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吵闹的清吧,关上门隔绝了声音的包间里,少女起身朝叶阳笑了笑:“坐。”
叶阳拉了把椅子坐下,说:“我来这里并未经过他的同意,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方苏对眼前的咖啡视若无睹,点点头,道:“他是你亲弟弟?”
“不是。你真的很幼稚。”叶阳嗤笑一声,他知道这很没礼貌,但就是没忍住。“我们说得很清楚了,你的论文不能成为纠缠他的理由,同学之间是应该互相学习,但是你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不是论文的问题,我找过他们班的同学,他们说他甚至帮一位完全不认识的同学完成了关于癔症的书籍。我找你来就是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困扰,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当成仇人。”方苏好像天生高人一等的,说话并没有多少低声下气问人的样子,更多的是很无辜的苦恼。
叶阳在东校区听说比较多的是,方苏的专业能力如何被人吹捧,她在Z大已经学不到什么知识了,连教授们都被她耍得团团转的,甚至有人说她大二离开学校是上层的意思,交换生的名额就有她,别人的交换是一年,但是她消失了两年。
这中间一年的时间,没人知道她去干了什么,回来还是照样写论文毕业。
她如今19岁,也就是15岁踏进大学校园。种种因素加起来,都让她成为如明星一般的存在。
就是太自大了那么一点。
不是所有天才都像王淮这么好相处的。
“什么情况你没必要知道,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叶阳喝了口咖啡。
方苏眯起眼睛:“他的癔症是不是还没痊愈?这种精神病复发率高,我或许能治好他。”
“不是癔症!”叶阳脱口而出,后知后觉自己竟然这么好骗。眉头轻微皱了起来,“你疯了?他的心理创伤还没好,你想叫我把他交给他讨厌的人治病?”
“他讨厌心理医生?还是……心理学?”
“……”
“那可真是麻烦啊。”方苏看叶阳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一只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
叶阳忽然觉得自己的之前的想法很愚蠢。
方苏不仅是天才,她还会读心术!王淮最讨厌这类人,让她给王淮看病,这本身就相违背。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失陪了。”叶阳绝对回去。刚一起身方苏就急了,也站了起来。
“你先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完,听我说完你再走也不迟……可以吗?”最后这句总才算有了求人该有的口气。
叶阳想起王淮得癔症时的惨状,停下脚步,“还是算了,很抱歉。你今天当我没来过。”
方苏一着急,什么话都一股脑交代出来:“他是不是根本没好?你把他一个随时可能复发的癔症病人养在身边,对他的病情一点帮助也没有!你事事都以哥哥的名义帮他打点,照顾他,甚至……爱护他,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害他失去对抗挫折的勇气。叶阳,你不能太自私,想想以后的日子,难道大学毕业后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护着他吗?”
叶阳犹如被人当头一棒。
以后的日子,以后……
王淮离了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出现叶阳就慌了,甚至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个答案是不知道。
他忘了王淮已经二十二岁了,这个年龄的人都可以实现生活独立,他是突然出现的弟弟,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成年人。
大四就剩不到半年,毕业后若是各分东西,谁能替他照顾这个弟弟?
或许没有。
王淮需要治疗,而且刻不容缓!
“……我可以带他去治病。”叶阳的声音有些生硬,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多没有底气。他看着眼前美艳动人的少女,再次强调:“他不喜欢你的。”
“但是我喜欢他。”方苏彻底放弃激怒叶阳对的主意,她很少有这样无法掌控谈话节奏的时候。
“终于肯说实话了啊。”叶阳哭笑不得。
方苏惊道:“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赤/裸裸写着‘喜欢’俩字呢。”叶阳又改变主意了,转身坐下,“你以论文为借口接近他,一直不说真正的目的,又疯狂打电话给他、跟踪他,我总要知道你的底吧,不然我不敢把他交给你。”
方苏心跳加快,脸忽然很烫,那是喜欢的表现。
“你的意思是……”
叶阳一改之前的态度,扶了扶眼镜,双手交叉,下巴放在手背上,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我会跟他说的,可能要一段时间,如果他答应和你接触的话,我会把他的事情都告诉你的。”
就是这么简单,叶阳只是要她一句真话而已。
方苏深呼吸口气。像刚从虎口逃脱的小白兔,劫后余生令她从未有过的快乐。
叶阳说搅拌杯子里的咖啡,眼神无法焦距上,看起来一幅六神无主的模样。问道:“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方苏也坐了下去,双手放在短裙上,纠缠着,面上却毫无羞涩,“一见钟情。”顿了顿,又说,“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了。”
方苏说得坦荡,叶阳来之前打好的满腹草稿,却是无一用处了。
“你喜欢他,这点没什么问题,王淮是很好的人,但是你错了,你的方式错了。”叶阳说,“他不会喜欢你的,你犯了一个大错。”
方苏嘴边挂着一抹笑,双眼亮得可怕,那是洞察人心的眼神。“你们的友谊确实很让人羡慕,大二那年,他得了癔症,也是你一直在照顾他。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只要是B学院的学生都知道,并非我有意调查,再说我喜欢他,问一些有关于他的事情也是正常不过。”
果然如同王淮说的,这个女孩很不讨人喜欢。
谁都不会喜欢被一个陌生人看破内心所想。
叶阳无声叹了口气:“你还年轻,真的敢把荒唐泛滥的感情投放在不会回应你的人身上吗?”
方苏有恃无恐,不答反问:“那么你呢?”
叶阳:“……”
方苏很快就了然——他们互相喜欢却还没有相互坦白心意。这样就好办多了。
“说我有什么意思呢,你看看自己。你现在就像个洋洋得意的猎人,套走本来和羊群一起自由自在奔跑的羊,把它圈养起来,等毛多了你就剪下来取暖,渴了你就挤奶喝,还说这是对羊好。”
叶阳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癔症也称歇斯底里症,患者只要有人精心照顾,大多两到三个月就能康复,而他却拖了整整一年。有一句话叫做温水煮青蛙,你待他的好,就像是猎人圈养落单的小羔羊,一锅温水煮青蛙。他不能接受对我们来说正常不过的社交,想必现在还留下什么后遗症,并非是癔症留下的。你对他近乎囚禁的治疗,让他潜意识里把你当成全世界,现在是在学校,这种病态在他精心包藏下不会暴露,但是当你们踏出社会,一旦你离开他,失去主人的小羊很快就会死去。”
叶阳想起除夕那夜,王淮问他哥哥是要当一辈子的吗。
一辈子太长了,他不敢向王淮保证。
如果意外也能被人所预料,那就不叫意外,他又怎么能轻易说出承诺?
能给予的有限,何况他们都还年轻,一生的承诺未免太过匆促草率,光怪陆离的时代很难保持住本心。
叶阳说:“……他不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
不,在飞机上失控的王淮、只因为一天忘记打电话就跑到宿舍找他的王淮,都很明显在反驳他。
方苏说:“动物园里的老虎为什么那样不快乐?你就没想过原因吗,如果你再像过去对待癔症的他一样对他,最后只得到一具走尸。这并非空穴来风,我们的资料库里有数不清这样的例子,你让他无处可去,逼他在你划定的圈子内行走,像邪教教徒豢养的迷路小孩。如果你是真的关心他,就不应该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不该坐在这里告诉我这样的感情没有结果来劝我离开,因为你这样自大的认为,他再一次被你逼回自己的世界,你害他变成脱离社会的怪物,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才害他丧失了独立的能力?”叶阳的语气冷了几分。
“没摔过的小鹰永远也无法自由翱翔。”方苏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摘下蒙上水雾的眼镜,“不是叫你赶走他。这半年都不到的时间,你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照顾他,那大学毕业后呢?生活在温室的小花无法暴露在冷空气中,它会枯死。你只能慢慢地,把温度调低,循序渐进,让它习惯,才不至于瞬间死亡。道理是一样的,你应该比王淮更明白,如果他无法接受没有哥哥保护的残酷世界,癔症复发……”
叶阳厉声打断她:“他不会。”
方苏很快就接下:“你不敢赌。”
叶阳忽然想起王淮癔症爆发时,带他去医院,那位老医生这么也是这么说的——
“他并没有痊愈,从来不曾,他只是在你提供的温室里得到快乐,而这份快乐胜过抑郁,所以他才会看起来像是痊愈了,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而他一旦碰到逼他忘记的人或事,这颗炸/药就瞬间被引爆。”
他们当然能这么说,王淮又不是他们的弟弟。
他是叶阳捧在手心里的一汪清泉,要一直胆战心惊护着才不至于从指缝间流个干净。
都说他过分溺爱才害得王淮失去面对诱因的勇气,在感情上过分依赖甚至用无法分离形容也不为过。但是王淮在别的事上毫不软弱,他甚至因为别人一句“和哥哥不伦不类”就敢以一敌六打架。
这也是因为他照顾王淮成了习惯的恶果吗?
叶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爱”这个字,也是带贬义的。
以爱为名伤害,像软刀切肉,不痛不痒,实质的伤口却一直存在。
那他该放放手吗?
他给不起一辈子的承诺,他甚至连哥哥都当不好——他害王淮离不开他。
或许放一放?
放一放,他能当个好哥哥,王淮离了他能再强大一些,强大到物质和精神都实现一个成年人独立的程度,他们顺利毕业,踏上社会,各奔东西,有了自己的家庭,忙碌起来只有偶尔几条短信问好……似乎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方苏忽然把这个问题摆到台面上,杀得叶阳措手不及。他此行的本来是想试探试探方苏对王淮有几分真心,再考虑让她接近王淮,并用这份“爱”治好他的抑郁症。
对于他们来说,“未来”是近在咫尺的可怕话题,不可能一杯咖啡的时间就想明白,但是叶阳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
只要是关于王淮的事,不想出一个可靠的解决方案出来,他永远无法停止思考。
什么方苏到底爱不爱王淮、狗屁不通的用“爱”治疗抑郁症,都被遗忘干净了。
诚如方苏和那位医生所言,他的照顾或许也是加重王淮病情的原因之一,像催化剂加速反应,最终消失于无。
他也是荼毒王淮的凶手之一。这个认知几乎让他失控,补救的唯一方法就是让王淮的抑郁症现在就好起来!
立刻!马上!
病急乱投医了。
方苏慢条斯理搅拌着咖啡,十分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运筹帷幄。
.
叶阳走出南校区,路过的公交一直在他身边鸣笛。他只看了一眼,认出是回宿舍该坐的那辆,低头继续走着。
车开走了。
他漫无目的走在人行道上,拿起手机,按了王淮的号码,不到两秒钟又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