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农历8月15,中秋。
叶阳收到叶清的电话,后者开口就问王淮在干什么,怎么没给他打电话。
每年中秋,王淮都会给叶清打电话的。
叶阳当时在洗碗,胡乱把油腻的手抹在居家服上,断断续续地说:“他工作很忙,已经睡下了……”
王淮很久没和叶清通话了。叶清念他,跟搭积木似的,一天天一块块往上搁,等到搁不下了,就全部倒了下来,瞬间崩塌。于是纠结了整整一天,这才鼓起勇气拨打叶阳的号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清一直因为娶了另一个女人,而对叶阳母子心怀愧疚,从不会主动联系叶阳。因为这茬,本就有点心虚,听叶阳这么说,丝毫不怀疑,说道:“哦哦!那好,别叫他了,让他睡吧,醒了记得叫他给叔叔回个电话,我好久没和他说话了,知道你们忙,忙吧,别累坏身子,还有——”顿了顿,又说了一句很肉麻的话:“中秋快乐,儿……子。”
叶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这通电话的,等反应过来,窗外已经是漫天烟花。
五颜六色的光落在地上,像变化不断的LED灯光,照进只开着一盏夜灯的屋子。
这间屋子已经四个月零一天不开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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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绽放的同一时刻,陕西西安,大唐不夜城,大雁塔正南方向,西安最美步行街,万民齐欢,络绎不绝的游客穿着唐汉古装,漫步景色烂漫的街道。
一栋墙壁爬满青苔的小旅馆,不断有粉面红妆的情侣手挽着手进出。中秋是旅游旺季,连一夜只要50元的小旅馆也客满为患。
房内只开一盏台灯,沈暮霖把药瓶盖紧,放进抽屉里,关掉台灯。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纯白的床上,那人脸色如纸苍白,纤长的睫毛下淌着未干的泪痕。
沈暮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凝视着床上那人的睡颜,很久,仿佛要站到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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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步行街上,灯光绚烂,游客们摩肩擦踵,到处充满欢声笑语。
古老的青石板路面,街道两旁是矮层建筑,街头巷尾挂着灯笼,不少摊主穿着古装,卖面具扇子杂货,摊前围着好几个小孩。
廖明丰穿着宋制青色圆领大袖长衫,里面穿着襦裙,外面穿一件叫“直綴”的对襟长衫,脚拖一双木屐,宋代尚文,文人雅士服装普遍飘逸宽大。司徒曜则穿着明代锦衣卫飞鱼服,腰间别着一把塑料刀。
廖明丰拿着个兵马俑糖画,一脸苦大仇深,“好不容易放假,你就给我买哄小孩的玩意儿!?”
司徒曜笑道:“你们最近不是在修复这个兵马俑吗?说不定吃完这个糖画,回去你就能一气呵成修复好了。”
“放假时期能不能不要提工作啊!唔——还挺甜的。”廖明丰咬了一口,真香。于是往旁边递了递,“好吃!你尝尝。”
司徒曜十分嫌弃地说:“你这一口把头给咬没了。”
说完就咬了一口。
真香。
司徒曜走到一个小摊前,摊子摆着各种木制玩具,核舟木雕、檀香木珠手链、木梳和各种胭脂。他却不看这些小玩意儿,指着架子上一个拨浪鼓,“麻烦老板给我一个拨浪鼓。”
廖明丰:“……”
于是廖明丰被迫营业,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拿着只剩下/半身的兵马俑糖画,和大雁塔合照。一发传单的少年不合时宜地走过来,廖明丰很大方地接过了。
司徒曜让他重新摆好姿势,拍完照片,说:“不容易。”
传单上印着一家火锅店的宣传广告。廖明丰说:“应该是大学生吧,出来打工赚点生活费。啧啧,你可怜人家,怎么不多收几张?”
司徒曜笑了起来:“你收和我收不是一样的吗。”
廖明丰也笑了起来,把传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才怪嘞!”
两人边逛街边聊磕,廖明丰第N次介绍长安城的繁华,司徒曜非常有耐心地听着,故意问一些低级的弱智问题,逗得他笑个不停。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两人聊起大学的朋友。司徒曜道:“我记得你以前邀请过叶阳的朋友来西安,最后被人家放鸽子了。”
廖明丰说:“是啊,王淮啊。”
“我不记得叫什么了。”
廖明丰用拨浪鼓顶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状,说:“是有邀请他来过,那时他身体不舒服,没答应,等等——什么放我鸽子,我也没来好吧?!婚都结了,这你也要吃醋?”
司徒曜笑了笑,没说话。
“也不知道王淮和叶阳怎么样了。”廖明丰放下拨浪鼓,轻轻转了几下,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他好久没在我们大学宿舍群里发言了,我打过他电话,没人接,在西安安定下来后,我一直想请他们过来玩……王淮那么喜欢中国历史,来西安一定会乐疯了!”
司徒曜“嗯”了一声,“下次请他们一起来,还有你那两位双胞胎室友。”
“好啊!到时候就请土生土长的西安人,司徒导游为我们安排行程!”
司徒曜停了下来,行了个抱拳礼,“司徒导游千金难请,但是老婆的请求不能不拒绝,在下的规矩,就是朋友来玩,老婆不得外宿。”
廖明丰拿拨浪鼓去敲他的头,笑道:“你好骚啊。”
司徒曜不躲不闪,眼里盈满笑意,“只骚给老婆看。”
“司徒曜!你肉麻!”
“嗯,你开心就好。”
沈暮霖抱着一叠传单,独自一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那两个打情骂俏的男人。
忽然一阵风吹来,卷走几张传单,吹进空落落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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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是在中秋前一天找到王淮的。
他趁叶阳半夜睡着了,远程控制王淮的电脑,找到叶清的微信和号码,用王淮的微信号发送一个病毒文件,诱导叶清下载。叶清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个,看到发送人是王淮,毫不犹豫地点进去下载了。
沈暮霖成功监控叶清手机。
王淮非常敬重这位叔叔,他的小说里有很多他和叶清打电话的对话描写,显然是有定期和叶清通话问好的习惯。
可他失踪后连叶阳的手机都不打,会主动联系叶清的可能性,在沈暮霖看来,只有小小的万分之一。
沈暮霖抱着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每天背着书包挨个矫正机构跑,遇到一些口风紧的工作人员,他得假装自己是要来矫正的“病人”,这才被允许进入。
他像个孤魂野鬼。
曾经,矫正所是沈暮霖的噩梦。
如今,他在噩梦里找光。
就在中秋前两天,叶清接到一个外地号码拨打过来的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说话,很快就被他当做诈骗,挂断了。
沈暮霖却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他记下这个号码,找到这个号码的归属地。
希望接踵而至。
号码是拨打当天办的新号,是从某个小手店铺办的,而且通话记录只显示一个。排除是诈骗后,手机上的身份证显示一个姓晏的男子,年龄21岁,地址是陕西西安。
沈暮霖抱着万分之二的希望,用打工剩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从广州到西安的高铁票,找到姓晏的男人的住址。
晏峥家境很好,他的父母一开始很不待见沈暮霖。
沈暮霖心想,自己也不丑,而且话说得诚意满满,死皮赖脸在人家门口蹲了一整天,晏峥这才答应见他。
沈暮霖进入他们家,晏峥的父母眼神不善,防贼似的。
他开口便表明自己的身份,说是王淮的朋友,过来西安看他。晏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双眼布满血丝,喉咙紧了紧,终于吐出一个地址。
沈暮霖不敢多待,郑重道谢后就要走。
晏峥不顾家人的阻拦,把沈暮霖送到门口,说:“你快去看看他吧,我们一起从矫正所出来的,他情况很不好。”
“谢谢。”
沈暮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家用防贼的眼神看了,晏家那紧张的气氛,和得知沈暮霖是同性恋后的沈家的气氛,是一样的。
沈暮霖暗暗叹口气,说:“那些事都过去了,别怕。”
晏峥笑了笑,目送他的离去的背影,关上门,低声说道:“不会过去的,永远。”
当天,晏峥从十一楼坠落,他的生命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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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城。
凌晨三点,再过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沈暮霖发完传单,在餐厅里等老板结工资,老板故意晾了他许久,不情不愿把皱巴巴的一百元拿给他。
沈暮霖花了将近半个小时走回旅馆,腿酸得要死。
王淮吃过安眠药,已经睡熟了,沈暮霖打开破门的“咯吱”声响也吵不醒他。
沈暮霖没找到他之前,这里非常糟糕,窗帘拉得紧,房里充斥着一股呛人的异味,王淮就坐在肮脏的地板上,躲在角落里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膝盖中。他当时神志不清,牙关打颤,一直无意识地重复说着“我不是同性恋”,沈暮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认出自己。
房间虽然收拾过,但脱落的墙灰和格格不入的老电视机,还是显得这里异常破旧。沈暮霖把被单洗了五六遍,还是觉得脏,这里只有一张床,王淮只能靠着安眠药入睡。
因为长时间走动,沈暮霖的脚底板已经起泡又被磨破,很疼。他跪在床边,轻轻摸着王淮的头,摸着摸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人,王淮。”
这次,他终于有底气,念出这个人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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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白天在旅馆,上网接网络程序外包兼职,晚上去奶茶店兼职端茶送水,有时也会去发发传单。他一天只要十块的盒饭管饱,但是王淮不行,这个可怜的偶像不知道被矫正所里的人怎么折磨,瘦得厉害,急需补充营养,不然会像龟裂土地的干草一样枯死。
沈暮霖除了付房租和饭钱,其他的钱都花在各种补品上。晚上出去兼职不在家,怕王淮情绪失控,会哄骗他吃下“钙片”,等他睡熟了再出去。
尽管生活节俭,甚至是艰苦,他还是没把已经找到王淮的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叶阳。
某一天晚上,他睡在床沿,翻身看着王淮熟睡的侧脸,甚至想这样过一辈子。
或者,明天就死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