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去KTV,叶阳坚决不去。
开车的同事说:“小叶啊,现在年轻人哪有十点归家的,你是活在原始社会吗?走,嗨去!不去就不是兄弟。”
同事说:“就是!你忍心抛弃我们在KTV唱凉凉吗!”
同事说:“你是不是要回去照顾你那个弟弟啊!哎小叶啊,我们这哪个家里没个弟弟妹妹的,没一个跟你这样操的老妈子心的。啧,走吧走吧!再晚你就只能和我们玩通宵了。”
同事听完就哈哈哈笑了起来,叶阳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反驳好,他一个人可说不过这么多张嘴啊。
薛白薇在不远处打电话,走过来见众人都在笑,再看一眼他的脸色,很快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她说:“叶阳,大家出来玩就要玩得高兴,你要不打个电话跟你弟弟说下,他会理解你的吧?”
大伙兴致极高,薛白薇在工作上经常帮助他,她的面子他不敢不给。
叶阳只好答应下来,同事们在收银台点包厢,他走到ktv外打电话,但是打了几个都没人接,心想王淮大概睡过去了,便发了个微信语音过去。
叶阳并不抗拒KTV里的气氛。
炫目的五彩灯光、震耳欲聋的难听高音、觥筹交错时洒出来的酒水……但他心里念着个王淮,总也不能开怀,随便唱了两首歌就坐在角落里玩手机。
大家唱累了,又有人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叶阳今晚运气不大好,几次都抽到他,他选择了真心话。大家张口一个“你弟弟”闭口一个“你弟弟”,甚至问到王淮的私人感情上,叶阳抓狂了,拿起抱枕往那个问王淮身高体重三围的人脸上砸去,说:“怎么回事啊?一个个大老爷们的打听我弟弟的事,要点宅男的脸吗你们?”
同事说:“这能怪我们吗?小叶你天天吃午饭一个人在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肯定是和你弟弟打电话吧!我他妈谈恋爱都没你们这么腻歪的,我们能不好奇嘛哎!别扔了!当心碰倒酒瓶!”
叶阳怀疑有人出老千了,每局都抽到自己,气哼哼地说:“什么谈恋爱,你还能脑补出更肮脏的东西吗?他身体不太好,我不照顾谁照顾?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变了味。闭嘴!”
那人只好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憋着笑仰倒在沙发上。
“叶阳,你下班回家还要照顾你弟弟,那不挺忙的吗?”薛白薇手里拿着杯橙汁,喝了一口,语气很随意。
叶阳对薛白薇是礼貌来礼貌去的,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成分,“不是什么大病,生活还能自理,不然我也不敢出去工作,就是不肯好好吃饭,不监督他他肯定在电脑前玩到废寝忘食了。”
薛白薇笑道:“这些都是年轻人的毛病,你真的太细心了。”
叶阳心想谁叫他是王淮呢,我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薛白薇放下空了的杯子,瞥了叶阳一眼,“借钱看病这种事并不少见,事后还清了这事儿也就完了,毕竟真的肯借的大多数是看不起这点钱的人。有些富人就爱搞慈善活动来彰显自己仁慈的一面,小恩小惠很能博得社会的好感。”说完,她忽然俏皮一笑,看向众人,“你们说划算不划算呀?”
大伙都应和着,唯独叶阳沉默了。
大伙玩到十二点才散场。叶阳在包厢里被人灌了几瓶酒,拒绝同事扶他上楼的好意,电梯开门时,柳现正好站在他面前。
他喝醉了,看什么都有重影,下意识晃了晃脑袋,确认了层数,是十楼。
柳现住在九楼,他会出现在十楼,唯一的可能就是刚从叶阳家里出来。
叶阳打了个酒嗝,心里有些不痛快。
这大半夜的,你柳现和我家王淮干啥弄到这么晚呢?
王淮写的那本小说,故事的结局太悲了。柳现看完后久久不能悉怀,甚至将那个结局套在现实中,怕他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想等叶阳回来了再走,可一直等到午夜人都没来。
王淮实在太困,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柳现无奈,只好叫他去睡觉,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柳现看对方那样,知道他醉得厉害,也不打算问一个酒鬼去哪儿了,语气仿若叹息:“叶阳,你还是抽空多陪陪他吧,他很伤心。”
叶阳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又看了一眼电梯旁边的按键,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的人我自己会照顾。”
“抱歉,我不该掺和你们的事。”柳现意识到作为朋友兼邻居,说出这句话已是越界。不过道歉的这句话里可没多少真心悔过的成分。
叶阳的酒劲大抵被那句“他很伤心”的话给去了大半,眼睛开始聚焦,看着柳现一派端庄君子的模样,大概也干不出什么坏事来。问道:“他睡下了吗……”
柳先说:“是的。”
叶阳说:“你陪我坐一会,吹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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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设计非常人性化,绿化做得很好,附近还有个喷水池,池里的有个大象雕像,水是从大象鼻子喷出来的。两人就在喷水池边的木椅上聊天。
叶阳盯着这只石象看了半天,发呆,突然问道:“你真的很关心王淮,所以怪我对他很冷淡。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柳现默认前面几句话是对的,非常诚实地说:“不知道,我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我们不是亲兄弟,也不是什么远房堂表兄弟,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我出生就是个不健康的婴儿,家里又穷,差点死在医院的保温箱里。王淮的爸爸和我爸是同学,不过是坐在同个教室里,谁也不认识的那种。因为交不起医药费,我差点被护士从保温箱抱出来,感染而死,是他爸捐了一大笔钱,我才侥幸活了下来。”
“觉得我很不幸?那你错了。王淮的父母在他高三那年出车祸,是意外,去世了。我爸知道后决定收养他,他这才来到我家,和我、还有我爸一起生活。”
“他来家的时候就患有间歇性抑郁症了。名字念起来老长了,其实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心理病而已,我听了医生的话后,觉得每个人都患有这种病。谁在遭受到打击时不会沮丧呢?而且还是一日之间失去双亲的巨大打击。我觉得这很正常,但他不一样,他大二那年遇到诱因,抑郁症发作,不会说话,也没有反应,很折腾人……”
叶阳深呼吸口气,方有力气继续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在上大学呢,你说能不折腾吗?我现在都回想不起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可能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我对他百般顺从,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都会去执行。王淮是我唯一必须报答的恩人,他失去父母,又患有精神病,活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照顾他,直到他有独立的能力,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但是我错了。”
柳现不知如何接下这句话,沉默着,抬头看着十楼那个不知何时亮起灯火的窗户——王淮大概睡不着,起床开灯了吧。
“以前有人告诉我,是我对他太好,才会让他一直觉得事事都有哥哥撑着、害他失去独立的能力。我以前觉得那人是错的,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那时候才是错的。”叶阳说。
柳现确实没见过24岁的年轻人整天关在家里,王淮跟个游魂似的,没有落脚的地方,永远飘荡。
说他心不在焉不是,说他内心自闭好像也不会,但你就是猜不到他要什么。
柳现是只会替王淮说话的,王淮的一切居上,站在王淮的角度考虑,他并不能理解叶阳的话。“他并未失去任何独立的能力,或许你不在他身边,他也能活得很好,但是他不会开心。”
叶阳很快就接下,说道:“我问你,你完成工作后得到老板的赞赏、结交的朋友都热情搞笑还非常关心你、拿到工资买了心心念念预售的书,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高兴?是,这些都是王淮身上的事,我说完后都觉得开心,但是他不会。”
“那只能说明他……”柳现想说,那只能说明他对开心的要求更高一些,而这个“更高一些”当然就是能遥控他本人喜怒哀乐的叶阳了。
但是叶阳打断他的话——
“大学时期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想,我就去做,但现在我做不到了,我看过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同龄的人,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我不需要他把全部心神都放在我身上,他一开始不会这样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出来问题,或许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教育好他,反而因为溺爱折了他的翅膀。”
柳现说:“那你要教他怎么独立,让他知道你在行为上做出改变并不是情感疏离,你什么也不说,把他晾在一边,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叶阳摇头,动作无力得很:“解释了他也不会听的,你不知道我在大四下学期怎么做的,我那时候就开始考虑我们的未来的,我认真想过要离开他一段时间,让他重新接受这个充满变数的社会。”说到这里,叶阳似乎被人揍了一拳般露出痛苦之色,“后来他遭遇大难,生活无法自理,他只能接受我的照顾,害怕任何妄图靠近的陌生人。我能怎么办?只能照顾他安慰他,帮他舔舐伤口。那样很累的,我是个普通人,不是超人。所以我想离开他的计划,失败了。”
“我们都不小了,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他迟早得结婚成家,我真希望有一个体贴他的女生陪着他,而不是我只出去玩了一天,回家后看到他失落的表情。”
柳现似乎又能理解叶阳的话了,理解之后又觉得这一切太过残忍。
他每天下班都会上去找王淮聊天,或一起安静看电视。叶阳熬夜加班或者和同事出去聚会,不在家里,他能感觉到那时的王淮,和有叶阳在时的王淮,是完全判若两人的。
好像叶阳是王淮这只机器的电池,只有电池装进去,机器才会启动,拿掉电池机器就会死掉。
是的,叶阳是王淮的生活必需品,王淮依赖他到了赖以生存的地步,王淮就这点来说并不算正常。
但是叶阳是个正常人,他已经24岁了,是正常的、正值青春期的桀骜少年,有了两年的工作经验,眼界更广,野心也更大,他想闯出一份丰功伟业,想得到急湍洪流社会的认可。
他再受不了和王淮一起关在屋子里了。
他想要的是和王淮并肩前行,他不要王淮一直在原地不动,等他一而再再而三回头去哄。
这不是王淮的诡计,可他总有种被玩弄的错觉,王淮如果真的需要他,就应该学会自己走到他身边。如果不行,那也不过证明了,其实王淮并不是那么需要他。
叶阳不肯跟同事们多说一句关于王淮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一切都交代给柳现,甚至有故意显摆他和王淮漫长岁月累计下来的深厚感情的嫌疑。
为什么要显摆呢?因为他的心理雷达侦测到了危机,尤其是半夜在十楼看到柳现,这种危机感更盛。
王淮有很严密的“排斥外人”系统,不过只要有人入了他的眼,他就会毫无保留对那人好。
像以前的廖明丰、楚晟,如今的柳现。
他对柳现很不一样,他允许柳现进他们房间,多次留人一起吃饭,甚至这两年的生日会柳现都没一次缺席。
这会让叶阳有点不舒服,但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如果王淮不是只对柳现一个人好,而是对很多人好,叶阳这点危机感立马就会消失,甚至会为他高兴——他不再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的那个王淮了。
可王淮总是喜欢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两人各自沉默地坐着,谁都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吹了这会儿风,身上的酒味也该去了,叶阳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一袋贝壳,随意说了“走了”,便起身离开。
屋内没有开灯,他摸黑换好鞋子,走到客厅,疲惫地坐下,闭眼,后背靠在沙发上,身体陷了进去。
房间门被打开了,王淮抱着猫走出来,不去开灯,轻声走到叶阳身边坐下。
叶阳听脚步声就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保持着这个姿势没睁眼,把一直提在手上的袋子拿到身边的人面前,说:“给你带了贝壳,喜欢不?”
王淮没有说话,安静得出奇。他在生气,叶阳第一次这么晚回家,却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样子,他在家等了很久,从太阳升起到月亮升起那么久!
叶阳等了好一会儿,没人接过这袋贝壳,终于放弃了,把贝壳放在桌上,摸黑起身找衣服,不小心踢到桌脚,骂了一声,走到浴室里冲冷水澡。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王淮刚刚靠近时很明显是想和他说会话。可这让他有些受不了,都是24岁的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王淮就算病得再重这两年也该自愈了。
他想不通,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形色不一有趣的人,为什么王淮可以忍受一直躲在屋子里,只等他叶阳一个人?
王淮找来一个玻璃瓶子,把那些贝壳装进去。
叶阳从浴室出来,借着浴室的灯光,看到桌上的五角星玻璃瓶。无声地叹了口气。
推开房门,王淮已经躺在床上,呼吸平缓,看样子是睡熟了。
叶阳在床边坐了一会才躺下,一躺下就翻身,背对着身边的人。
现在拥抱对叶阳来说反而显得极不自然,他们都踏入社会,长大成人,任何太过亲密的举动只会显得怪异。
他已经记不起来,把那个清瘦的人搂在怀里是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