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是靠药物结束的。
叶阳趁他闷在被子里哭的时候按了床铃。医生还是要叫的,他手背的营养针滑掉了,肿了个大包。
王淮上次大闹天宫可是把所有人都吓惨了,这次医生有备而来,招呼好几名护士,像初登场的主角般站好队形,气势非凡地走进VIP病房。
叶阳说:“医生,麻烦您,他手的针头错位了,再扎一次吧。”
医生:“?”我带了能制服一头牛的镇定剂,只是叫我来扎针?
被大材小用的医生吭哧吭哧重新扎好针,起身说:“这三天晚上睡觉必须保持一百八十度的卧姿,只能吃些半流质食物,明天中午我来换药,还有,再哭一次眼睛就真的感染瞎掉的。”
叶阳一直单手把他的头按在肩上,不然他看医生扎针,另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权做安慰。说:“非常麻烦您了。”
“不会,王淮一直非常坚强。”医生笑着说,“你们是大学生吧?都还年轻,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痛苦’这种事就交给我,谁让治病是医者的使命呢。”
叶阳想送这位好心的医生出去,奈何身上挂着个秤砣,只能不住道谢,目送他出去了。半边肩膀被靠得麻掉了,想扶他起来又被他狗皮膏药地黏上来,哭笑不得:“听到医生的话了吗?大家都很喜欢你,你努努力,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王淮的情况一直很糟糕,只有打了镇定剂,护士们才敢检查他身体,药效一过就谁靠近他就要吼叫赶人,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哭。
叶阳躺在床上陪他,喊他的名字。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让他认定自己就是他哥,这还要归功于那个掉漆的木雕,这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事。
人是会认了,但好像好不到哪去,除了叶阳他一律不让别人靠近。
王淮的鼻饲已经摘了,眼睛绷带也拆了,拆掉绷带只是避免绷带压到注射硅油的眼睛,并不是说就痊愈了,他的视网膜脱落十分严重,即使拆了绷带,视力还没完全恢复,甚至连光点都看不到。
肛肠裂伤很难恢复,便后还要坐高锰酸钾溶液便盆,他讨厌叶阳伺候这事儿。
叶阳有他的对策,他想了个非常混球的办法——他专门问护士用什么牌子香水,买一瓶揣兜里。王淮要排便时,他就假装走出去叫护士,其实偷偷站在门外喷香水,独自一人进来伺候,完事了再用酒精擦擦手,盖掉香水味。身份切换自如、无缝衔接,偷天换日。
这些王淮都看不到,当然就不知道了。
这天中午,王淮总算吃了正常的饭量,虽然是还半流食。
高额的VIP病房换来的是医院最新鲜的营养餐,但王淮很少把它门吃完。今天一整碗都吃完了,明显是他的身体有了好转。
这点小意外得告诉医生。叶阳把碗筷放下,抽了纸帮他擦嘴,问道:“要喝水吗?”
王淮摇摇头,抓着某混球的食指不放。叶阳被抓着一只手,只能俯身吃放在床头柜上盒饭,吃完了要起身收拾,还没抽出手,就先拿了个木雕给他。
意思很明显,我用木雕换回我的手指。典型的哄小孩的把戏。柔声说道:“我出去和医生说几句话,很快就回来,你先玩这个。”
王淮抬起空洞的眼睛,视线好像穿过叶阳落在他身后的某个点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拿起放在自己腿上的木雕,摩挲木雕的脸,熟悉的触感让他微觉安心。
叶阳知道他这是同意了,起身,把自己的饭盒装进袋,打个结,像出去后顺手把垃圾扔了。手刚放在门上,王淮忽然小生抱怨了一句:“黑黑的……”
VIP病房护士名为全程陪同,却也是掐点来的,医生也不是随叫随到,VIP病房又不止他们一个。
叶阳把垃圾放在门后,反正晚点再拿去扔了也不会发霉。
现在,他得去陪那个可怜的小家伙。
王淮一天下来说不上几句话,都是叶阳自己说个不停。这样的相处十分枯燥。
叶阳却很有耐心地和他说今天天气怎么样新闻说了什么,还搜了不少历史典故。
王淮躺在床上,脸朝着窗外,视线涣散。
白云会动,可他的眼睛却是死的。
比他间歇性抑郁症爆发更可怕的是——白天他冷静得近乎冷酷,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会闷在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叶阳试过问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反应很激动,拔掉手上的营养针,抄起木雕和枕头往地上砸,怎么安慰都没用,又打了镇定剂才消停。之后叶阳再不敢提这事。
警察一开始还常来,但王淮没办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慢慢来的次数少了,这事除了被各网络平台炒热一番成为庸俗市民的饭后闲谈外,没有半点进展。
王淮从未觉得世界如此黑暗,以前的日子都好像是梦里的事。
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约莫三米的距离有两块血肉在蠕动。
血液是红色的,骨头从肉块中刺出。
“天啊,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声温柔极了,熟悉到令闻者落泪。
“妈妈?”
“阿淮。”
“妈,我不想活了,活着太痛苦了,带我走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一个磁性的男声响起来,“你忘了爸爸跟你说过什么,如果因为害怕跌倒不敢往前,那就注定只能在原地踏步,你甘愿做人下人吗?!”
“好了,老公别生气。”温柔的女声说:“孩子,回去。听妈妈的话,如果没有人爱你,那你就多爱你自己,我们阿淮这么好,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愿意站在你身边。那个人也一定在世界某个角落里等你,不要放弃,别让彼此等太久。”
他不相信这些美好的谎言了。狠狠地摇头,想往前走到他们身边。可那两团肉块渐渐变得透明,慢慢的,只剩下个轮廓,轮廓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了。
无边际的黑暗,不知从哪传来遥远的回音——
“好孩子,回到有阳光的地方,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爸!妈!”他撒腿就跑,光束跟着他。突然,从黑暗中伸出一双手,如蛇般黏腻冰冷,将他牢牢抱住,无法动弹。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本能的挣扎,倏地,眼前出现一面人高的镜子,镜子里人笑着看他——正是边虞。
“你现在对自己不是同性恋的认知坚定如铁,你已经得到救赎,我把你从罪恶的深坑里拉出来,但现在我要你忘记这里的一切,等你觉得自己又罪不可赦时,记得来找我,是我曾带你离开地狱。”
“……你是谁?”
“我是你的医生。你曾经在床上,痛到无法忍受时只喊我的名字的。我命令你忘记一切,必要时我会送你一份大礼,那时候你定要想起来,你——除了我,不配爱任何人。”
突然,镜子里的人如同漩涡般扭曲起来,变换成另一幅画面——床上躺着两人,一个赤/裸的少年,紧紧抱着身穿白大褂的男子,血液从他们交/合的地方流出,源源不断,把整张床都染成骇人的红色。
他都想起来了,那一个月的空白,原来是他初恋史。
他那时还太天真,为了报答边虞一句“我救你”,把身体都卖给他,甘愿替他换来锦绣前程。
只是没能如边虞……不,没能如主人所愿,在经历地狱般的洗脑和矫正“治疗”后还残留爱人的本能。他不是输入程度就能零误差启动的机器,他是有感情的人。
可惜总是命运弄人。
说要救他的人,亲手把他推入深渊,甚至为了唤醒那段沉睡的记忆,找人轮/奸了他。而真正在救他的人,却只是默默陪在他身边。
可惜他是个脏东西,很久以前是,现在更脏了。
脏东西,配不上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