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大学生,找工作的找工作,回家乡的回家乡。
叶阳不找工作也不回家,毕业就住进医院里照顾人。
王淮的视力在慢慢恢复,现在只能看见光斑,像五颜六色的大马赛克。
叶阳天天带他出去散步。两栋院楼相连的走廊旁边种了很多树,旁边有很多石长椅。王淮最喜欢坐在石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谁去叫他他就要打谁,除了叶阳。
他看着眼前大块大块的绿色马赛克,风一吹,“马赛克”摇晃起来,沙沙的树叶声盖过走廊吵杂的脚步声,会让他短暂地忘记自己是在医院里。
一个月过去了,王淮身上被殴打出来的青紫痕迹都消失了,肛/门的裂伤也恢复得很好,眼睛的护理在家也可以做,除了不怎么愿意开口之外,身体其他项指标都和正常人一样。
不愿意说话是突遭厄运遗留下来的精神创伤,吃药和心理辅导都做了,效果都不佳。医生说他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需要时间慢慢治愈,不能着急。
这天王淮吃过晚饭,散步一小时后回到VIP病房,拉着叶阳的手不放。
叶阳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想逃走。
他其实是想出院。他讨厌白色的被单、吵杂的走廊、护士检查他身体时柔软的手,甚至连医院的最新鲜的营养餐都觉得恶心。他不想待在这里,想回到大二那年他们住的那个破旅馆。
那面被他打破的镜子,不知道有没有人新挂了一面上去,他长高了许多,应该能穿得下老板娘儿子的衣服了。
叶阳知道他的意思,便开始在网上找房子。王淮每天都要问什么时候“逃走”,正要问第三遍时,叶阳便果断告诉他:“明天我们就走。”
第三天一早,叶阳去跟医生商量出院的事,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忙上忙下收拾行李,行李还是两人上学时带的,连被子都有,搬家都没这么隆重。
叶阳叫的车在楼下等了,他扛着大包小包,跟上城市打工的农民似的,牵着王淮的手还拿着几袋药。
“好了,走吧。”
王淮不说话,只是点头,接过那几袋药,跟在他后面离开医院。
两人上了地铁,穿过美丽的大学城。
他们把四年青春留在这里,一千四百多个日夜,能回忆的故事太多,没来得及做和后悔做过的事都将因“逃走”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并且只能压缩在一趟地铁的时间里完成缅怀。
太猝不及防的结局总是让人伤感,可时间不等人。成长不是细水长流,是一蹴而就。一切势必要重新洗牌,他们被迫以120公里/小时的速度,逃离过去,奔向未来。
但不论如何变,只要心中的爱永远不变,那就是得到了永恒。
叶阳不想离开广州。这里发达开放,热情似火,连风里都夹着金钱的味道。
他在天河区租了个单间公寓,钱是从王淮那张卡里拿的。
靠他写文案赚的那点钱连付一袋药片都不够,王淮很大方把卡塞给他,也不问钱花在哪、未来的计划,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叶阳跟物业拿了钥匙,物业好心帮他们把行李搬上楼。
王淮一到新家就左看看右看看,熟悉新环境,他把窗帘门帘都拉开,走到阳台却看到一片黑暗。视力还没完全恢复,尤其晚上看不太清东西。便走进寝室,拉了拉正在铺蓝色被单的叶阳的衣角,指着阳台问道:“外面,有什么?”
“对面是马路,咱新家坐北朝南,向阳,冬暖夏凉。”叶阳被子铺好了,转身问道:“这个点也买不到菜了,我点了外卖,要喝点水么?坐一天车了都,累不累?”
王淮摇摇头,不知是回答喝水还是累不累。叶阳怕他踢到桌椅,从行李箱拿出导盲棒,组装好之后交给他。王淮摸索着走到自己的行李箱旁边,打开,拿出木雕放在床上,完事了跟柱子一样杵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一张床?”
“在家也是睡一张床,不好吗?”叶阳拧开矿泉水走到他身边,“给,喝水,是矿泉水,晚点我再烧点热水。”
其实叶阳有点别扭的,他们都22岁了,睡同一张床只会显得很奇怪。
可是王淮出了那种事后很难睡个安稳觉,他看不光,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医院叶阳每晚都要哄他陪他,他才能勉强入睡。
别扭也只能忍了,万一他在家发起疯来那就悲剧了。
王淮只喝了几口就还给他,叶阳渴极了,就着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拧好盖子放在桌子上。外卖不一会儿就到了,叶阳喂他吃完饭,牵着他的手在新家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帮他熟悉新环境,算是饭后散步了,然后翻出他的衣服叫他去洗澡。
王淮接过衣服,走进浴室前转身问道:“我们住多久?”
叶阳正在自己行李箱里翻衣服,闻言背影一僵。
他也不知道要住多久,或许等王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好了,他们应该就会搬走了,没人愿意待在生病时住的房子。
“哥哥?”
“唔——”叶阳没有直接回答,“你想去哪里?”
王淮说:“跟着,哥哥。”
叶阳似乎笑了一下,收拾好衣服就去整理一袋袋药,码整齐了放在抽屉中,“再说吧。咱们这不今天才搬来吗,别想太多了,瞻前顾后的,不累啊?”
王淮不接受这个含糊的答案,但也无可奈何,恹恹地转身走进浴室,洗完澡后趴在床上,抱着两条一样的天蓝色被子,填满怀抱,竖起耳朵听淋浴蓬头的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没想到毕业前一直担惊受怕的事,竟然会因为一场灾难解决了。
他毕业后和哥哥住在一起了,但这是暂时的,他知道,叶阳是在尽哥哥的职责照顾他罢了,等他眼睛看得到了,哥哥还会走的。
一年吗?半年?两个月……或者可能更短。
哥哥会去工作,和别人结婚,搬出去住……
那,如果眼睛永远也好不起来了,哥哥是不是就会一直照顾他?就算是无用包袱也好,只要把他丢在看得见哥哥的角落,做什么他都愿意。
甚至毁掉自己。
叶阳洗好澡,却没像往常一样顺便把衣服洗了,想先督促王淮吃药。刚走出浴室,却看到他在拆药盒。
还挺自觉的嘛。走到他身边蹲下,把一大袋药都揽收过来,“你又不知道吃多少,老实坐好,配好了叫你,你拿眼药水做什么?这衣服怎么湿了?”
谁知他死死握着眼药水,叶阳掰不开他的手,哭笑不得,“你快去换件衣服,不是刚洗完澡吗,怎么又弄湿了,是想喝水吗?我去烧开水吧,老喝矿泉水也不好。东西给我,我帮你滴。”
王淮伸手去摸上衣湿掉的地方,盖住不给他看,“我自己滴,可以。”
“别闹了。”叶阳都被他气笑了。他一到晚上就看不见,怎么可能自己滴眼药水?“还吃不吃药,不吃哥哥就走了。”
王淮不管他,捂住湿掉的地方,慌慌张张抄了件上衣走进浴室。留下叶阳拿着一盒药在原地发呆。
医院配置的眼药水比较特殊,装在只写了编号的白色小塑料瓶子中。王淮把盖子拧开,放在水龙头下面装满水,盖上。
他本来要把眼药水换成矿泉水的,矿泉水滴进眼里肯定会引发感染恶化,这样他就能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了。
他知道自己很卑鄙,肆意玩弄叶阳的感情,靠自残挽留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能不瞻前顾后?他是个被弄脏的破布娃娃,上天垂怜才被叶阳捡走了。那是他人生最大的拯救,美好得像泡沫一样梦幻,不小心翼翼护着,他就只能做回破布娃娃。
说他卑鄙、不要脸、作践自己也无所谓了,如果不能留在叶阳身边,他会死掉。
衣服上的水渍其实是眼药水,他没想到叶阳今天不按常理出牌,洗完澡这么快就出来,他还没找到矿泉水,听到开门声就慌慌张张把眼药水全洒掉了。瞎子穿着没有口袋的睡衣,又看不到,找不到地方藏,为了不被发现眼药水瓶空了,没办法只能一直握在手里。
把自来水装进瓶子中,调包完毕,他换好衣服随手丢进桶里,打开门走到床边,腻腻地喊了一声“哥哥”。
叶阳把药配好了,只等水开。把人扶到床边坐下,尽力说得明白些:“你老抓着这东西干什么?睡觉前才要滴,医生说滴这个一点也不痛的,凉凉的很舒服,要滴眼睛才能好。坐一会儿,等水开了再吃药,我买了话梅。”
王淮点点头,却没把东西给他,问他几点了。
还早,十点叶阳才会催他睡觉,还有两个小时。
“水开了,我帮你倒出来。”叶阳做什么都要说出来让他听,“有点烫,等一会吧,要听歌吗?还是要听故事?”
王淮摇头,小声抗议:“我不是,小孩子了。”
叶阳拆了个药盒当扇子扇杯子里的水,衣角被人抓住往下扯了一下也不在意,说:“那你想做什么?”
王淮没想做什么,他觉得这样就好了,能抓住一个人,就很好。
他没说话,叶阳就一直保持这样。
两个二十二岁的少年,不玩游戏也不学习,做的事毫无关联,坐在一起又不说话,好像身边压根没人。
是挺无聊的,但是可以忍受,一个人安静才最可怕,两个人那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