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醒过来时,雨还在下。
他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身体灌铅似的重,头疼得厉害,边荀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水……”
边荀马上滚去倒了杯热水,放在柜子上,转身要去扶他起来,手刚伸出去就打掉了。
边荀吓了一跳,只好缩回去,“你慢点,慢点,手别太用力。”说完转身去拿水杯。
王淮渴得要死,也不管这杯水是谁倒的了,直接接过咕噜咕噜喝完,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扎了针,顺着管道看上去,吊着一袋葡萄糖。
边荀是学医的,一直看着他的手,发现肿起一个大包,马上说道:“别动,针头移位了!”
王淮盯着那袋葡萄糖看,好像还在出神,不为所动。
边荀去抓他的手,又被避开了,又心疼又着急:“都肿起来了,等我把针重新扎好再说,好吗?”
王淮醒来不久,发了会儿呆,意识开始回笼,厌恶地皱起眉,缩回手这一动作做完后,他才发现自己穿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衣服。
有人帮他换过衣服了?那他原本的衣服呢?!
那套衣服是叶阳为了和他一起参加陈鹏的婚礼,专门带他去名牌店买的,叶阳给自己买的很便宜,却舍得买最贵最好看的给他。王淮当时嫌贵,不想买,可是叶阳那天说了很多次“你太好看了”,他最后还是买了下来。
他着急地环顾一周,没找到自己的衣服,一怒之下握住输液管,将针头连着胶布扯下来。
那一刻,边荀觉得自己其实是罪人。
“衣服还我,手机——”王淮声音十分沙哑,丢给他这几个词后就掀开被子,从另一边下床,脚一沾地便摔了个结实,这一下还摔得不轻,脚腕骨马上浮起一块青紫。
边荀大惊失色,忙走过去想扶他起来,手再次被拍开。
王淮因为在宴席上被边荀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盯着,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又发了高烧,此时身体软得使不上力,看到他走过来,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抓着他衣领,逼近他的脸。
王淮已经没力气大声说话了,但是每一个字都让边荀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彻骨寒冷:“把……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边荀如坠冰窖。
还给你什么?
我明明什么没得到。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边荀只好说道:“先止血,你烧还没退——”
无力的虚脱感又袭来,王淮双手软绵绵的,很快就松开抓着边荀衣领的手,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边荀获得解脱,马上起身,去拿蘸了酒精的医用棉,想给他手上的针头伤止血,可一碰到他的手,他又是触电般躲开。
这样灵敏的反应,真不是一个生病的人该有的,反而像濒死的人,最后拼尽全力和什么东西挣扎。
边荀毕竟是精力旺盛的成年人,相反王淮还在发烧,烂泥一滩,没办法还是被捞到左手。
手背肿起个大包,流出的血呈根状。边荀怕他暗中使劲,伤口会血崩,于是边擦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放松,放松,很快就好了,别用力,放松。”
王淮果然放松下来,边荀帮他把手擦干净,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在床边,又去拿了块热毛巾敷在手背上,期间很不停哄道:“别怕,先休息一下。”
被亲弟弟赶出来,靠在房门上抽第十根烟的边虞,听到房内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动静,在遵循弟弟的命令和踹门冲进去之间来回不定,第十一根烟抽完的功夫后,果断选择了后者。
王淮被放在床边坐着,低垂着眼帘,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边荀把捂在他手上的热毛巾撤走,转身,王淮忽然站起身,赤脚走了几步,伸出双手就要往边荀背后扑去!
与此同时,房间门被人踹开。
边虞骂了声“卧槽”。
边荀被踹门的动静吓了一跳,莫名其妙,一句“你干什么”还没说出口,眼角余光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残影。
接着是什么东西撞在床边的声音,这动静非同小可。
等到边荀转过身,这才看到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的王淮,此刻已经倒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脸色十分痛苦。
“王淮!”边荀把热毛巾扔在一边,连忙跑过去,想扶他坐起来,但他没给边荀这个机会,只是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服,说什么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怎么了?哪儿痛?”边荀双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他刚刚背对着王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变故是从边虞踹门进来发生的。
一定是这个好哥哥干得好事!
王淮那处本就有被江子然暴力殴打留下的旧伤,以前叶阳因为这伤不肯教他打球,甚至辞职在家陪他。
伤筋动骨很难完全痊愈,被撞这么一下,真真是连本带利回馈给他。
边荀忍了他哥许久,之前莫名其妙“睡”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现在清醒着,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王淮被人殴打?!就算这人是自己的至亲兄长也不行!
他先把几乎被一脚踹晕的王淮抱上床,转身,朝边虞怒吼道:“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往死里折磨他?你把他当小白鼠他有怨恨过你吗?”
边虞盯着蜷成一团的王淮,半晌,又用乞怜的目光看着边荀,“他刚刚要去推你,我没及时出现的话,你现在可能一头撞在桌角当场脑袋开花了,你还救他个白眼狼!”末了,又苦求道:“弟弟啊,算是哥哥求你了,你别管他了。”
边荀面对王淮手足无措,教训起自己哥哥倒是一套一套的,专挑人痛处戳:“他想推就让他推,我不过摔一下,能比被人按在床上逼着催眠和电击痛吗?!”
边虞顿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救他他也不会感激你的,别白费力气了,你看不出来他讨厌你吗?把他扔门口得了,救一只白眼狼,还要提防日后被反咬一口!”
边荀不想再说话,转身去看王淮。才不过几句话的空隙,王淮已经把自己整个闷在被子里,颤抖幅度之大甚至能看出被子在抖动。
边荀俯身,隔着被子摸他的背,忽然听到一声虚弱无力的呼唤,像来自地狱一样凄厉——
“…我要回家,我要哥哥…我要回家……”
边荀犹如被一根烧红的针刺穿心脏,痛得无法呼吸,很想,很想把他搂在怀里,轻拍安慰。但边荀做不到,只能附身说:“别怕,我帮你把衣服拿过来,你……去找叶阳吧。”
雨还在下,似乎永远也不会停。
叶阳每隔五分钟就打一次王淮的电话,不知道打了第几次,电话终于接通了,声音却不是王淮的。
“地址。”
叶阳坐在柳现的车里,两人都是一熬了个通宵,早饭也没吃。他听出电话另一边是边荀的声音,先劈头盖脸把人祖宗都拉出来挨个点名骂一顿才说道:“你拿王淮的手机干什么?人怎么会在你哪儿?你们把他害得还不够惨吗?!”
边荀知道自己理亏,也没有反驳。
“他人呢?立刻叫他接电话!”叶阳抓着手机怒道。
边荀:“……地址。”
“你们把他还回来!他在哪?!他是不是在你那里?你对他做了什么?你们兄弟俩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边荀看着打了镇定剂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叹息一声:“地址。”
叶阳咬着后槽牙,都快把牙咬崩了,“你在说什么鬼话,什么地址?”
“我把人送过去。”
叶阳勃然大怒,“要你送个屁!他不会走路吗?叫他接电话,现在立刻滚回家!!”
“……”边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王淮,把手机稍微拿远了一些,以免被叶阳的大嗓门震聋。
“你们的地址。”
叶阳不仅继承了叶清的唠叨,火起来时父子俩的样子也挺像的,旁人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你他妈叫我把地址给你就给你啊?立刻把电话给王淮!不然我报警了!”
“他是自愿跟我来的,我没有半分强迫,在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把地址给我。”
“你那个好哥哥把人虐待出抑郁症了我没告你们,你他妈还倒打一耙?立刻让人接电话,我自己问他!”叶阳忽然一顿,语气瞬间冷了几分,“还是说你们把他怎么了,他现在接不了电话,不能说话?”
“地——址——”
边荀发誓,如果叶阳再瞎逼逼一句,他就挂断电话,带着人出国远走高飞。
一边的柳现被叶阳几句粗话给雷得不轻,听到那句“抑郁症”、“不能说话”才觉得事情可能大条了,忙上前劝道:“先别激动,王淮在他手上,你把地址给他就是。”
叶阳深呼吸口气,顺便把那些个无名火都给吞了回去,说了地址,末了还补充说道:“他要是少了根汗毛,就算你爸是市长你哥是什么家,我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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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荀在得知地址后立刻就挂断电话,没听到叶阳后面那句。
不仅掉了汗毛还差点被人割破喉咙、又被边虞正对腹部踹了一脚、高烧不退的王淮躺在床上。边荀放下手机,拿起放在桌边的水和退烧药,走到床边,扶起他上半身喂过去。
王淮睡迷糊了,有人喂水过来也不知道张嘴喝下,边荀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王淮,张嘴,我不是要害你。”
边荀知道他现在高烧不退很难受,自己心里也难受,想说些什么话来排遣。
明知这人就算清醒了也不会回应半句,何况现在。
但若现在不说,自己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说了。
想想真的很不甘心。
“还是先把药吃了吧。”边荀把他抱起来,把那几粒退烧药丢进自己嘴里,喝了口水,贴上他的唇,尽数渡了过去。
苦味在舌尖爆炸,却在贴上唇瓣的那刻,甜得不舍得离开,药渡过去,厮磨和纠缠还在继续。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又好像只是一个弹指。
边荀离开那张被吻红的温软嘴唇,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线条柔和接近完美的五官、紧闭着的眼睛、纤长而翘的睫毛,所有地方都好看得让人心底发热。
真想把他这毫无防备的模样刻进心里最隐蔽的深处。
“在你身上就找不到一丁点不好的地方。”边荀把那具滚烫的身体紧紧抱住,竟是呜咽起来,间断地喊他的名字。
抱得那么紧,却注定得不到。
他那一心为家的哥哥,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横跨的沟壑。
他一直很嫉妒叶阳,无端捡了个大便宜,他费劲心力讨好巴结,捧着一颗真心上去乞求王淮多看一眼,却连一个朋友的身份都不配得到。
他就是喜欢王淮,想靠近他,想和他说话。
只要是喜欢上一个人,谁不会这么做?
但是落到他边荀身上,这一切就都是错的。
错得彻彻底底。
他唯一做对的事,按照王淮的话说就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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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虞又被赶了出来,在客厅枯坐,眼角余光看到个折射灯光而明晃晃的东西,把它拿起来放在手里把玩。
水果刀上面还留着干了的血迹,是王淮的血,
看着看着,忽然皱起眉,食指和拇指捏住刀锋,慢慢往上,想把血迹都抹去,却不小心被割锋利的刀刃割破皮。
血一下涌了出来,和上面还未擦去、已经干涸的血迹融在一起,再分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