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
叶阳设了七点的闹钟,被闹钟吵醒后,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白花花一团,吓得他大叫一声。
“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王淮不知道为什么脸红红的,嘴唇也是,还有点肿。很无辜地抽回手,把被子留在他身上,说:“盖被子。”
叶阳这才发现在自己身上挺尸的被子,还热乎乎的,明显就是刚从某人身上横尸过来的。半点气也生不出来,掀开被子坐起来,手背抵在他额头上,“你这是怎么了?发烧?没有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再睡会儿吧,你这么早起床也没干啥,我收拾收拾去买菜,早饭要吃什么?皮蛋粥?”
王淮摇摇头,脸更红了,那只手离开额头前往他那边挪了一下,好像是在挽留什么。
迟钝的叶大妈没发觉,把导盲棒放在床边,提醒他下床去取,然后洗漱去了,照镜子才发现脖子反光,一摸,黏黏的,惊地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淮昨晚睡得早,这会儿不困。在家不想拿导盲棒,走得有点慢,循声摸到厕所门口,露出个头来,喊他:“哥哥,要肠粉。”
叶阳喊着一嘴泡沫点头,而后反应过来他可能看不到,吐掉泡沫,说:“加不加腐竹?”
王淮说:“哥哥加,我就加。”
叶阳说:“唔,那就加。”
叶阳身上连个钢镚儿也没有,拿王淮的卡去银行换了一千现金,踹兜里买一天份量的菜,扛着一小袋米,买了些日常用品,又顺道去书店买几本儿童故事书。累的够呛,双腿差点儿跑断,回家一开门就在玄关看到人,又觉得不累了,这腿也自动好了。
王淮不敢出门。
上次搬家是因为要离开医院,且叶阳做足了思想工作,没有办法才得挤地铁。现在搬进新家,不到万不得已一他绝对不会出去,和人摩肩擦踵让他觉得害怕。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充足,透过玻璃阳台门射进来,很亮,他能勉强看到些东西——蓝白相间的竖条纹墙纸、浅棕色的皮沙发和玻璃桌子、厨房很小,连餐桌都没有,吃饭得在客厅,浴室太暗了看不清楚,没有异味。
一切都还可以。
“我肠粉留着最后买了,没冷掉,快来吃吧。”叶阳把一袋米运到厨房,顺便洗了两个新碗,把肠粉倒进去,端到客厅。
“需要我喂你吗?”叶阳看他坐下却没动筷子,以为他看不见,却没问出来,怕他难过,“还是我喂你吧,肠粉趁热才好吃。”
王淮其实能看见的,淋了黄色酱汁的一坨,只是看不太仔细。但他想让叶阳喂,他享受叶阳掌控一切,他只需盲目顺从。
吃过早饭,两位无所事事的又不缺钱的年轻人坐在床上,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直到两点,王淮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
叶阳像昨晚一样把人塞回被窝里,打开电脑开始找兼职。
毕业招工的黄金时期已经过了,之前看上的工作招聘都回复说不需要人。他失落一番后只能换附近的地方找。总不能带着王淮去上班吧,所以只能找些兼职。
登上一个平台接任务,要求建立一个个人主页,不难。叶阳傻乎乎地交了名为接任务必须要交的定金,肝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满心期待地把完整的代码交出去,结果人家卷款走了个干净,留下人财两空的叶阳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靠!
平时叶阳只让王淮午睡两个小时,今天肝程序太投入忘了时间。王淮自己醒过来,因为睡太久反而有些头晕。
“抱歉,忘记叫你了。”叶阳起身去倒了杯热水,“来,坐一会儿,等下帮你滴眼药水。”
王淮微微眯起眼睛,适应周围的亮度,只要靠得近些能勉强看清面前人的五官了,不过他没跟叶阳说。接过暖融融的水杯,捧在手上,问道:“哥哥,不开心?”
叶阳因为被骗那事还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到伤心欲绝的地步。抬手摸摸他的头,“没事,喝吧,晚饭不吃粥了,煮粿条。”
王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喝完水就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看叶阳敲代码跑程序。
他的一天过得挺无聊的,吃完睡睡醒吃,如果没有叶阳,这种日子过三天他就受不了了。
“来,滴眼药水了。”叶阳把电脑放在床脚,去过眼药水,“躺好,别作妖了。”
王淮才不想乖乖躺好,叶阳的大腿那么软,不拿来当枕头岂不是暴殄天物?蹭啊蹭太舒服了。
叶阳怕痒,笑得直打跌,又不能对伤患发脾气。忍啊忍太难受了。微嗔道:“再不起来就不滴了,真成小瞎子就把你扔掉。”
王淮不怕他,把他的七分短裤都蹭成裤衩了,间或想小狗一样啃他,说:“你不会,你说了的,一辈子,不对,是两辈子。”
“就你傻。”叶阳说,“快点,再闹就真不滴了,眼睛不要了啊,我还不想要一个瞎子弟弟。”
“滴,滴。”王淮怕他真的生气,撒娇也撒到点为止,躺好了,抠着叶阳短裤的口袋。
“滴了这许多天,晚上能看得到了吗?”叶阳专心滴着,不敢拿太高,怕砸下去会痛,又不该离得太近,怕戳到他眼珠子,紧张得好像在拆炸/弹。
“哥哥,滴不滴啊。”王淮忍着笑,看到近在咫尺颤抖的手,心里盛了蜜似的甜。
“你就是啊奶,我伺候你还被嫌弃。”叶阳终于完成任务,轻轻拍他脑门,“起来,腿都让你压麻了,就会装,白占你哥便宜。”
王淮尝到眼药水的苦味,微微皱了皱眉,把手伸到口袋里,握成个拳头。
他要是只有拳头这么大就好了,藏在哥哥的口袋里,走哪捎哪,好像这样才会有安全感,可是叶阳不是每件衣服都有口袋的,那就变成一个小挂件,挂在哥哥的腰带上。
叶阳是他的口袋,会把他装起来,保护起来。能包容他的其实只是个小小口袋而已。
叶阳滴完眼药水就继续肝代码,敲到一半又被室友的电话打断,按了接听。
王淮的手像蚯蚓一样继续挖掘口袋,叶阳在家穿休闲服,裤子是松紧带的,差点被扯下来,拍他的手,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继续和室友聊天。
电话打了很久,中间王淮还去上了个厕所,爬上床时候瞥了一眼电脑,看到大大的“兼职”二字,眼神顿时就暗了下去。
叶阳为了照顾他,丢了工作,一大好青年整天个神经病关在家,出门就为了买菜,把自己活成了个家庭主妇。王淮觉得这很好,但是叶阳一直在无声地反抗这种约束。
叶阳是个正常人,被关在医院一个多月,现在不过换了个环境,“囚禁”还在继续,他迫切想和外界接触,那样能让他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王淮唯一意难平的就是这点,他无法永远留住叶阳,除非他能缩成拳头大小,或者变成一个小挂件,但这些又都绝无可能。
他其实能看清楚了,只是有重影的毛病,但绝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叶阳说他装可怜,一点儿也没说错。
“——好,回见。”叶阳挂断电话,看到他在发呆,“怎么了?撞到墙了?”
厕所总是比较暗,王淮以前在厕所撞过一次,直接就冒出个青紫大包,差点没被撞傻,痛了好几天才恢复消停。
“没撞到。”比撞墙更可怕。
叶阳莫名其妙,下床去准备晚饭了。
很久以后王淮才知道,那通电话是叶阳的室友打来的,他们想邀请他出去补那顿散伙饭,但是他拒绝了。
王淮问他为什么要拒绝,他说家里有个装瞎的弟弟。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王淮的眼睛去医院复诊,毕竟还年轻,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快,医生建议他买一双防辐射平光眼镜,眼药水要经常滴,日后注意不要长时间盯着电子产品就行。
精神科的医生对王淮印象很深,看到他时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王淮离开的时候像个病秧子,现在已经和活力四射的同龄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光亮动人。
他们做医生的,以为是一粒粒白色的药丸救了这位少年。只有王淮知道,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活他,救活他的只是叶阳一句话,一个随随便便的承诺而已。
王淮拿着手里的黑色眼镜,四四方方的很土,于是踮起脚尖去抓叶阳的金丝边圆形眼镜,戴在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别闹了,当心头晕。”叶阳眼镜拿回来,走出医院时被外面的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眼睛,忙把平光眼镜架在他鼻梁上。
马路两边各栽了一排无名树,汽笛声喧嚣,每一辆汽车驶过都激起尘土飞扬,在太阳底下焦虑等待公交车的病患满头大汗,不远处有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打地桩的声音像巨人在跑步,车站附近有一个绿色的垃圾桶。
天气热,叶阳不想挤公交,牵着人在一棵大树底下乘凉,等待的士来接他们回家,忽然往旁边走去。
“哥哥?”王淮有些奇怪,却也没落下,很快跟了上去。
叶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提着个纸袋。里面装着王淮的病历,和一包剩一半的纸巾。走到垃圾桶旁边,伸手把纸袋扔进去。
垃圾桶是翻盖的,东西掉进去很难再取出来了。
王淮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才没有去捡“垃圾”,又喊了他一遍。
“那些事被我扔掉了,没有了。”叶阳紧了紧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再也不要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