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打开大门。
江子卓坐在门前阶梯上,猛地回头站起来。他冻得脸色通红,说话还呼出热气,不确定地问道:“阿淮,你跟我回北京吧?”
王淮并未走出去,仍旧站在门内,挡在门缝中间,好像在无声告诉江子卓——我随时都能关门让你滚蛋。看着他那张写满期盼的脸,只轻叹一声,“我跟叶阳去。”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你的家在北京,那是叔叔婶婶留给你的房子!这么多年也该躲够了吧?”江子卓一听到这个名字,火就噌噌地冒,“为什么不回去?你就算再在这种破地方呆上一年也改变不了什么,一味的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叔叔婶婶已经走了,还有我啊,你对家对北京的念想难道仅限于你的爸爸妈妈吗?那些陪了你十七年的人是可以随便丢弃的吗?这不是我认识的王淮,你说话啊!”
“谁都有资格指责我胆小,唯独你没有。”王淮这次没有后退,只是握在门缘上的手青筋暴起,咬咬牙,“你可以找我玩,谈不切实际的梦想,或者最近让你特别烦恼的事情……但是求你绝对不要和我说起过去,那些已经不属于我了。”
冷风从袖口围巾的缝隙直钻进去,把江子卓的血液连同那股名为嫉妒的火都冻住了。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带着恳求的意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了解你的,叔叔婶婶的死不可能让你这么……阿淮,到底发生了什么?”
多么熟悉的场景,两人在酒馆也曾有过相同的对话。
一年多来,江子卓还是不思进取,就算再愚蠢的人也该知道现在回头是岸,眼前的人已经变了。
摔在地上的花瓶,没能在其掉在地上之前接住,那就是摔了,是已经碎了,重点是已经碎了。
王淮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刚收到恩师病重噩耗的他实在没心情再跟江子卓耗下去,他已经把情绪掌控得很好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找那个熟悉的怀抱稍微躲一下呢?再闹下去他就真的撑不住了。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江子卓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到叶阳,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王淮微微侧身,最后看了江子卓一眼,转身走进去了。
叶阳道:“说完了吧?消息我们都收到了,没别的事的话,请你回去。”
“我们?”江子卓咬着牙,脸上现出明显的紧绷,“你是谁?这是我跟他的事!”
叶阳不知道王淮怎么想的,被江子然骗去边虞那里不知道怎么虐待,都折腾出抑郁症了,竟然还能忍下来和人家弟弟当面说话。换做自己早把人掐死了。
以不知者无罪为由饶恕他人,其实是在助纣为虐。
“请你离开。”叶阳现在更担心王淮的情况,他的精神其实还不是很稳定,现在是最需要人陪的时候。
江子卓毕竟有着较高的家庭修养,做不来破门而入的粗鲁之事来。门缓缓却坚决地被人关上,他突然觉得不冷了,又或许是心里更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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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淮在电脑前码字,眼睛盯着屏幕,看不出情绪,缩小的窗口旁边是两个屏幕动画,王淮其实没码几个字,写写删删的。
叶阳把冷掉的茶拿出去倒,重新端了杯温水进来。“来,喝口水。机票我来订,晚上早点休息,回来再码字。”
王淮接过水杯,说:“那就麻烦你了,我想睡一觉,很没出息吧?”
叶阳伸手把他的笔记本合上,“不会,睡吧,饭点到了再叫你。”
王淮喝完水,走到床边脱了外套躺下,侧躺着身体看着他,蜷起身子,下半张脸藏在厚厚的棉被下,“你可别偷看。”
叶阳卡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电脑里码一半的小说。哭笑不得:“保证不看,我要继续编程。睡吧,吃饭了我叫你。”
王淮很放心,闭上眼睛。以前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叶阳就叫他睡一觉,弄得他现在已经能随时闭眼就睡。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睡一觉起来并不能改变什么,只能得到暂时解脱,但这对伤痕累累的人来说也是奢侈的。
叶阳打开自己的电脑,手指虚搭在键盘上,目光渐渐失去焦距,眼前仿佛蒙上一层丝布,看不真切,转头看向放在门边的两个行李箱,有些悲伤地笑了笑。
王淮啊,你和过去一刀两断,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陪着你呢。
最近工厂催货,叶清回来得晚,走到厕所洗手。王淮站在门口看着他,问他吃过饭了吗。
叶清拿了块布擦手,走到客厅找衣服准备洗澡,“早吃了,你们不会到现在还没吃吧?”
王淮看了看时钟,明天九点的飞机,得早点睡觉。遂道:“吃了。叔叔,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叶清把衣服放下,招呼他坐下,“什么事啊?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别扭,什么事直说。”
王淮没有坐下,看着叶清在灯光下皱纹和黑眼圈都无所遁形的脸,“明天我和叶阳去北京一趟,可能……会呆上好几天。”
怎么说也是出趟远门,该跟家长交代的。
叶清却不问是什么事,很爽快地说:“你们都成年了,成年人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叶阳跟着你我是再放心不过了。去吧,来的那天跟叔说一声,叔给你们准备饭菜,哦还有,每天都要打电话报平安。”
“我会的。”王淮很是感动地点头,“我们明天就走,叔,过年给你带北京烤鸭。”
叶清一下子笑开了花,惊呼:“好啊!我可等着地道的北京烤鸭。”
“好。那您去洗澡吧,我回房间学习了。”
“去吧。”叶清拿起刚刚随手扔在椅子上的衣服,“明天叔给你们做饭,吃饱再走。”
王淮回到房间,叶阳正坐在梳妆台前在翻着一本编程专业书,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说道:“要睡觉了吗?”
“不怎么困。”王淮说的是实话,他白天睡了两个小时,“你困吗?”
叶阳翻了一页书:“还好,我有闭眼即睡的妙招,就是看你的专业书。”
王淮想笑又笑不出来,拿了本带注释翻译的《梦溪笔谈》走到床边坐下看,注释和翻译对他来说是多余的,故而看得很快。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叶阳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他,自己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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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再次踏上北京的土地。
刚从机场出来,雪突然下得更大了,他们打的赶到最近的地铁站,一路辗转来到医院。
手术刀下的病人各有各的痛苦,这里是最接近生与死的极点,生存和死亡交替上演。
没人能逃过生老病死,却不知又有多少人真正享受过人间极乐?
王淮把在医院附近买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
正抹泪的女人是将辞的妻子,一个不慎流产并且再无法生育的可怜女人,叫郭仪贤。看到王淮来了马上起身,勉强笑着说:“王淮,你能来我很高兴,他也会很高兴的。”
王淮却笑不出来:“师母,现在就不用说这些话了。”
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枯瘦人戴着氧气罩,艰难地转过头,双眼微微眯起,似乎在确定眼前的人是否幻觉。
“王淮来看你了。”郭仪贤走到病床前,微微俯身说道:“是王淮,你老念着的学生,他特意从a市赶来看你的。”说完起身,朝王淮道:“你们聊。”
叶阳一直看着躺在白色病床上的男人,实在无法想象才三年的时间,这个人竟然老成这模样,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充满智慧的明珠般的眼睛,那是这个人身上唯一有生命迹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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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跟着郭仪贤走出病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倒了杯水给她,安慰几句,看着紧闭的门发呆。
郭仪贤眼睛还是红红的,失去孩子又即将失去丈夫的她,已经悲痛到只能朝叶阳这种陌生人吐露心声。“王淮是很优秀的孩子,他和辞不单单是老师和学生,还是书友知交。”
叶阳说:“我虽然只和蒋老师见了两次面,但是我能看出,他很重视王淮,王淮也很敬重他。”
“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说的认识当然不只是师生那种不牢固的关系。像王淮这种天才,一般教过他的老师都印象特别深刻,但对蒋辞来说,他是与众不同的,我想对王淮来说也是一样的。”
叶阳说:“是的。”
郭仪贤似乎是沉浸在从遥远的回忆中,视线不知落在半空哪处。
“辞是王淮高三的班主任,他是教数学的,那天,王淮在数学课上看课外书被他发现了……”
三年前。
王淮在教室办公室里坐了半小时冷板凳。
蒋辞看着他的满分数学试卷,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行使老师的特权扣留他的课外书,让他继续回去上课。
事后蒋辞还听其他老师打报告,说王淮经常上课看课外书,奈何他的成绩实在优异,老师们也没找他麻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说来也奇怪,理科生竟然在数学课上看历史古书。
蒋辞不解地拿起一边扣留下来的书,才刚翻开一页,立马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仿佛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差点忘记还有一节课得去上。
王淮的书是他妈妈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看到高潮又被没收了去,因此对蒋辞怀恨在心,之后每节数学课都趴着睡觉。
蒋辞没有办法,又把人叫到办公室去,王淮说他想要回书,蒋辞给了他一张试卷,说:“下节数学课你不用上了,在这里把试卷做完,分数满意了就把书还给你。”
王淮没说什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间,上课铃声响才动笔做题。蒋辞拿着课本去上课了,下课回来,试卷躺在办公桌上,王淮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转笔。
蒋辞利用下课短短十分钟的时间批卷,满分。无奈只能让他拿着书回去,在他临走前又叫住他,说:“有什么书多介绍给老师看。以后别在课上看书了,至少要尊重老师的辛苦付出。”
王淮拿回书了就不会与他计较。笑了起来,“知道了,谢谢老师。”
之后王淮便没在课上看书了,但每看完一本书他都会借给蒋辞。一个是教数学的老师、一个是理科生,却都爱抱着历史类书籍看,他们不仅是师生关系,还是书友,看的书一样话题就多了起来。
王淮不再对蒋辞抱着一种老师都严肃无趣的想法,高三的老师也累,每次下课蒋辞都会看王淮介绍给他的书,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