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站在病床前,朝多年不见的恩师问好。
蒋辞带着氧气罩,说话十分困难,要贴近他的脸颊才能听清楚:“你…有在写书了吗?”
“是的,老师,您是第一个猜到的人。”
蒋辞微微笑了起来,呼出的气息在氧气罩上打上一层水雾,“我……就知道,你…最迟,就是这年了,大四,毕业……”
最后几个字王淮听不清楚,大意是他毕业之前一定会有所行动。
“老师您快好起来,等我写好,第一个就给您看。”
“那叶阳…他…看了吗?”
“没有,我不想让他看。”王淮说,“您做我的第一个读者,好不好?”
蒋辞无奈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合上眼睛,却是没再说话了。
死亡来得这样突然。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仿佛连挂水的滴落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有风吹起纯白的窗帘。
一条如烟花美丽又短暂的生命走向终结。
整个简单格调的白色病房如一张只完成线稿的画,只有柜上的水果篮的是彩色的。
病房门开了又关,王淮走出来,郭仪贤大哭一声,跌跌撞撞冲进病房,不久就有医生匆忙赶来。
叶阳虚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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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淮没有参加蒋辞的葬礼,这是蒋辞的意思,他还给王淮留了一样东西。
郭仪贤很忙,王淮一直到葬礼前一天才去蒋辞家拿。
却没想到变故就在看似风平浪静的一天发生。
他和叶阳刚到蒋辞所在公寓楼下,和从名车里出来的江子然和江子卓碰了个正着。
江氏兄弟都是蒋辞教出来的学生,回来参加老师的葬礼也很正常,王淮其实也猜到这点,才会想着在葬礼前一天来拿东西,却没想到还是碰上了。
江子卓看到王淮十分意外激动,看到叶阳就瞬间冷着脸。叶阳却看都不看江子卓一眼,瞪着江子然。后者却是朝王淮微微冷笑。
气氛诡异得很。
叶阳说:“要不我们回去?”王淮几天情绪很低落,饭也吃得少,有时间就抱着电脑码字,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怕他现在的状况还不能直接面对江子然。
能避则避,万一又像去年那样遇到边虞发作了,那真是得不偿失。
双方距离有十五米左右,王淮的目光从那对兄弟脸上匆匆扫过,对方的表情看不真切,也不想去看个真切。“回去吧。”只好等葬礼结束了再来,就是得在北京再住一段时间了。
叶阳拉起他的手,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走了。
江子然看着他们手拉手的样子,下意识做了个干呕的动作,朝江子卓说道:“弟弟你看,你对王淮那么好,他的父母去世后是你一直在照顾他,现在见了面,他却连招呼都不打就跟别人走了。”
江子卓目送那辆车远去,垂下眼帘,低声说:“阿淮不是那种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江子然皱眉说道:“今天我们来是有要事的,别的不要多想。”
“也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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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了,下车的时候王淮没注意,头和车门挨了个正着,肿起一个大包。叶阳心疼得不行,一直给他揉,用毛巾包了几块冰捂住。王淮有些悲伤地笑了笑,说自己没事,便没了后话。
叶阳把毛巾放在桌边,打开手机插上耳机,一个给他戴上,选了那首欢快的纯音乐。
王淮低头呆呆看着地面,呼吸渐稳,忽然往后倒在床上,张开双手呈一个“大”字。
叶阳的耳机给他这一倒扯得掉下来,回头看着他,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王淮把耳机拔了,眼神空洞,低声说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凤皇凤皇止阿房。”
“是他赢了,他活得比苻坚长。”叶阳也跟他一样躺下,“心怀天下的王者怎甘愿屈居紫宫呢?苻坚肠子都悔青了吧,那十万株梧桐竹子是他为等凤凰回来才种的,凤凰非梧桐不栖,凤凰是回来了,却是以另一种姿态全胜而归。”
王淮微微眯起眼睛,“好好做个平阳太守不好吗?他赢了苻坚,占据长安,大仇得报,还不是落得个凄惨死法。”
“我们是后来人,当然比局中人清醒得多。好了,你如果心情不好,我们出去外面散散步,老呆在屋子里不好。”
王淮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屋顶发呆,“凤凰要飞走了,他不要那片梧桐竹林。”
“王淮。”
叶阳凑近喊了这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接着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温暖的怀抱。叶阳的下巴轻轻抵在他头顶,他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喉骨传来的震动:“我都在你身边陪你了,你还怕什么?要我怎么做?为了你去杀人吗?”
王淮往温暖的怀抱靠过去,急忙否认:“不是的,我没有害怕。”
“那你想慕容冲做什么?你在可怜他,你就是在害怕,想骗我?”
王淮死命咬着下唇,蒋辞死的时候他冷静到几乎冷漠的地步,看到江子然也克制得很好没有崩溃大叫,叶阳轻飘飘一句“你想骗我”,泪水就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对不起……但是,我爸爸妈妈走了,蒋老师也走了,真正待我好的人都走了,除了你,都走了,如果有一天你也要离开我,我可能会疯掉。”
这可能就是,世界没了你我还能正常运转,我没了你就是万劫不复。
“你到底在怕什么啊。”叶阳虽然这么说,但是话语里并没有一点责怪的意味,好像无奈更多一些,“如果我真的离开,你自己不会追上来吗?还是要在原地等我回头再拉你一把?无非就这两种情况,结局都一样,你还要我怎么做呢?”
王淮狠狠抽了口气,咬牙道:“带我走!”
“行!取了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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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大多是蒋辞带过的学生。
这些已经在社会上开花结果的幼苗终于想起曾经浇灌过他们的人,可是蒋辞听不到那些感人肺腑的话了,已经迟了。
人为什么总是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王淮在床上躺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作息一向规律,还是第一次一觉从晚上睡到第二天晚上。
他知道为什么,放在桌上的安眠药告诉他一切。
应该感谢叶阳的,终于懂得用什么方法才能省事且帮到他。
正想着,叶阳就提着两个盒饭开门走了进来,看到人醒了并没意外。他安眠药的剂量控制得好,多了对身体有害,也该是饭点这个时间醒的。把盒饭放在桌子上,打开,饭香戳进鼻孔,引得王淮的肠胃一阵痉挛。
“我已经跟郭阿姨说过了,她明天早上有时间。我订了明天中午的机票,拿到东西我们就回家。”叶阳把两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放好,“有紫菜汤,要喝水还是喝汤?”
“水。”王淮坐了起来,掀开被子起身,“我自己去倒。”
叶阳对北京不熟悉,不知道菜市场哪里的东西好吃,只是看着哪家顾客多就买哪家,排了整整半个小时队才买到。
王淮果然是饿极了,一整个盒饭吃光光,吃完坐了一会。距离明天还有一个晚上,他去洗过澡,等头发干了,伸手要去拿桌上的安眠药,却被叶阳先一步拿了去。
叶阳已经洗好澡,头发还没干,擦那顶刺啦啦的平头,空出一只手,发挥他高超的投篮技术,把安眠药扔进一边开着的行李箱里,“今晚要讲故事,你忘了?”
王淮愣了愣,“可是昨晚也没……”
“我说今晚要讲就得讲。”叶阳说,“你上次说到哪来着?谁……阮籍?”
王淮纠正道:“是刘伶,‘醉后何妨死便埋’的刘伶。”
“哦对,这两人都是酒鬼,我给搞混了。”
王淮问:“你不编程吗?”
“不了,写不下去,还是听你讲故事有趣得多。”叶阳把自己笔记合上,关灯,坐在床边:“你好像说他拉着把锄头在路上喝酒,醉死在哪就埋哪是吧?”
王淮往后挪了挪,背靠在床头板,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脸。“嗯。还有一件事,刘伶的妻子在祭祖的供案上放了酒,他跪下来朝祖宗说自己天生酒鬼,死也无法戒酒,然后就把还摆在供案上的酒拿起来,喝得酩酊大醉。”
叶阳说:“以前背历史的时候连人名字都没记住,却没想到七贤是这么奇葩的人。”
“刘伶是里面结局最好的人。当时朝廷动荡,世家大族大都分成两派,即曹氏和司马氏,一旦站错队就会万劫不复,嵇康决绝地用死来表明自己的立场,阮籍耍酒疯来逃避现实。但是刘伶很清醒,他没有接受朝廷的征辟,远离当时争斗不止的朝廷漩涡,得以寿终正寝。”
叶阳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是啊。可是结局再好,真正记住他的人又有多少呢,说起七贤,大多数人第一个想到是嵇康吧。”
混乱的时代需要这样的精神,这是历史的选择。所以嵇康如果只在竹林打铁,或许广陵散也不会那样人尽皆知,不管嵇康愿不愿意,在错综复杂的病态时代背景下,他只能以一种英雄的形象被载入史册。
史书是无名败者的悲歌,英雄迟暮的绝响。那些脍炙人口的典故和如雷贯耳的英雄人物,到底是时代需要,还是英雄真本色,又有谁说得清呢。
王淮揉了揉眼睛,躺下,叶阳也跟着躺了下去,两人面对着面,王淮继续说道:“你要听哪个人物的故事?”
“那你讲讲谢安吧。”这人才总该是好结局的吧?
“啊,你总是挑我喜欢的人物。江左风流宰相谢安,字安石……”
窗外又下起雪,为灯红酒绿的街道平添一抹多余的白。
两人一直说到很晚,叶阳撑不住先睡了。托那些安眠药的福,王淮睡了一整天,现在还十分精神,轻轻往叶阳那边挪了挪,微微蜷起身体,做出一个好像被人拥抱的姿势,安心地闭上眼睛,低声念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起风了,柳絮飞舞,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只一闭眼,再睁眼,身边没了人。
“哥哥?”
王淮马上坐起来,喊了一声,跑到厕所,确定人是在洗漱才放心。
“啊?早安啊王淮,昨晚睡得好吗?”叶阳满嘴泡沫,声音含糊不清。
王淮点点头。叶阳把灌了口水把泡沫吐掉,说:“刚刚郭阿姨打电话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去,我说你还没起床,待会记得打个电话过去。”
王淮说:“去之前打就好了。”
“行,那我们吃完早饭就去。”
两人收拾好行李,找老板退房,下楼吃了早饭,搭地铁去蒋辞家。郭仪贤穿的素色的衣服,眼睛下一片青黑。
王淮和叶阳朝她问好,谢绝了进去坐的好意,在门口等她把东西拿出来。
那是蒋辞留给王淮的遗物,用块黑色的布包着,连郭仪贤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两人拿了东西,又安慰她几句,离开公寓去搭地铁,直往机场而去。
飞机起飞,王淮从背包里拿出蒋辞的遗物,打开。
黑布包着的是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很简洁,中间一条横线,下面是一条弯曲的长河,上面空白处仅有一个瘦金体“淮”字,“淮”字下面用端正的宋体注明了作者、落笔以及成书时间——
蒋辞
13.03.14——16.06.06
网络发达的社会,用软件写书并印刷成实体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了。
王淮颤抖着手,翻开,扉页正中间只有一行字——我是一名数学老师,四十五岁,无子。因为我的一名学生动了和文字打交道的念头,并以他的名字为这本书命名。望上天保佑这个孩子一生平安喜乐。
一滴水滴落在纸上,晕染开来,纸皱了。王淮死咬着牙方不让崩溃的哭喊声泄出,合上书本,像胃病患者发病疼得难受时弓腰,脸埋在手掌中。
豆大的眼泪好像化作巨石砸进叶阳心中,他把手放在王淮头顶上,轻轻地抚摸,安慰他,叫他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