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因果中的注定

叶阳放下手机,转头看着坐在床边发呆的王淮,突然悲伤地笑了起来。“你让我怎么办才好。我倒是想把你扔在这里不管,自己逃走然后把门关起来,看看你会不会主动过来找我。算了——我在说什么鬼话。”

“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你不要害怕,是好医生,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我一定会疯掉的。”

饭点到了,叶阳叫了两份外卖,王淮连饭都不会吃,叶阳示范给他看,并且亲手教他怎么拿勺子,他这才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叶阳只吃了两口就吃不下,看着他吃一口就看自己一眼的模样,只觉得世界都变得荒唐起来。陪他吃完饭才去换掉湿衣服,他淋了雨,头疼得要死,一沾床就睡死去,到凌晨两点多才醒来。

灯全部都被关了,身边没有人。

“王淮?”叶阳迷迷糊糊起床,开灯,环视一圈并未发现有人。

“王淮!”叶阳忽然想起在a市时,王淮见到边虞发病后,躲在学校走廊和家里厕所的场景。飞快下床往厕所走去,果然,王淮正蜷坐在洗手台下面,下巴搁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睡觉了,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似乎梦到什么痛苦的事。

“地上凉,我带你去床上睡,起来。”叶阳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喊他,“王淮,醒醒。”

所幸王淮睡眠极浅,慢慢睁开眼睛,呆呆的,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

“地板凉,我带你去床上睡。”叶阳握住他冰凉的左手,想把人拉起来,但他却纹丝不动。叶阳无奈只好又蹲下来,耐心地劝道:“睡觉要在床上,这里是厕所,不是睡觉的地方,懂了吗?”

王淮眨了一下眼睛,不算回应,只是眼睛酸了而已。叶阳不懂得照顾人,好说歹说好一会才想到他并不是不想起来,而是蹲坐久了双腿发麻。于是一手护着他的头,一手放在他背上,把人从洗手台拖出来,打横抱起来往床上走去。

王淮坐在床上发呆,三魂没了七魄的呆滞。叶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实在是被折腾得没劲了,却偏偏不能对着这样的人发脾气,只能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把人按倒在床上,一只手横在他胸前防止他又跑去躲在厕所里,昏昏沉沉睡去了。

天亮了,可一觉醒来依旧头疼欲裂。叶阳翻身却没看到人,困意顿时被吓没了,马上爬起来去厕所找人。

果然,王淮又蹲坐在洗手台下,浓密的睫毛轻颤,越发显得他脸白如纸,似乎感受到身边有人,他慢慢睁开双眼,如从混沌之界醒来的婴儿,黝黑的瞳孔带着致命的漩涡般吸引力,倒映出叶阳悲伤的面容。

两人对望许久,叶阳叹息般说了一句:“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叶阳当然没有得到回应,他把人抱出来放在床上,自己进厕所洗漱。王淮突然走了进来,也学着他的模样洗漱。

好在这点生活习惯还是会的,知道吃饭上厕所,病情应该不会严重到无法恢复。他用王淮的手机跟叶清发了短信,谎称两人找了份不错的暑假工。叶清对王淮一向很放心,很爽快地答应了。

天已经转晴,路面还是湿的。

叶阳拉着王淮的手下了地铁,很多人朝他们投去各色各样的目光,有好奇的、嫌恶的、嘲笑的……一开始叶阳觉得自己像被投在人群中心的猴子供人玩赏,但很快就不那么在意了,他知道自己手里牵着的人是王淮。

他们的出生本毫无关联,却因为一个人善意的举动将两人用线温柔地连在一起,外人只能看到肤浅的表象,只有他们知道因果之中的注定,既然这样,又何必在意他人的想法。

叶阳挂完号,领着他去精神科室前的椅子坐下,等待排号。

王淮一路上表现十分安静被动,叶阳既安心又害怕,漫长的排号等待中,突然有人伸手在叶阳肩上摸了一下。

叶阳猛地回头,看到个扎着双马尾戴太阳眼镜的小女孩,朝他微笑:“大哥哥,我看到你头顶上有一双眼睛,喏,这里,那双眼睛现在在看着他。”小女孩指着王淮,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的眼睛不见了呢,你是不是打他了?”

这话听着很不舒服,叶阳莫名其妙,又不能对着一个十岁小女孩发火,正要说什么,突然走来一位妇女,牵起小女孩的手朝叶阳不住道歉:“对不起,我女儿病了,如果她说了什么让你不愉快的话,请您忘记,她无意伤害您。”

叶阳恍然大悟,说没关系。冰冷的电子仪器传来一串数字,那女人再次朝叶阳道歉,拉着小女孩走进科室。

小女孩走进去之前还回过头看着叶阳,摘下太阳眼镜,只见她左眼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右眼睁得奇大,配上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当真让人瘆得慌。

叶阳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看去,轻声喊他的名字,王淮极其缓慢地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是叶阳无数次呼唤他的名字后仅有的反应。连一个笑容都吝啬地没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对母女走出科室,小女孩被女人强行拖出来的,哭喊着“还我的眼睛”。叶阳没有用心去听,因为冰冷的电子声传来,轮到他了,不对,是王淮了。

叶阳拉起他的左手,牵着他走进科室。

医生问了很多,王淮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盯着叶阳看,医生只好转而去问叶阳。

叶阳道:“他曾经被一名心理医生误导,可能催眠和电休克治疗都有,后来看到那位心理医生就发病,以往发病的时候他会叫我呆在他身边,过几天就痊愈。他昨天又见到那位医生,然后就变成这样,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去年还一直在吃阿米替林,不太记得过去的事……”

医生开始填写病历,边说:“间歇性抑郁症患者碰到诱因就会发作,你说他曾有过不正当的治疗前科,病发之后几天就恢复原样。恕我直言,他并没有痊愈,从来不曾,他只是在你提供的温室里得到快乐,而这份快乐胜过抑郁,所以他才会看起来像是痊愈了,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选择性忘记过去吗?当来自外界的伤害大到无法承受时,人会启动自我保护意识,选择性忘记痛苦的事情,这就像在自己体内埋下一颗炸/弹,而他一旦碰到逼他忘记的人或事,这颗炸/弹就瞬间被引爆,这么说你能听得懂吗?他这个样子,我建议就是住院观察,当然,病人会待在特殊的地方接受治疗。”

叶阳几乎要哭出来,强忍着用还算正常的语调说道:“……我能不能先带他去看看?”

护士的带领他们来到病房,还没走进就听得哭喊声,还有刺耳的惊声尖笑,他路过一个房间,看见那个双马尾小女孩被按在床上,哭喊着要找她的眼珠,声音是那样尖锐刺耳。

隔壁房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洋娃娃,摆出摇篮的姿态:“睡觉了,宝贝,太阳晒屁股了,晚安。”

“好了。”叶阳停住脚步,朝前面的女护士说道:“谢谢您,我想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叶阳领了医生开的药,牵着王淮回了旅馆,倒杯水给他喝下,只觉得无力的绝望。

接下来几天,叶阳放下学习将时间全部倾注在他一人身上,跟他说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还拿出电脑把两人兼职写的稿子全部念了一遍,打开锁了密码的相册,调出一张纸照片给他看——他们一起去过的北京、走过的步行街、还有除夕夜在田边放的鞭炮……

这么多故事,一个晚上都说不完,可王淮仍旧没有反应。

不够,他给的温室不够温暖,无法吸引陷入沼泽的人。

“你让我怎么办……”叶阳轻轻把他搂入怀中,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了,“你突然变成这样,就不该有个交代吗?为什么还这么理所应当地接受我的照顾,我要求你报答我,你必须做点什么,听到了吗……”

王淮乖顺得像只猫,叶阳恨他这个样子,自虐般收紧双臂,力气大到像是要把人嵌入身体。他被锢得难受也不懂得挣了一下,叶阳很快又放松下来。

就算再委屈无奈,他也不能找王淮发泄。

不能。

王淮的下巴搁在叶阳肩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放在一旁的粉色电脑,屏幕上正放着一段视频,是一个正在发光的圆圈,很快,圆圈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田边的少年。

风拂起少年的发梢,少年眼里倒映着火光,侧脸线条染上一层柔黄的光线,看起来那样安详和幸福。

他忍不住想去触摸屏幕上的人,可他正被人抱着,无法伸出手来。

“…哥…哥。”

叶阳瞳孔一震,忙松开怀抱,扶着他的双肩惊喜地说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叫我的名字了!”

叶阳发现他盯着笔记本看,把笔记本拿过来放在他大腿上,说:“这个是你,王淮,还记得吗?除夕夜我们去田地放鞭炮,还用仙女棒围成个圈,这是我在偷拍你啊,你想起来了没?”

电脑屏幕闪着光,王淮眼里也有光在抖动,他伸手在屏幕上触摸自己的脸庞,轻且颤抖,眼眶湿润,像月光下被风吹皱的湖水,闪着粼粼波光。

“哥哥……”

叶阳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轻声问道:“你想起来了吗?”

“…哥哥。”

“是我!这是我拍的视频!”

“哥哥。”

“……”

叶阳悲伤地笑了起来,他只会喊“哥哥”,但这也算是个突破,只要再坚持一阵子,多跟他讲讲以前看似微不足道、现在却无比幸福的事,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叶阳发誓,到那时,一定会把这个人锁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再不让任何事情伤害到他。

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有这么长的病史,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看病?他会变成这样,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最脆弱的时候只需要自己,这刚好满足他偶尔袭上心头的寂寞,所以他亲眼看着王淮病发,心里期待这个人再次向自己伸出可怜的猫爪,然后慷慨地满足他所有需求。

点燃这颗炸/弹的人,不是边虞,而是他叶阳,是少年失智后嘴里念得第一个人。

“哥哥。”王淮抬手擦去叶阳滑落脸庞的泪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人哭,他难受得快要死掉了,那双自己一直注视着的眼睛,应该是一直溢满笑意的。

“你现在一定听不到,但是我必须说,我如果不说,一定会拿把刀去杀了边虞,然后再杀了我自己,王淮……”叶阳握住他伸到自己脸庞的手。

他在赎自己犯下的罪,以最没用的方式。

他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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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会给忧伤的眼睛注入生命,使苍白的面孔泛起玫瑰色的红润。——巴尔扎克

一个星期过去了。

叶阳每天都放些轻松的纯音乐,三餐都问他想吃什么,每晚睡前还会去网上找一些中国古代的历史故事讲。

王淮一直安安静静坐着,偶尔会出其不意喊他的名字,那时叶阳可能在做饭、洗衣服、学习……但只要王淮喊他,他就会马上放下手里任何事,蹲在王淮面前一遍遍耐心问:你叫我做什么啊?

没有一次得到回答,一遍遍的失望并没有让他绝望。

一周之后,王淮的手机突然收到一个电话,是叶清打过来的。

叶阳知道他们俩有定时打电话的习惯,但现在人这样根本不能接电话。

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按了接听,电光火石间突然有了个主意,按了免提。

叶清的声音传了出来:“王淮啊,暑假工干得累不累?累的话就回家里来,叔在家一个人没得说话,可想着你们啊,阿阳那小子过得怎么样,饭吃没吃?王淮?喂?怎么不说话啊?”

叶阳把期待地盯着王淮的表情,认真程度堪比做试卷,然而但是王淮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这孩子怎么回事?打错电话了?号码没错啊,喂,王淮?王淮?”

叶清又喊了他几声,隐隐有要报警寻人启事的架势,叶阳才对着手机说道:“我们很好,他在工作,很忙,先挂了。”

叶清愣了一下,听出是叶阳的声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道:“哦,阿阳呐,好就好,你们忙,忙去,我就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叶阳想拿回手机,可王淮握得死紧,甚至骨节都泛白。叶阳拗不过去,只得蹲下来问他:“你记得电话那头是谁吗?”

王淮低声说:“哥哥?”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王淮终于肯松手。叶阳叹了口气,连失望伤心的力气都没有了。拿过他的手机时看到好几条微信消息,都是廖明丰发过来的。廖明丰推荐了几本历史类的电子书,最后一条消息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西安玩。

叶阳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把这事告诉他?王淮当然不会有任何反应。就这么搁着了。晚上手机又响了起来,叶阳看是串陌生号码,按了接听。

“不够意思啊王淮,给你发了那么多书好歹回个话啊。”

是廖明丰。叶阳再次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在他手里。

王淮低头,看着手机,一脸空白的迷茫。

“喂?是不是被吓到说不出话了?”

叶阳仔细看着他的脸,很快就失望了——王淮只是拿着手机,跟往常一样没有反应。

叶阳只好说:“你好,我是叶阳。王淮最近在忙,他说很抱歉因为工作的缘故没有时间跟你一起去西安玩了,还说谢谢你,等他闲下来了一定跟你去。就这样,先挂了。”

“什——”

叶阳挂断电话,从桌上拿过几板药片,一粒一粒掰出来,倒杯热水拿到他面前。

王淮会自己吃药,这也是叶阳教的。吃完药叶阳就督促他去洗澡,然后听歌或者听故事,睡觉。

他们都是大学生,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写稿子,王淮的医药费相当现实,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负担得起了。他知道王淮手里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叶清给的,还有一张,应该是他已经去世的父母留给他的。叶阳看病交钱时不小心刷错卡,看到屏幕上跳出七个零,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卡重新放回王淮的行李箱里。

从那以后,叶阳从以前每天接一稿变成一天至少五张稿,可惜没有王淮的帮助过稿率并不高,经常只有一两篇过审,耗时且效率低。

但是每天都有收入,而且还能在陪在王淮身边,叶阳已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一个月过去。

王淮的药要吃完了,叶阳跟编辑结了稿费,带着人回医院复诊。

医生见了王淮仍旧是摇头,再次好心建议叶阳带他住院,医院有专门的针对精神病人的封闭式病房,方便医生随时观察患者的病情。但是叶阳再次拒绝了,拿着挂号卡在医生的叹息下离开科室。

在外人看来王淮并没有好转,但是叶阳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只有他知道王淮对自己的木雕有反应,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蜷成一团,有时候还会从鼻腔里哼出几声细微的哭声,叫自己名字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些都是他好转的迹象。

只要他有一点好转,就算这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体现出来,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绝不会让王淮离开自己的身边。

“想吃桃还是苹果,这个?还是这个?”

水果批发摊位前,叶阳左手拿着桃,右手拿着苹果,问道。

王淮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桃,最后盯着叶阳。

“那就两个都要了。”叶阳两样都挑了些,付了钱,牵着人回旅馆,把水果都洗干净、削皮、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

王淮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打盹,太阳照在他身上也不晓得移开些。听到脚步声,睁开朦胧睡眼。

“吃水果。”叶阳挪了把矮凳子坐下,把盘子放在王淮腿上。“这是桃,这是苹果,哪个不喜欢就别吃,下次我不买了。”

王淮估计没听懂他的话,拿了插在苹果块上的牙签,却不是送到自己嘴里。

“哥哥。”

叶阳笑了起来,伸手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牙签,一口将苹果咬住,甜而脆。“好,我知道了,下次不……”

“哥哥。”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鼻音的,软黏的。

这是王淮变成这样后第一次打断叶阳的话,他马上住嘴,拿牙签的手颤抖得厉害。

“哥……哥…”王淮伸出戴着腕表的右手,快要碰上叶阳的脸前又猛地把手缩回,换了左手,这才满意了些,手指擦过叶阳的唇。吐出两个几含糊不清地字眼:“…好……看…”

这两个字发音不正,叶阳愣了好一会才听明白,又听他说:“哥哥。”

“嗯。”叶阳眼眶瞬间红了,想起医生曾经讲过的关于抑郁症的事——这个人一定被困在森黑的铁笼里,在和他们都不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做着殊死搏斗,遍体鳞伤地、一遍又一遍唤着自己的名字。

王淮极其缓慢抽回手。

还不够,他得再加把劲冲出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得让自己如浴火凤凰受尽煎熬,然后重生,可重生成什么样的人…哥哥希望的他是什么样的?

如果醒来的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会逃避和依赖别人,如果自己醒来看到的是叶阳失望的眼神,那这个叫做王淮的人的一切就都完了。

算了。

这里有一个不用思考、可以肆意挥霍的温柔港湾,为什么要把自己割得血肉模糊,再去那双不确定的眼睛里找寻希望?

永远沉睡,在能满足他予取予求的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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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间,王淮的病情却没有太大好转,除了叫自己的名字外不会说其他任何话,逼得叶阳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医生的话。

他知道自己再等不起了,王淮也一样,两人的学业还未修完。

他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他没办法救人。

森田疗法第一阶段是把患者绝对隔离起来,不给任何人接近。病人一般会被安排在床上躺着,时间是一周左右。

分别之际,叶阳耐心地欺骗王淮说自己只是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王淮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陌生的房间,更加准确地说他从没去注意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全放在叶阳身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强烈的要跟上的念头。

以前叶阳出去买东西都会带着他的。

叶阳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只得狠下心来说:“我得去搬个东西,你去的话会妨碍到我的。”

然后他就任由房门将王淮灼热的视线隔绝掉,转而走到另一个房间,看着监视器屏幕里被护士用柔软的皮带固定在床上的人。

王淮并没有拒绝,因为护士们说这是带他来的人希望他这么做得。

叶阳求助般看向医生:“一定要用这种方法吗,就不能哄他睡觉,或者用些不会损害身体的安眠药?”

医生说:“这里是医院,不是托儿所。”

叶阳只好转头继续看着屏幕——护士们走了,白色的房间只有一张床,王淮睁着眼睛,应该是在看天花板出神。

一分钟、五分钟、半个小时过去,王淮还是睁着眼睛,叶阳亦看着屏幕。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觉得自己陪在王淮身边,又觉得自己把他推到更遥远的地方。

“哥哥?”

叶阳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可声音又传了出来——是冰冷的电子声,不是那个人的温声细语。

“哥哥?”

“我在这里。”叶阳伸出手触摸屏幕,“王淮,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一边的护士翻了个白眼,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对屏幕说话的男人,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也是该进那个房间的精神病人。

一个小时过去了,王淮开始四处张望,不断转头扫视白色压抑的房间,颤声喊着:“叶阳?哥哥…叶阳……”

叶阳心脏紧紧纠成一团,这画面和声音让他痛苦万分,可他却不敢真的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明明只要把王淮交给医生就可以离开,过一段时间再来,或许那个少年就会干干净净站在阳光下朝他微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就是不敢回旅馆去。明明交了足够的医疗费,医生和护士尽职尽责地照顾王淮,可这仍然不足以令他放下心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丧失“克制”的能力,巨大的绝望和孤独始终笼罩在心口。

除非王淮能好起来,否则世界一直都是灰色的。

两个小时过去,王淮的声音已经沙哑,带了些哭腔,偏头一直看着紧闭的大门,不间断地喊着叶阳的名字。

再忍忍,我们都再忍忍。叶阳在心里祷告。

一直到晚饭时间,护士推开门,走到床边坐下。王淮的枕头湿了大半,眼睛肿得跟李子一样,内心坚强的护士显然已司空见惯,舀了一勺粥过去,却怎么也翘不开患者的牙关,只得放下碗,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勺子塞进嘴里。

这是为了病人好,不吃饭怎么行。

王淮才吃第一口就被噎住,剧烈咳嗽起来,那种不要命的咳法好像要连同肺从胸腔咳出来,不容他喘息片刻,下一口粥就被喂了进来。他边吃边咳嗽,流出不少,一碗饭吃不到几口。

护士撤了空碗,又换了个干净的枕头,终于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般松了口气,走了。

窗外明月高照,宇宙一直维持着自己的定律周转,星辰只会因为生命结束而陨落,仰望星空的人却在自怜自艾。

叶阳没有吃饭,只喝了几口水,医生已经下班了,监视室里只有两个轮班的年轻护士,叶阳问她们可不可以去看一眼,都被拒绝了。

王淮的声音小了很多,估计是喊久了没力气了。叶阳一直看着屏幕,他喊一声,叶阳就答一声。把那两个年轻护士吓得不轻。

凌晨一点半,王淮已经有半个小时没有说话了,叶阳以为他是睡觉了,正要松口气,谁知冰冷的电子仪器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如锋利的刀尖划在光滑的镜面般骇人,好像那人下一刻就会一口气提不上来哭死般的惨烈。

叶阳一直紧绷的神经根根断裂,他马上站了起来,朝两名昏昏欲睡的护士说道:“钥匙给我,我得去找他!”

“你不能进去,会打断他的治疗的。”

“对啊,哭泣是人的正常反应,他会哭,说明治疗起作用了,你这个时候进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又是一声嘶哑的哭声传来,刺得他头疼欲裂,叶阳急了:“他在找我,他需要我的,我就进去看一眼,我发誓,只要一眼!他看到我就不会哭了,他从没这么哭过……他会一直哭到死的!”

两名年轻的实习护士显然经验不足,不知道怎么反驳情绪激动的家属,一下子被吼呆了。

叶阳知道还差一句什么,一改之前央求的语气,自嘲地笑了笑:“把钥匙给我,我们不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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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牵着王淮在一处公园长椅坐下。

王淮还在断断续续啜泣,声音很小,他在心里疯狂且愤怒地嘶吼,可已经没什么力气大声哭出来了。

叶阳抬头看着满天星辰,悲伤地说:“原谅我,我让你这么难过。”

回应他的只有啜泣声。

“要是为了让你好起来而让你吃苦……那就算了吧……”叶阳不合时宜笑了笑,“如果外界的一切让你觉得害怕,那就这样吧。”

地铁已经停运了,叶阳实在没力气坐的士回旅馆,随便另外找了间旅馆住下。

旅馆很破,一夜只要五十。

已经凌晨了,城市热度消退,只留下黑夜的疲累。

叶阳拉着他走进房间,把人塞进被窝,刚要起身衣服就被扯住了。转过身,摸摸王淮的头,柔声道:“不走,我去关灯。”

王淮哭了半天,眼睛肿得跟俩李子一样,没说话,眼泪又蓄满了,将流未流,模样甚是可怜。

“真不走。”叶阳只好放弃要去关灯的念头,掰开王淮把自己衣服抓出皱痕的手,半抱着把人又塞回被窝里。似是叹息一般说:“睡觉,听话。不能再哭了,你今天已经哭了很久了。”

王淮不理他,手被掰开了就又伸过去抓住,两人在被子下过了几招,王淮急了,随便一捞握住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终于是满意了,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叶阳的手被他牵住了。

“我不会走的。”叶阳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也不赶你走。”

王淮是真的哭累了,闭上眼睛,不一会就传出轻而平稳的呼吸声,睡着了。

灯太亮,叶阳无法入睡,动了动压麻的肩膀,抽出被握住的手。

王淮握得太紧了,被子里又暖和,他手心全是汗。

叶阳并不在意,轻轻翻了个身,下床,拿起桌上的手机,没电关机了,于是只得拿王淮的手机看时间。

王淮的手机主页面很简单,壁纸是一束阳光照在片叶子上,拍摄角度是在叶子的背面,能清晰看到叶子的脉络。

桌面只有一款拼图游戏,叶阳知道他有玩拼图的习惯,看了看身边的人,鬼使神差点开,很快就弹出一张拼一半照片。

照片上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周围的景物没有拼好,只有中间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不缺,突兀地出现在凌乱的拼图中间,好像一张白纸被泼上一点墨,那么引人若目,无法忽略。

叶阳不会知道,那是王淮在无数个失眠的黑夜、被思念折磨得痛不欲生时,一块块拼凑起来的。