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且行且歇息,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登上山顶。
拿手机拍照的游客数不胜数,还有单纯为了发泄脾气的小年轻,千辛万苦来此面对群山嚎叫。
从山上看下去,众生如蝼蚁。
叶阳突然就能理解古代帝王站在高高的阙楼上,看着被征服的四方之境、万物尽在掌中的豪情。
他领着王淮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拿出手机准备拍照。王淮面色平静,眼里只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人。
四方之境内的人是自由的,叶阳的掌中也并没有万物,定格在手机屏幕上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小小的王淮罢了。
他从登山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的举动,还是那样木讷、迷茫,如果没有叶阳领着很快就会被人流冲散。
好像一直在无声告诉叶阳:你带我来爬山,想将我从安全的虚假世界捞出来,现在到山顶了,你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旁边有个小姑娘面对群山放声大哭。
叶阳颓然放下手机。他不会哭,如果他也能喊出来,那喊的一定是王淮的名字——这个不会给他任何回应的人。
登顶看到的风景着实令人兴奋,转眼又为现实感到冰冷绝望。
巨大的心理落差几乎让他歇斯底里。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上前一步,把王淮揽在怀里,平静地说:“我不知道边虞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怕他,但你不能因为那个人就伤害自己,也伤害我,这对我们都很不公平。你那么痛苦,我也一样,可都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就是想着躲开就好,反正有我这个做哥哥的护着你呢是不是?所以你就肆无忌惮托我下水。”
“可你知道吗?我也是个人,我的承受能力有限的。我带了你一年,把你当成亲弟弟照顾疼爱。我真的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这个便宜哥哥其实很废。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连我也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呢?”
王淮身体僵硬,他不懂得怎么抱住这个人,更无法推开。
他是喜欢的,喜欢这个会溺死人的沼泽。
所以他想把叶阳一并拖下去。
但是叶阳说了不要他了。
不要了是什么意思?是像个垃圾一样丢掉吗?
我就要被丢掉了吗?
梦里很安全,这里真好,哥哥却说要丢掉我……
他不明白。
叶阳在脑子里拼拼凑凑,所有能想到的最狠的话,都只是被他用叹息一般的口吻说了出来:“我不回家,你也不会做饭,就坐在床上,一直等我到死吗?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你就狠心让我这么伤脑筋。”说完,嘴角勾了勾,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想把我也逼疯吗。”
“哥…哥。”
叶阳感觉到肩窝传来湿热的柔软触感,伴随着小小的啜泣声——怀里的人在哭。
“我不是你哥哥,王淮,我不是。”叶阳收紧手臂,那一定把王淮勒疼了,但这疼却好像疼在自己身上。他吸了口气,断断续续呼出。
“我真后悔当你哥。”
王淮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痛之色。好像万年冰层突然被凿开一条裂缝,露出冻土之上的盈盈而立的夏花。
春风吹进裂开的细缝,以星火燎原之势吹融硬冷的冰墙。
太阳坠入寒冷的世界,阳光温柔拂过被层层冰封的夏花,拥抱,极尽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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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买了一串苹果给他,两人坐着缆车下山。
缆车只到达山脚,还有一段路要步行。王淮的情况爬山很是牵强,叶阳上山时留了个心眼儿的,一直牵着他,这会儿下山的脚步要比上山时快了许多,叶阳把那个心眼撤走,双手插裤袋里,面无表情走着。
王淮为了不被甩下,着急跟了上去,却笨得被自己松掉的鞋带绊倒了。
叶阳听到他摔倒的动静,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去。
就这么站着看他。
王淮的手掌心都被擦破皮了,两边膝盖各嗑了块青紫,也不晓得要爬起来,呆呆跪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似乎笃定会有人来扶他起来。
只要叶阳往前走一步,弯腰伸个手,就能把他捞起来了。
可是没有。
叶阳站着,神色自若。
王淮跪在地上,抬起自己冒血珠的手掌心,眼泪说来就来:“哥……”
行人路过时放慢脚步,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叶阳心一横,转身往前走去。
王淮这才知道自己是被不要了。顾不上崴到的脚和疼得要死的膝盖,双手按在地上留下个血手印,沙粒镶入肉中,痛到几乎麻木了,他自己站起来了。
“哥哥!”
叶阳停下脚步,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少年。
手忽然被人握住。
掌心黏黏腻腻的,还有点烫,大概是王淮手心的血流到自己手上了。
叶阳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用手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似乎笑了一下,“这样不就好了?你跟上来,我就不会不要你了。”
我就要你自己走到我身边,哪怕你把不完整留给我,我也不会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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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不打算在外面住宿,在附近找个饭店解决了晚饭,休息一会儿就上地铁,回大学城了。
地铁很挤,叶阳抢了个座位给他,王淮却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叶阳抓着扶手站在他前面,护着这小小的角落,不让人挤到他。
夏季的天气就想阴晴不定的小孩,瓢泼大雨说来就来,雷声近在耳畔般的大,天空被乌云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般。
回到旅馆,叶阳精疲力尽,一头栽在床上。王淮在地铁上睡过,现在倒不怎么困,自己拿衣服去厕所洗澡。
洗手盆上挂了一面四方形的大镜子。
王淮褪去衣服,站在镜子前面,抬手把被热气蒸朦的镜子抹清,发呆。
被抹清的镜面,忽然出现一间不算昏暗的房间里,□□的少年双手被缚在背后,跪在地上,因为双肩被人压住而站不起来,背后的人穿着体面的西装,说着什么……
说什么?
“看看你这样,被人绑着都有感觉,简直是变态。”
不是的!
他不是变态…
昏暗的房间忽然变得扭曲,然后是湛蓝的天空和群山环抱,有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的性子,你就是想着躲开就好,反正有我这个做哥哥的护着你呢是不是?所以你就肆无忌惮托我下水。”
是谁?
“我不回家,你也不会做饭,就坐在床上,一直等我到死吗?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你就狠心让我这么伤脑筋。”
你是谁?
这个声音的主人,一定很重要。
“你想把我也逼疯吗。”
“我真后悔当你哥。”
哥哥?我有哥哥吗?
我有爸爸妈妈,我还有哥哥吗?
一幅幅画从脑海一闪而过,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掩盖住了雷声。
“请这位名叫王淮的游客听好,看着这顶写着WH的帽子,这就是叶阳的标志,千万不要跟丢了!”
是了,我有哥哥,他说他叫叶阳。
“我在呢,别怕,哥哥把咬你的小鱼都赶走。”
……
“这个世界容不下垃圾,而你却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这个声音不是叶阳的,是谁?那个拿针对他微笑的人是谁!
叶阳突然被一阵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吓醒过来,下意识伸手在床边捞人,没有。
“王淮?!”
他立刻坐起身,环顾一圈后没找到人,看到关着门的厕所,几乎滚下床的,踉跄地走过去,却绝望地发现门被反锁了,拍门着急地喊道:“王淮,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什么东西碎掉了?!”
“你走开!”
厕所里又传来一阵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好像是漱口杯和牙刷。还有王淮的哭声。
“我不要……不是…拿开!呜呜呜…好疼,走开…不要过来……”
叶阳一觉还没睡足,彻底被吓了个透心凉,叫人人不应,没办法只好拿自己身体撞门!
“王淮,你往后退一点!”
里面只有传来呜咽声。
破旧旅馆的门质量好不到哪去,叶阳几下把门撞开,门一开,还没看个仔细,先被刺眼的灯光反射得眯了下眼睛。
逼仄的厕所里,发黄的瓷砖上满是红色碎片。碎片本身是无色的,之所以是红色的,是因为上面都是血。
叶阳抬头看了看洗手盆上的墙,空空如也,挂在上面的镜子不见了。
王淮抱着膝盖,蜷在洗手盆下面,坐在破碎的镜子碎片上,无意识地喊着“走开”。
叶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赤着双脚踏上碎片,尖锐的碎片刺入皮肤,嵌入脚底,血流出来,和上面原本的血融在一起。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走到洗手盆前面,蹲下。
“我是哥哥。”叶阳伸手把人揽入怀中,那人颤抖得厉害,闻言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心里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是了,不会错的,是这双眼睛!
叶阳收紧双臂,紧到怀里的人被捆得无法颤抖,却轻声说:“欢迎回家,王淮。”
过去被打碎了,化成尖锐的碎片,有人走过来,拥抱住他。
回头看去,那些散在地上沾着鲜血的碎片,其实是铺路的红色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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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开学季,新生们拉着行李,欢呼雀跃踏入校园。
年轻人总是活力四射的,满怀信心的自大、无所畏惧的无知,都不赖。
叶阳拉着个行李箱,站在旅馆前台上和老板娘说话。
老板娘噼里啪啦按着计算器,抬头说道:“好了?看起来是精神了许多,那就好,以后还要多小心。”
说完把在账本上把两个名字划掉,将押金还给叶阳。
“谢谢,再见。”叶阳礼貌地说,转身走出旅馆。
九月阳光明媚,微风徐徐。有人站在阳光下,听见脚步声,回头,冲他一笑。
叶阳拖着行李箱,看呆了。
王淮见他不动,伸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怎么了?可以走了吗?”
叶阳不知回没回过神,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习惯性地牵着,转身。王淮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松开,跟着他转身,刚要开口问,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间住了一年的旅馆,低声说:“我们走了,再也不见。”
王淮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说:“是的,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