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雨还下个不停。
王淮借谢安的手机,给叶阳发短信,内容很简单——
‘哥哥,对不起,请你放心,我现在很安全,我决定去接受矫正治疗,很安全的,等我好了,我就回家。’
短信发送完毕,又借谢安的电脑上网查外地的矫正所。他决定要去很远的地方,怕离这里太近,很快就会被找到。看到一家矫正所的页面吹得天花乱坠,也不管正不正规,直接点进去填写资料。
他能预感到未来要吃点苦头了,可能像沈暮霖那样暂时失去健康,不过这没什么,反正不会比回家面对哥哥更糟糕。
交报名费、买了高铁票,登陆网银支付完后成之后,他修改了登陆密码,他怕被叶阳查到。
叶阳断不会用自己的生日来猜密码,所以永远也查不到。
做完这一切,他又跟谢安换了五百现金,登陆写作的网站。
谢安看不下去了,走到阳台沉默地抽烟——王淮在逃避,他和过去一刀两断,
王淮在自己的小说下面点击“全文锁定”,和编辑发了句“对不起”,下线,删除上网记录,合上电脑。
谢安的烟抽了大半,抬头看着黑压压的穹顶。王淮走到阳台,站在他身后,说道:“谢谢你。”
谢安说:“别谢我,我不知道我是在帮你,还是害你。”
王淮悲伤地笑了起来,转移话题:“电脑壁纸的女生很漂亮,是你女朋友吗?”
谢安转过身,双手按在他肩膀,正色道:“是的,你也可以的,王淮,不一定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放下一切,祝福他们,你能找回自己的幸福。”
王淮耸耸肩,看似轻松的动作,其实是在借势挣脱谢安的手,“我在努力了。”
“不是说你不能爱叶阳了……你一定这样吗?要么深爱,要么不爱,他是你哥,一定很渴望得到你那份亲人的爱,你这么狠心,让他断了一切念想,叫他怎么办?”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回去面对他,还不如叫我去死。”王淮听不进谢安的话,他主意已定,除非叶阳来,否则无人可以撼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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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再大,城市依旧拥挤,雨声是一曲狂欢。
叶阳浑身还是湿的,躺在沙发上,双眼布满血丝,盯着那条短信。
小黑一整天没人喂,饿极了,跳上沙发叫个不停。
叶阳第无数次回拨过去,都无法打通,他把手机放在胸口,看着房顶的天花板发呆。
沙发上还留着谁的余温,小黑叫的一定不是自己的名字,那条短信是王淮故意整人的玩笑吧?雨还很大,他一定在朋友家躲雨,虽然他在这里没有别的朋友……但是雨停了,他就一定会回家的!如果他肯回来,自己一定牵着他的手,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而不是把人大吼一通。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叶阳这么想着。
门铃又响了起来,而且不是一声,来人很着急,连按了好几下。
叶阳陷入思考,被催命的门铃声吓了一跳,很快就笑了起来——看吧!我和王淮果然心意相通,我们都在想着彼此,他就要回来了!
叶阳起身的动作太大,小黑一个不稳,被他带得从沙发上摔下来。
这个该死的铲屎连滚带爬去开门,都没回头看一眼摔倒的高贵黑。另一位铲屎的就不会这样。
叶阳打开门,门外却站着湿了一身的沈暮霖。
两人目光一碰即火光一闪,沈暮霖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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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周末,沈暮霖能好好和王淮煲电话粥,虽然全程都是他自己说个没完,王淮时不时“嗯”一句表示自己有在听。
谁知道今天电话打一半,他连问了无数遍“防火墙好不好”,都没人答应一声。他以为是狗操的校园网断了,特地抱着笔记本蹲在奶茶店门口蹭网,再打电话过去,却一直没人接,甚至连小说的连载状态都被改为“已被作者自行锁定”!
王淮有被人谋杀的前科,沈暮霖每天都要确认他的人身安全才放心——每天一通电话。本就风声鹤唳了,现在又是,打电话没人答应,小说还被锁了。他来不及多想,抄了书包,买最快的地铁票从番禺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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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心情糟到极点,不想和他说话,正要关门,沈暮霖却挤了进来。
沈暮霖的脾气爆发得很无理,像一头蛮横不讲理的野兽,双手抓住叶阳的衣领,逼近叶阳的脸,吼道:“我问你他人呢!”
沈暮霖的身高根本构不成威胁,叶阳面无表情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了和顾衡一样的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沈暮霖愣住了。
叶阳挥手拍开扯着自己领口的手,后退几步,诡异地笑了起来——疯狂地,毫无真意地笑,笑声像尖锐的图钉划过玻璃。
“都喜欢他,都害他,他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都是你们害的!”
沈暮霖惊呆了,怒火一下被回笼掐灭,只见刚刚莫名其妙狂笑的人,又毫无征兆跪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江子卓、江子然、边虞、边荀、柳现、陈秋、楚晟、顾衡、沈暮霖……一个个都这样,都害他,我…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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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的工作从为模特设计服装,变成了为嫂子设计。好在他适应力很好,已经能勉强习惯一个人吃饭、抬头就看到室友和美丽的嫂子互相喂饭了。
今天是想跳槽的第30天,即室友结婚一周月纪念日。呵。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明明有豪车开的谢安却挤地铁回家,刚从电梯走出来,看到自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戴着顶遮阳帽,身后背个黑色书包,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说道:“您好,国风原创服装表演首席设计师,谢安。”
谢安被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一语道破身份,惊出一身冷汗,正要问话,那人却摘下帽子,“我没有恶意,我是王淮的朋友。”
客厅内,不少裁剪一半的布料被扔在地毯上,还有一个张开双臂,穿着黑色冕服的塑料人体模特,是个男模。
谢安把模特道具扛起来藏进房间,他的室友很容易害羞,得保持神秘。
“一个人住,平时也没朋友来,让你见笑了,你坐,我收拾就行。”
沈暮霖想帮他收拾地上的碎布,却被赶到一边。谢安收拾好客厅,又去厨房泡茶。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你的手机给叶阳发了条短信。”沈暮霖拿出背包里的电脑,打开,屏幕上全是谢安的信息,包括身份证和家庭住址,甚至还有他登记过的酒店名。
谢安不怒反笑,赞道:“黑客。”
沈暮霖几天几夜不睡觉,攻破某通讯公司的发射基地网,潜入广州蛛网般的酒店信息库里找到谢安的住址,马上来到谢安家门口蹲人。
沈暮霖合上电脑,说:“王淮来找过你?说了什么?他现在在哪?”
谢安存了试探的心,不答反问,“叶阳为了找他,连黑客都请出来了,怎么还用得着来问我呢,数据不会告诉你吗?”
沈暮霖厌恶地皱起眉,“什么叶阳?我是自己找来的,关他什么事?”
王淮身上没带任何通讯设备,怎么找?就算他潜入纵横交错的网络,那个人的踪迹在谢安这里就断了。
消失了,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中,悄无声息,无从追寻。
谢安可以回答沈暮霖前面两个问题,但王淮没告诉他要去哪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交代了,说:“我劝过他,他铁了心要去矫正,真的能够矫正过来的话,这世上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同性恋了,他就是在找借口躲避叶阳。”说完就端起茶杯小啜一口。
沈暮霖脸色一白——矫正所是什么样的地方,他最清楚,王淮更是经历过痛不欲生的七天“矫正”,为什么明知是地狱还要义无反顾走过去?
谢安说:“你……有在听吗?”
沈暮霖咬了咬下唇,没回答他,连忙打开电脑,飞快打字,眼珠子盯着屏幕转来转去,“我要去找他,附近的矫正机构大大小小一个个找,总会找到的。”
谢安差点被一口茶噎死,“别开玩笑了!广州这么大,挂在网上大的小的、合法的不合法的,怎么找?你还是学生吧哪有时间……”
听到谢安这么说,沈暮霖只觉得悲愤交加,“我一定会找到的,不管用什么手段!”
他看得累了,从背包里翻出一副眼镜,挂上,镜片倒映着电脑屏幕上一个个红点,那是他标记出来的附近所有矫正所的位置。
谢安看着这个冲动的年轻人,又想起视死如归的王淮。转头看着放在客厅电视柜上的照片,忽然醒悟了。
如果当初自己勇敢一些,不那么的理智,是不是就能比现在更幸福?他很喜欢这份工作,想和室友单独吃饭、一起开豪车回家……
原来不是命运不公,是他自己不敢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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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霖学也没去上,白天在天河区附近的矫正所晃悠,挨个找挨个问,但矫正所的工作人员对于“病人”的情况一直保持着能不开口绝不开口的态度,沈暮霖问了好几家,也不知道对方是刻意隐瞒,还是真的秉持着“保护病人的隐私”的原则行事,最后什么都没问到。
天已经黑了,叶阳刚从公司回家,把公文包扔在桌上,朝沙发倒去。小黑堕落成翻垃圾桶的流浪猫,看到有人来了,双眼放光冲过去,弱弱地“喵喵”几声。
门铃响了,叶阳躺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开门。
“还没吃晚饭吧。”薛白薇举起饭盒,笑道。
叶阳笑了一下,请她进来,一回屋就倒在沙发上,半点想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这几天你老是心不在焉的,怎么了?”薛白薇洗完手,把饭盒一层一层拿出来,里面全是她亲手做的菜,还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摆好饭格,走到叶阳躺着的沙发边坐下,摸他的头,“王淮不在家吗?还是先睡下了?”
叶阳大概觉得一大老爷们被女朋友哄着不太好,于是坐了起来,反握住薛白薇的手,“你有心了,一起吃吧。”
薛白薇对此很受用,紧紧回握,“好。”
两人吃完饭,薛白薇抱起快要饿死了的小黑,摆弄它的四肢,“它好乖好可爱,以后我们也养一只吧,正好凑一对儿,生一窝猫宝宝,排着队在家里溜达。”
叶阳看着饿得毫无反抗力的小黑,说:“王淮养的,我不喜欢这些猫猫狗狗。”
小黑趁薛白薇不注意,溜到它的“豪华别墅”里,蹲在空空的猫碗旁边,跟病猫没两样了。
薛白薇苦笑:“这样。”
叶阳打开抽屉拿出猫粮,抓了一把放在猫碗里,温柔地摸着它的头。小黑还是恹恹的,没吃,还把叶阳的手抓伤了。
薛白薇问:“王淮呢,怎么没看到他?”
“不知道。”叶阳抽回手,站起来,透过阳台看着摧残星空,喃喃道:“我不知道……”
叶阳一直是乐观、充满活力的,只一句话的功夫,他好像瞬间变了一个人,背影显得孤单落寞。薛白薇走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叶阳握住她换在自己腰上的手,说:“我没有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我不是个好哥哥。”
“怎么了?”
叶阳拍拍她的手,薛白薇不舍地松开,叶阳只好拉着她在沙发坐下,把从认识王淮开始到现在,事无巨细,一并说给她听。
薛白薇听完,亦悲亦喜,想了很久,认真地说道:“让他出去历练历练,或许对他更好,你不能把他锁在身边,没摔过的小鹰永远学不会飞,王淮不是还在写小说写自媒体稿子吗?他那么聪明,不会走丢的,你放心让他去吧。”
叶阳说:“这不是让他去历练,遛狗也要栓条绳子的,他手机衣服银行卡什么都没带,去了哪里也没说,我怎么放心?那天雨下那么大,他不知道有没有地方躲雨,感冒发烧了怎么办?他身体又不好,万一——”
前阵子的网络暴力的教训还在,更严重可怕的事,叶阳想都不敢想。
薛白薇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笑着说:“吉人自有天相,放心吧叶阳,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别把事情想得太糟,你要相信他。”
叶阳恨不得回到那个雨夜捅死自己,王淮这根小树苗长得再怎么歪,那也都是自己这个哥哥教导无方、关心不周的错,怎么能怪他?如果当时能拉着他的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事情绝对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如果真的去了矫正所,我一定要找到他,他不能去那种地方的,他会受不了的。”叶阳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抱头,痛苦地说:“我得去找他,他是我弟弟,就算是同性恋,他也是我弟弟,我不能不管他……”
薛白薇脸色一变,声音冷了几分,“可是叶阳,你答应我的,过几天和我回家见我爸妈的。”
“等我找到他,我一定和你去,薇薇,不要在这种时候……”
“可你上次说等王淮被网络攻击的事情过了就跟我去的,现在又——”薛白薇忽然站了起来,“我觉得,问题是出在你身上的,叶阳,你以关心的名义斩断王淮的翅膀,把他控制在看得见的范围,逼他离不开你,他已经在你过分庇护下错过了最佳成长期,这才是你的失职。”
薛白薇的话好像化成利刃在胸口绞着,一寸寸割裂血肉,叶阳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被人揍了一拳,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挂在客厅里那一罐贝壳,陷入沉默。
薛白薇又说:“放一放吧好不好?给彼此一点反省的时间,王淮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好不好?”
叶阳没听到这句,他在回忆——从认识王淮开始,所有场景如连环画在眼前循环播放——七年了,两千多个日夜,王淮竟是这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的生活,说两人相濡以沫也不为过,可事实却是,他从未走进王淮的内心世界分毫。
他甚至开始怀疑,害王淮走上同性恋这条“不归路”的人,其实是他叶阳自己。
薛白薇被他呆滞的模样吓得够呛,连忙上前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前,“他说了会回来的不是吗?你不是一个人在等的,我陪你,叶阳,我陪你等,你不要去找他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