮霖走到他身后,王淮以为他是在拍照,便也没理他。

谁知沈暮霖把手机都放下去,悄无声息地握住王淮的左手,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用气音说道:“一直这样,好吗?”

他的手一碰上来,王淮的手指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浑身的伤口仿佛活了一般不断往肉里钻,谩骂和羞辱的话语在耳畔惊雷般炸起,和被强行植入并扭曲的认知引起共鸣,熟悉的痛感快要把头部炸裂,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他猛地甩开沈暮霖的手,转身落荒而逃。

沈暮霖足足呆了十几秒,直到手上余温褪尽,他想起来要追上去。

他应该早就发现的,王淮之前所有逃避的动作证明了一切——他已经…不能和任何人有任何肢体接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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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淮只顾埋头狂奔,不小心撞到一个人,那人被他撞倒在地,倒抽了几口凉气。

廖明丰差点被撞断肋骨,哭爹喊娘叫道:“屁股开花了,我的妈啊,哪个不长眼的傻逼——嗯?王淮?!”

司徒曜马上去扶廖明丰起来,拍他一身的灰尘,闻言,马上抬起头,看着那个戴口罩、眼神无措的男人。

廖明丰瞬间把被撞倒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激动地一蹦三丈高,欣喜若狂地说:“你是王淮对吧?!嘿兄弟,怎么跑西安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带你——哎跑什么跑?我是廖明丰啊!”

那人跑得极快,司徒曜还沉浸在那一句“你是王淮对吧”的话里,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人跑远了,问道:“他真的是王淮?你不会认错了人吧?他看起来很不对劲。”

廖明丰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开了花的屁股,道:“我他妈就你们俩化成灰我都认得!赶紧的!快追!”

音乐喷泉表演还在继续,广场上大部分游客被吸引过去,没人注意到这个背离世界奔跑的人。

王淮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他靠在一棵树上,又精疲力尽滑坐下来,胃里一直痉挛着,针扎般的痛,他马上摘掉口罩,今晚吃的鱼汤全吐了出来。

沈暮霖喘着气,站在不远处,看他佝着背,双手捂着腹部,剧烈咳嗽着。自己怎么也不敢迈出脚步,走到他前面抱他,和他道歉。

不知实情的廖明丰与沈暮霖擦肩而过,冲上前去,看傻了眼:“这这这这怎么了这是?生病了?!”

司徒曜看王淮的脸,发现他的嘴唇白得跟死人没两样,马上蹲下去,抓着王淮的手,把他背起来,道:“先打120,带他到外面人少的地方等救护车!”

廖明丰点头,打电话,说了地点,拿出刚买的矿泉水要喂王淮喝下,被他抬手打掉了。

水洒出来溅了廖明丰满身,他浑不在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是廖明丰啊,你大学室友!你不记得我了?”

王淮吐得天昏地暗,软成一滩泥,伏在司徒曜的背上,他其实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被人背着,耳朵像被一层膜堵住了,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很想哥哥。

就算是上学,他还能和哥哥打电话说说话,还有一个木雕陪着他,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连梦里的哥哥都变成面目狰狞的厉鬼,掐着他的脖子吼他,质问他,逼问他是不是同性恋。

他说我只是很爱你,然后就被叶阳掐死了,尸体丢在雨后潮湿的垃圾桶里,尸虫啃噬他的心脏,他还在说哥哥救我。

要把一起生活了八年的人从骨肉里剔离,除了死掉,王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他一直煎熬地活着,他没能被治好,他还是很喜欢哥哥,哥哥依旧觉得他肮脏,所以他不敢回去。

他在慢慢死掉,因为唯一能救活他的人觉得死后的他才是干净的。

可是王淮错了,叶阳并非厌恶同性恋。他只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弟弟是同性恋,他会愧疚自责,觉得是自己带坏王淮,这是他的失职。王淮于他而言并非只是弟弟,还是从他的救命恩人、已经逝世王淮的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宝贝。是一项任务。

因为看得太过重要,宝贝一旦从他手里被摔坏,他会着急,于是不择手段要弥补过错,甚至不惜伤害彼此。

他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一直把能否顺利护送宝贝到达终点,看得比宝贝本身是否完好无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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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淮伏在司徒曜的背上哭,他哭终于有了声音,哭声中夹着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